第81章
第81章
滴答。
滴答。
鮮血噴灑在沙地的表層,久久不能浸下去,所以濃郁的血腥味簡直沖得讓人反胃。
溫頌川的發絲都被這噴射出來的血跡黏在了臉上,他指尖吹在身側,卻如觸電般止不住地顫抖着。
夜晚的沙漠溫度很低,低到呼出的氣體都會在空中凝結出白色的水霧,連一只靈獸都熬不過這樣的夜晚。
不知道是因為變故來得太過于突然,還是自己身上的傷口沒有處理失血過多,溫頌川只覺得自己仿佛置身萬丈寒潭,從腳下開始,生了根一般,冰冷的觸感順着靈脈,如同樹葉經絡那般往上蔓延,一直涼到了胸口。
眼前的傷口猙獰巨大,如一只巨獸張開了爪牙,妄圖把他一并拖入深淵。溫頌川的腦子都有些發懵。
“師兄……你為何!”說到這裏,他的嗓子眼突然收緊,發不出聲音,輕顫着的指尖想摸上這個巨大的傷口。
之前在這裏看到了岳乘風,他以為岳乘風是對他積怨已久,直接殺掉他。
可是這一個舉動,卻打碎了他心裏的想法。
岳乘風為何會救他?甚至不惜把自己陷入這種境地。
長長的指甲還不自覺在被貫穿的身體裏蠕動,藥宗大長老顯然也被這一出意外震驚,怔愣在了原地,甚至都忘記了把貫穿岳乘風身體裏的手抽出來。
岳乘風已經失血過多,雙手無力地垂在身側,才清明不久的眼神又開始渙散。
他眼前仿佛看到了什麽非常可怕的景象,渙散的瞳孔中還帶着無盡的恐懼。
他在臨死之前進入了一個幻境?!
藥宗大長老看着挂在自己爪前的那個人,簡直是恨他壞了自己的好事:“現在還開始回頭是岸了嗎?之前加入萬極殿的時候,怎麽不想着你的好師弟?簡直是假惺惺!”
話音一落,就迅速抽出了自己的的手。
本來被手堵着的傷口流血只是一點一點蜿蜒而下,但手一抽出之後,血變相似泉水一般一湧而出。
岳乘風意識開始混沌,被迫從幻境中抽離出來。
肺部的腥氣往咽喉上湧,嘴一張就是大口大口的血跡吐出。
他知道了,他全部都知道了!
原來是這樣!他們都被騙了!這一切的一切都是一個精心設計好的陷阱!就是為了把他們引向這裏!
溫頌川倉皇跑過去抱住岳乘風的身體,蒼白的指節死死按住流血的大洞,另外一只手在身上找藥,語氣裏全是無措:“師兄,你堅持住。我給你倒上傷藥。一會兒血就止住了!”
岳乘風腦子混沌,有一種山之将傾,即将潰敗的感覺。但是一切都還來得及!
他用盡力氣擡起手,死死抓住溫頌川的領子,手上青筋暴起,力氣大得幾乎是要把衣服撕爛。
他緩緩呼出一口氣,積蓄全部力量在肺部,甚至連牙縫中都帶着血沫,臉頰裏面的肌肉止不住抖動:“快逃!這裏……”
千裏之外,看着水棱鏡中發生的一切事情,副教低着頭,完全不敢看向主教。
誰知道岳乘風會突然反水?
平時看起來一副恨極了師弟的樣子,結果如今還舍身去救他。
主教的表情掩蓋在面具之下,看不太清楚,但是絕對能夠看出來,他現在很不高興。
“主教……”副教硬着頭皮,走到他的身邊,開始請罪:“都是屬下不好,事先沒有調查清楚,還讓他來了一個反水的計謀。”
意料之中的責罵并沒有到來,副教緊緊閉上雙眼,依舊低頭等待着。之前鑄下大錯的屬下們,無不被主教扔到了煉溶池內融成了一灘血水,沒想到這一天這麽快就會在他身上應驗了。
副教等待着屬于他的宣判,但卻許久沒有得到回應。
他擡起眼,只看見主教緊緊盯着水棱鏡上面的一舉一動,眉頭緊緊皺在了一起,像是遇見了一件非常棘手的事情。
副教順着他的目光看向了水棱鏡。
是岳乘風陷入了夢魇。
許多人在一生的最後,都會想起自己曾經做過的事情。或許是一些帶着遺憾的事情,或許是自己做過的惡事。
但是毋庸置疑的是,這并不是什麽非常特殊的事情。
所以主教到底是看到了什麽事情,才會露出這種神色。
水棱鏡的畫面一幀一幀的閃過,裏面許多人都甚至沒有從這個變故的震驚當中抽離出來。
直到岳乘風說出口的那一句:“快逃。”他才真正看到主教徹底變了臉色,即使帶着面具,也能看得到脖子上肌肉紋理的止不住抖動。
下一刻,手上的攝魂鈴被猛然奪了過去,勁大得甚至差點把他撂一個趔趄。
主教死死盯着面前的水棱鏡,手上的動作是一刻不停,缭繞着的黑色霧氣很快就籠罩上了這個紫色的無聲鈴铛。
鈴铛劇烈震顫,有如實質的魔氣從主教的周圍蕩漾開來,鈴铛裏面沒有任何可以敲打碰撞發出的聲音,都被他聽出來了震耳欲聾。
攝魂的聲音頃刻之間便越過千裏,攝奪了三人的心魄。
岳乘風的眼神再一次失去焦距,他再次接收到了殺掉兩人的命令,破爛的身體讓他做不出其他任何舉動,只能無助的躺在溫頌川的懷裏,發出類似破風箱的“赫赫”聲。
他沒有辦法把那件事情告訴溫頌川了。
而距離岳乘風最近的藥宗長老,接到腦海裏的命運卻是跟其餘兩人不太一樣的。那命令來得又急又快,根本不允許人做出絲毫拒絕。
溫頌川在懷裏找到了止血丹的小瓷瓶,又急又快地倒在手心上,一個圓圓的黑色小丹藥就躺在他的手心上,他正準備把這個丹藥喂進岳乘風的嘴裏,眼前突然閃過一只又尖又長的利爪,上面還帶着未幹血跡,就這樣在他的面前刺進了岳乘風的咽喉裏。
仿佛覺得這還不夠,藥宗長老把手指閉攏,團成一個尖銳的刺狀,再一次貫穿了他的咽喉。身體裏餘下不多的血跡再一次飛濺到了溫頌川的臉上,他只覺得眼前白茫茫的一片:“師兄!”
接着,一道劍光一閃而過,接下了蕭璋趁亂對溫頌川的偷襲。
宋庭立在溫頌川身側,體內靈力噴薄而出,如一顆直挺挺的雪松,長劍挽了個劍花又收了回來,眼神冷冽:“爾等誰敢踏近一步?”
蕭璋和藥宗大長老雖然現在完全被攝魂鈴控制住了,但是本能的趨利避害還是有的。
他們對視一眼,齊齊朝溫頌川和宋庭攻過來。兩個人打一個還怕打不過嗎?戰場,本來就是要講求戰術的。
像是感覺到了什麽,疾跑了一小段距離,卻又生生止住。
他們對視了一眼,均從對方的眼中看出了驚駭。
有一股極其恐怖的靈力朝他們逼近,甚至恐怖的讓他們的汗毛都瞬間立了起來。
他們好像被鎖定了。
下一刻,一股毀天滅地的力量就直逼他們眼前。
一只金色的箭矢劃過天邊,帶着熊熊燃燒的烈焰,箭羽在空中留下了一道耀眼的流光,一聲鳳吟在空中炸響。
兩人忙不疊的轉身準備逃跑,那金色箭矢眨眼之間就飛到他們的眼前。
藥宗大長老驚恐地瞪大眼睛,本能想擡起手來抵擋,卻直接被那個金色箭矢刺穿了手掌。光是刺穿手掌還不夠,金色箭矢身上帶着的熊熊火焰順着傷口就燃燒上了他的半身。
劇烈的疼痛在腦海中炸開,藥宗長老疼得直接龜縮在地上,開始抽搐。
站在一旁得以幸免于難的蕭璋現在直接開始瑟瑟發抖。他本身就是一個無極宗的內門弟子,整日被淩雲仙人使喚着種花松土。
雖然在年輕一代的內門弟子中算是天賦卓絕,可依舊沒有看到過如此血腥的場面。
岳乘風的死狀足以把他吓破膽子,甚至開始打退堂鼓。
但是攝魂鈴實在是太過于強大,讓他不得不違背自己內心最深的意願,去接受他們的命令。
而這一股刺穿藥宗大長老的強大力量好像沖他們而來,他自己都不知道惹上了什麽仇家。
難道是因為自己加入了萬極殿嗎?
蕭璋腦子開始混沌,直接被吓破了膽子。開始埋怨起了那位來找自己的萬極殿副教。
還說什麽加入萬極殿,成為副教,就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修為直接跟宋庭和溫頌川齊平,甚至更甚。
自己想要什麽都可以牢牢握在掌心裏。
才長得這一點修為算什麽齊平?
到現在還不是像喪家之犬一樣被人家追着殺?!
他越想越覺得悔恨,早知道當日就不該答應他花言巧語般的哄騙,來到了這裏。
“無極宗叛宗弟子蕭璋,還不束手就擒!”無比威嚴的聲音從半空中傳了下來,這聲音一聽,蕭璋就知道是誰,腿一軟,差點跪了下來。
這是掌握無極宗各種大小事務的掌事長老程青陽的聲音。程青陽是無極宗沒人不怕的,他最開始通過無極宗考核的時候,就是程青陽以雷霆手段掌握無極宗上下所有事務的時候。
他不是宗主,也有很多人不服氣。
後面那些人消失了一段時間,再回來的時候,就對程青陽無比恭敬了。誰都不知道他到底是用的什麽方法來收服人心,但毋庸置疑的,這也體現了他手段的狠辣。
他一定是知道了自己的事情,所以準備來處理掉自己。
蕭璋再也堅持不住,“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身上缭繞的黑色霧氣都收斂得幹幹淨淨。
程青陽很快便從遠處來到了這裏,垂着眸子,看着跪在面前的蕭璋,擡起自己的左手,一個金色的圓環漂浮在空中,他的指尖往蕭璋的方向指了指,這個圓環便一下子套在了蕭璋的身上,把他緊緊鎖住,動彈不得。
這是無極宗專門處理在逃叛宗弟子的,金色的圓環一鎖,只有宗主和他能夠打得開。
蕭璋現在即使是再怎麽變異,即使變成異獸,也都掙脫不了這個金色的圓環了。
蕭璋被程青陽束縛了之後,程青陽錯過宋庭,轉頭看着溫頌川:“溫長老,你沒事吧……這是岳宗主嗎?!看起來性命垂危啊!”
程青陽本來心裏對宋庭怨氣頗深,想先冷冷他,才直接越過他來看溫頌川如何。畢竟你現在大致的戰況來看,溫頌川簡直渾身都是血,看起來駭人得很。
可是目光轉到了他懷裏抱着的那個血人,臉上的震驚都掩飾不住。
這可是回陽宗的宗主岳乘風,怎會被傷得如此之重?!
看着溫頌川的蒼白臉色,程青陽即使是看到了他身上屬于萬極殿的黑袍鑲藍邊的衣服,也很識趣地閉嘴了。
岳乘風的氣息越來越微弱,攝魂鈴的控制依然還在,他甚至在生命的最後一刻,連對溫頌川道別都做不到,氣息逐漸微弱了下來,阖上眼睛,軟在了溫頌川的懷中。
“師兄……”溫頌川緊緊抱住岳乘風,嘴裏喃喃道:“我知道你恨我,恨我不願做宗主,才把你推到了這個位置上。我知道你在這個位置上的每一天都很煎熬,是我對不住你。”
大師兄死了,二師姐,三師兄,四師姐也死了。
對于年少時期的那段時間,已經過去了好幾百年,物是人非,留下來的舊物,也都因為時間的痕跡而消磨殆盡。很多事情其實他都記不太清楚了。
從那時候到現在的,好像也只留下來了岳乘風還在他的身邊。
而現在,岳乘風也死了。
溫頌川輕輕把岳乘風放在了地上,脫下自己的外衫,蓋在了他的身上,遮住了他身上的傷口。起碼現在來看,他只是閉上眼睛,像是睡過去了一般。
對于岳乘風倒戈萬極殿,想殺掉他的時候,他也沒有對岳乘風有過絲毫的恨意。
到現在,他死了。
溫頌川說不清楚自己是什麽樣的感覺。岳乘風恨他,從小到大一直積累彌漫着的恨意,在看見他性命垂危之際,還願意掙脫束縛來幫他擋住那致命一擊。還有他最後拉着自己的衣領,讓自己快逃的遺言。
這樣看來他好像又不是很恨自己。
真是一個矛盾又心軟的人。
安頓好岳乘風之後,溫頌川站在了宋庭的身邊,看着程青陽:“師兄為了玄天境的安危,打入萬極殿的內部做了卧底,在千鈞一發之際替我擋傷而死。”
程青陽拂掌:“岳宗主真是大義!”
不管過程到底是怎樣,溫頌川既然這麽說了,那就讓結果變成這樣又有何妨?
不遠處,徐陽,張江還有白栀都陸續趕到。徐陽還準備說幾句話來活躍一下氣氛,張江環視了一圈,見到氣氛不對,趕忙在徐陽即将說出口的時候拉了他的衣袖,讓他住嘴。
看到白栀的那一刻,藥宗大長老都顧不得自己身上的疼痛,瑟縮了一下,側過臉,不願再見到她。
“怎麽?看見我很驚訝嗎?嚴叔。”白栀站在他的面前,手指直接捏住他的下巴,讓他擡起頭,眼神再也不能躲閃,“您從小看着我長大,在我的心裏甚至已經跟我的父親一樣。”
白栀的眼眶之中蔓起了潮氣,聲音陡然增大:“我的父親是你殺的吧?他們給了你什麽好處?藥宗難道不是你一手打理起來的嗎?藥宗弟子上下三千人,全都死于非命!”
大滴大滴的淚水從她的眼中滴落,在場的人無不靜默。
她也只是十幾歲就家破人亡,被迫扛起宗門的大小姐。
“你這麽做對得起藥宗死去的弟子嗎?對得起啓明城那些流離失所,被屠殺殆盡的百姓嗎?!藥宗的宗門規訓,是治病救人。你知道你的手上染過多少人的血嗎?!”白栀用自己的衣袖擦幹眼淚,拔出自己的配劍,眼神冰冷,聲音涼薄。
“從你選擇歸順萬極殿開始,你就已經是藥宗的叛徒。你還有什麽想解釋的嗎?”
藥宗長老看着白栀,閉上眼,眼皮都在抖動着:“我,沒有要解釋的。”
“好。”充滿蓬勃生機的靈力充盈在佩劍內,大家都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藥宗大長老的頭顱已經被這一柄劍砍了下來,在地上翻滾了好幾圈。
“藥宗叛徒伏誅。請千萬亡魂安息。”白栀手裏拿着滴血的佩劍,眼神冷漠到似尋常的人。如果不是大家都知道內情,根本看不出她剛剛看砍了一個,從小陪着她長大,宛如長輩一般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