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21】
第021章 【21】
【21】/首發
“殿下, 太子妃在外求見。”
紫霄殿書閣,福慶抱着拂塵小心翼翼禀報。
四角白紗燈裏的暖光籠着堆疊書冊與奏折的長案,也灑在長案後的年輕男人身上。
他執筆的長指稍頓, 卻未擡眼, 待筆下句子完整後, 方才出聲:“她來做什麽?”
福慶觑着太子的臉色:“太子妃帶着食盒,說是給您送晚膳。”
送晚膳?
裴琏眉心輕動,她是真不知“公務繁忙”的意思, 還是裝作不知?
無論如何,人已到殿前, 若拒而不見, 想來明日一早便會傳得人盡皆知。
“請她進來。”裴琏道。
福慶應了聲“是”, 即刻畢恭畢敬往外迎去。
這是明婳第一次進入紫霄殿,前幾日逛東宮, 只在外圍轉了一圈。
紫霄殿前有侍衛把守, 沒有太子吩咐,誰也不允許入內。
是以這會兒跟在福慶公公身後,她打量着紫霄殿裏的一切, 既覺新奇,又有些惴惴。
相比于她的瑤光殿, 紫霄殿更為莊重古樸, 四周懸挂的幔帳皆是暗雲紋的深青色, 除了角落的朱漆小幾上擺着盆景, 其餘再無任何裝點, 愈發顯得清冷空曠。
步入書閣, 倒有了些生活氣息,整整一面牆壁的書架堆滿典籍書冊, 青鶴瓷九轉頂爐裏燃着上好的山間六調香,白梅與白檀木的幽香彌漫在阒靜的殿宇裏,宛若置身于冬日梅花林。
而明亮燭火間,那一襲月白色毂衫的郎君端坐桌案,宛若梅花仙君,清雅出塵,遺世獨立。
明婳呼吸不禁屏住,生怕驚擾了他。
但案前之人還是擡起了眼,隔着一段距離,瞧不清他臉上的神情,但那目光卻如有實質般,定定落在她的臉上。
明婳連忙垂首行禮:“拜見殿下,殿下萬福。”
她故作鎮定,胸腔裏的心髒卻是砰砰狂跳。
畢竟昨夜才那般親密過,現下再見面,莫名有種難以言喻的羞窘。
心裏忐忑時,上首傳來那沉金冷玉般的嗓音:“免禮。”
明婳緩緩直起身,斟酌片刻,望向上座的男人:“今日父皇送來了半邊鹿,我讓我們北庭的廚娘做了頓全鹿宴,可香了。你沒空去我那,我就給你送來了。”
裴琏停下墨筆,看向殿內站着的少女。
一襲藕荷色蝶紋紗裙,竹青束腰,袅袅婷婷,嬌若芙蕖。
單論容色,的确是無可挑剔。
至于性情……
看着那張壓根藏不住半點心事的緋紅小臉,裴琏略一颔首:“有勞你了。”
側過臉,看向福慶:“擺膳罷。”
“是。”福慶躬身,領着瑤光殿的婢子去側殿。
看着還呆呆站在殿中的明婳,裴琏道:“你先坐,孤還差幾筆未成。”
明婳見他桌前攤着筆墨與奏本,忙不疊颔首:“嗯嗯,你忙你的,不必管我。”
她這般乖覺,裴琏也沒再多說,繼續忙着手頭公務。
明婳自己找了把交手椅坐下,眼睛也沒閑着。
一會兒看看書閣內的裝潢擺設,暗暗啧聲,好多書。
一會兒看看上首專注案牍的男人,深深敬佩,好認真。
還好沒誤會他,他的确是在忙呢。
不過他每日怎的這麽多政務?批折子不該是陛下的事麽?
聽采雁說,他今早卯時就走了。
昨夜他就睡了兩個時辰不到,白日都不會困麽?
想着想着,不覺出了神。
直到一道高大陰影将她籠住,她才陡然回神,愕然擡眼:“殿、殿下?”
裴琏看着她這迷糊模樣,眉心輕折:“想什麽這麽入神?”
明婳站起身,磕磕巴巴:“沒、沒什麽。”
她問:“你忙完了?”
裴琏:“還沒。”
明婳:“啊?”
裴琏彎腰,牽過她的手:“先用膳。”
明婳:“噢噢。”
待往前走了兩步,她才恍然意識到,裴琏在牽她的手!
哪怕昨夜已經做過更親密的事,可他這般自然地牽過她的手,仍叫她一顆心欣喜地撲通狂跳。
果然做了真夫妻,就不一樣了。
明婳滿懷信心的想,照這般相處下去,沒準再過些時日,他就變成和爹爹一樣的溫柔郎君了。
步入側殿,豐盛的膳食已經擺好。
兩人相對跽坐,明婳笑眸彎彎地介紹着:“主菜是炙鹿肉,另幾道分別是丁香鹿肉、龍眼珊瑚鹿肉、鹿肉黃芪湯,還有鹿血豆腐、菘菜拌鹿條……這些都是我們北庭的做法,也不知道殿下吃不吃得慣,你嘗嘗看?”
醫書記載:鹿肉味甘,補虛贏,益氣力,強五髒,養血生容。
看着這一桌全鹿宴,裴琏想到午後永熙帝臨走時的那個眼神。
那眼神,分明已知昨夜圓房之事。
知道也就罷了,還特地送頭鹿來……
裴琏無奈扯唇,再看對座的小妻子,她正滿臉熱情地勸道:“尤其這道炙鹿肉,得趁熱吃,滋味才好,殿下快嘗嘗。”
俨然不知這桌席面意味着什麽。
罷了。
裴琏執起牙箸,夾起一塊炙鹿肉。
“得蘸這個醬,這個醬是我家廚娘獨家配方,別處都沒有的!”
明婳指着一個盛着棕褐色醬汁的白瓷碟,語氣裏透着小小得意:“羅廚娘是我們府上手藝最好的廚娘,我爹爹阿娘怕我來長安吃不習慣,便将她也一同陪嫁過來了。”
嫁妝,是娘家給出嫁女的底氣。
大淵朝雖不興豐厚陪嫁,但嫁妝多少,代表着女方對這門婚事、對出嫁女兒的重視。
明婳的嫁妝禮單,裴琏之前也看過,若非身份品級限制,那嫁妝簡直要比皇帝嫁女還要豐厚。
早就聽聞肅王夫婦愛女更甚愛子,這嫁妝禮單,足見此言不虛。
裴琏按照她所說的,蘸了那醬汁,送入嘴裏。
明婳雙眼期待:“怎麽樣?”
裴琏點頭:“的确不錯。”
“是吧!”明婳彎眸:“只要是吃過羅廚娘做的炙鹿肉,就沒有不誇的!”
她也拿起牙箸夾了塊,卻還不忘勸道:“你忙了一天實在辛苦,多吃些。”
裴琏看着這滿桌的鹿肉,說實話,有些無從下手。
父皇安得什麽心,他不是不知。
但昨夜初試雲雨,已有些孟浪,若再放縱,于身心皆無益。
他停箸片刻,伸向盤中的佐菜。
明婳這邊吃肉吃得津津有味,見太子只吃菜不吃肉,還當他是客氣,忙體貼地給他碗裏夾了好幾塊肉:“殿下,你別客氣,雖說這些是我小廚房做的,但鹿肉是父皇賞賜的呢。”
“母後今日也送了我特別多好東西,我都喜歡極了。”
她說着,又給他舀了一碗鹿肉黃芪湯,一臉真摯道:“我知道我或許有些規矩還不太周全,但我會努力和教習嬷嬷學,一定會做個好妻子,好好照顧你的!”
突如其來的表決心,叫裴琏執箸的手微頓。
擡眼看去,少女瑩白臉龐在燭火裏,暖玉般皎潔。
明明只是一夜,眉眼間的神情卻有了些細微不同。
青澀之中,添了些女人的妩媚。
世人皆言,女子貞烈柔情,跟了哪個男人,便死心塌地。
昨夜敦倫時,她還一臉認真問他,做了夫妻後,會更喜歡她麽。
喜歡麽。
若他是尋常郎君,或可應了她。
可她怎能傻到向未來的帝王祈求喜歡?
“食不言寝不語。”
裴琏說着,視線落向手邊那滿滿一大碗鹿肉湯:“你不必給孤夾菜,自己吃便是。”
“我剛才已經吃很多了,倒是殿下你都沒怎麽吃肉。”
明婳疑惑:“難道殿下不喜歡吃鹿肉嗎?”
裴琏默了兩息,掀眸看她:“你今日身子如何?”
明婳怔了下,待反應過來,雙頰立刻染上緋霞:“還…還好。”
這個人怎麽回事!
旁邊還有這麽多宮人在呢,他如何能一本正經問起這個來。
裴琏看着她那張粉光若膩的緋紅小臉,不覺想起昨夜床帷間,她不堪受力的嬌媚姿态。
喉頭稍滾,他轉過臉,端起一旁的茶杯。
一杯茶水飲盡,胸間那股燥意卻始終揮之不去。
明婳見他突然又不說話了,不解:“殿下,怎麽了?”
“沒事。”裴琏放下牙箸:“孤用好了。”
“啊?才吃這麽點就吃飽了?”
明婳驚訝道:“好歹把這碗湯喝了,都舀出來了,不好浪費呢。”
她認真的語氣,讓裴琏想到上次回門時,她為了不浪費生生吃下兩塊羊肉酥餅。
聽說她那夜積食,晚膳都沒吃。
沉吟片刻,他到底還是端起那碗鹿肉黃芪湯。
明婳眼看着他用完一碗湯,眉開眼笑:“是了,你每日那麽辛苦,就得多吃多喝,不然哪有力氣處理那麽多公務呢。”
裴琏:“……”
淡淡乜了她一眼,他起身:“孤回書閣,你慢用。”
明婳還想再說,他已然轉身離去。
“好吧。”她喃喃,心底雖有些小失落,但想到他是忙正事,自己也不便打擾。
往好處想,起碼他陪她一起用飯了呢。
自我安慰一番,她很快重振精神,拿起筷子大快朵頤起來。
待吃飽喝足,明婳摸着鼓鼓的肚皮,滿臉幸福地打了個嗝。
“主子,這會兒時辰也不早了。”
采月捧上漱口的香茶,輕聲問:“咱們是現下告辭,還是再坐會兒?”
明婳聞言,也有些糾結:“他這麽忙,今晚估計不會去瑤光殿了,可是……”
要分開住嗎?
雖然她已經知道了并非所有夫妻都是夜夜同住的,但從小看着父母親同吃同住,如膠似漆,她潛意識裏覺得那才是真正夫妻該有的樣子。
“采月,你說……若我想留下來,太子哥哥會同意嗎?”明婳有些拿不準。
采月就更沒把握了:“這奴婢也不知,但殿下不是在忙公務麽,估摸着會忙到很晚?”
明婳聞言,本就沒底的心霎時更洩氣了。
咬了咬唇瓣,她深吸一口氣:“我去問問吧。”
反正問問也不會掉塊肉。
哪知滿懷忐忑回到書閣,裴琏卻不在裏面。
問過宮人才知,他回來沒一會兒,就去了後殿的竹林。
明婳邊提着裙擺往竹林走,邊悶悶嘟哝:“他早說要出門消食,就叫我一起嘛。”
她正好吃撐了,也想散散步呢。
行至小竹林,月色泠泠,盛夏夜風雖褪去幾分白日燥熱,仍覺溫涼。
也不知是走得熱了,還是什麽緣故,待明婳從書閣走到竹林,只覺渾身莫名燥熱。
她擡手扇風,手指也不禁松了松領口,好叫熱意發散。
“采月,你有沒有覺得很熱?”
“沒呢。”采月道:“這竹林的風還挺涼爽。”
“奇怪,我怎麽覺得這兒反倒比殿內更熱。”
“那您坐着歇歇,奴婢給您扇風?”
“不了。”
明婳搖搖頭,壓下身體那莫名熱意:“還是先去尋殿下吧。”
又往前走了數十步,只見掩映在翠竹間的涼亭裏,靜坐着一道清冷身影。
明婳示意采月不必跟上,自己拎着裙擺走了過去。
她腳步放的很輕,然而踩在青石板落下的竹葉上,依舊發出細微沙沙聲。
剛要邁入亭內,那背對着的男人語氣似有不耐:“孤已說過,任何人不許打擾。”
明婳腳步一停:“太子哥哥,是我。”
那清隽背影似是一頓。
正默念道家《清心訣》的裴琏睜開眼,待回頭看到那一臉乖巧站在月光下的小娘子,搭在桌邊的長指不禁攏緊。
“你怎麽來了?”他道,低沉嗓音透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
“我用完晚膳了,本想去書閣尋你,沒想到你來了這。”
明婳見左右無人,也放松了些,緩步上前:“你是出來消食的嗎?”
裴琏看着她走近,抿唇不語。
明婳自顧自在他旁邊的石凳坐下,四周打量一番:“沒想到紫霄殿裏還有這麽幽靜一處,若是挂上輕紗,擺上玉簟,夜裏在這睡覺應當挺涼快的。”
借着朦胧月影,裴琏看着那張近在咫尺的瓷白臉龐,還有她微敞領口下若隐若現的雪肌,只覺方才散去的那些熱意,又再度湧來。
從前也吃過鹿肉,卻不會像現下這般燥熱。
思來想去,大抵是低估了那碗鹿肉黃芪湯的效用。
深深沉下一口濁氣,裴琏道:“時辰不早了,你既用過晚膳,便先回瑤光殿歇息罷。”
明婳一怔。
須臾,她輕咬唇瓣,怯怯望向他:“子玉哥哥,我今夜能不能留在紫霄殿住?”
裴琏擰眉:“你要留宿?”
明婳點點頭,也有些難為情:“我們如今是真正的夫妻了,夫妻就是要一塊兒住的……我爹爹阿娘,還有父皇母後都是這樣的……”
裴琏看着她蝶翼般輕輕垂下的長睫,月光下盈盈撲閃,羞意撩人。
本就攏着的長指不禁收得更緊。
他偏過臉,試圖調和氣息。
衣袖卻被拽住。
側眸看去,便見他的小妻子擡起嬌靥,可憐兮兮:“子玉哥哥,好不好麽?”
裴琏眸色微深。
身體的血像是有熱力催着,翻湧沸騰,她莺啼呖呖般的“子玉哥哥”在推波助瀾。
她剛才說了什麽。
哦,已是真正的夫妻了。
既是夫妻,總不止一夜的……
明婳忽然察覺到太子看向她的視線有些不同了,方才還淡淡的,這會兒卻黑沉沉的,無端叫人心裏發慌。
她下意識想松開衣袖,他卻道:“婳婳,過來。”
明婳怔住。
他每次一叫她“婳婳”,她的腦袋就好似變成漿糊般,暈暈乎乎,再無法思考。
如被施了傀儡術,她乖乖朝他走去,神色懵懂:“子玉哥哥?”
還未站定,纖細手腕就被男人的大掌叩住。
稍稍用力一拉,她就跌坐在他的腿上。
明婳驚了,而後雙頰通紅:“你…你……”
那只灼燙而寬大的手掌隔着輕紗握住她的腰,昏暗月色下,他面上沒多少表情,嗓音卻喑啞:“閉上眼。”
不疾不徐的嗓音,卻帶着不容置喙的威壓。
明婳只覺她的意識都快要被腰間那只手給燙化了,本不想閉眼的,但對上男人幽深的眸光,還是羞得閉上了眼。
那眼神太過灼熱,看得她心裏發慌。
雙眸阖上的剎那,下颌便被捏起,男人的薄唇覆了上來。
已不是第一次接吻。
可這會兒還在外頭呢。
明婳只覺腦子裏“嗡”得一聲,魂兒都驚得飛遠了。
再度尋回意識,他的舌已經撬了進來,挾着淡淡甘冽的茶香。
明婳紅了臉,雖然她喜歡與他親密,可到底還是個年輕的小娘子,細白手指揪緊了他的衣襟,她偏過臉:“別……”
裴琏稍頓,狹長鳳眸輕輕眯起:“怎麽?”
明婳羞得将整張臉都埋入他懷裏:“這…這還在外頭,宮人們還在。”
雖然站的遠遠地,但若是往他們這邊瞧,還是一眼能瞧出是在做什麽。
裴琏垂眸,看着牢牢縮在懷中的小姑娘。
月光之下,雪肌妙膚,弱骨纖形,一張臉紅得仿佛能滴出血。
這樣害羞,卻又那樣大膽地與他說想要留宿……
裴琏頭顱微低,薄唇擦過她的額發:“來時可沐浴了?”
明婳愣了下,待明白過來他的意思,腦袋埋得更低:“還沒,我想着用過膳再……啊!”
身子陡然騰空,她驚呼着,下意識抱緊了男人窄勁的腰。
“子玉哥哥?”
“嗯。”
裴琏抱着她大步往外走。
明婳緊張又迷茫:“我們這是去哪?”
裴琏:“後殿湯池。”
明婳:“……!?”
這、這是要一起沐浴的意思麽?
她驚愕到不敢相信。
裴琏面無波瀾,抱着她大步往後殿而去。
守在外側的宮人們見狀,紛紛自覺地低下頭,不敢多看。
直到那兩道身影走遠了,仍處在震驚中的采月擡起頭:“這這這這!”
福慶也難掩驚愕,太子妃到底做了什麽,竟能勾得一向最重規矩的太子殿下破了功,這衆目睽睽之下就抱去湯池了?
-
又是一夜旖旎近天明。
明婳累得不輕,迷迷糊糊間還變了個夢。
夢裏她成了條白面片,先是被捏來揉去,渾身都揉得綿軟無力了,再被丢進沸水鍋裏,翻來覆去,從裏到外煮得筋骨都酥散了,她在熱水裏掙紮着喊:“不行了不行了,再不撈起來就要化了。”
化了的面片就不是面片,要成面片粥了。
好不容易那雙手終于把她撈了出來,她整個黏膩非常,熱乎乎,軟趴趴,再無半點掙紮的氣力,只能委屈巴巴地哭:“哪有你這樣煮面的,都快煮化了,我面生好苦啊,如何就跟了這麽個廚子……”
偏偏那廚子不但把握不住火候,還是個啞巴。
任她怎麽哭,他也不出聲。
明婳快要氣死了,便一直哭一直哭:“你個笨廚子,壞廚子……”
“主子?”
“主子,您醒醒……”
“主子!!”
明婳陡然驚醒,眼角還有濕潤淚痕。
她淚意朦胧看着陌生的深青色幔帳,眨了眨眼,這是哪?好老氣的幔帳,和她爹爹的品味一樣。
“主子,您這是怎麽了?魇着了麽?”
床畔熟悉的溫柔嗓音拉回明婳的思緒,她偏過臉,就看到采月跪坐在腳踏旁,正滿臉擔憂望着她。
明婳困惑:“采月,這是哪?”
“這是太子的寝殿啊。”采月憂心忡忡探出手:“主子,您別吓奴婢。”
明婳愣了兩息,關于昨夜的記憶也如潮水般湧上腦海。
昨夜她被太子抱去了湯池,再之後衣裳褪盡,肌膚相貼,自是情難自禁,該做的都做了。
但湯池裏又不似前夜在床上,她整個人熱得厲害,腦袋也暈得厲害,不一會兒就沒了力氣,整個人就像個面人似的,由着他任意施為,她連擡手的力氣都使不上。
除了熱,就是暈。
到最後也不知是累得沒力氣,還是哭到沒力氣,總之就暈了過去。
再次睜眼,便是現在。
明婳捂着仍有些昏沉沉的腦袋,黛眉輕蹙:“我怎麽會在這?昨晚……昨晚怎麽回事?”
采月道:“主子都不記得了麽?”
湯池裏的一切難以啓齒,明婳羞窘道:“記不太清了……”
采月便将她知道的都說了:“昨夜太子将您抱去了湯池,約莫兩個時辰後,才将您抱回寝殿。太子殿下卯時便洗漱上朝去了,特地吩咐奴婢們別攪擾您,讓您好生歇息。”
兩個時辰麽。
明婳睜大了眼瞳,他們竟然在湯池裏待了兩個時辰!
難怪她暈得厲害,這能不暈麽。
“主子,您方才是夢到什麽了,一直哭着說不要。”采月滿眼關懷。
明婳:“………”
她好像明白為何會做那樣的夢了。
昨夜湯池裏,她可不就像一條面片,翻來疊去,毫無抵抗之力。
“我沒事……”
她将半張臉掩在被子裏,只覺無顏見人。
采月見她這羞紅臉的模樣,也明白什麽般,輕咳一聲:“已過午時了,主子可要起身?”
明婳想起來,可她稍稍一起身,身上就脫力般,又跌了回去。
“不行,好累……”她道:“使不上力氣。”
昨日早上雖也累,卻沒這麽累。
這一回好像整個人被掏空般,明婳覺得她和夢中那條煮廢了的面片無異了,只得窘迫地看向采月:“你扶我一把?”
采月應諾,挽起半邊幔帳,當明光透入帳內,她不禁倒吸口涼氣。
只見那一身雪肌,淺痕疊深痕,斑駁不一,很是駭人。
采月心疼得幾乎要掉淚:“怎的弄成這樣?”
明婳是趴着的,看不清背上的情況,但想到昨夜的情況,也有些納悶:“昨夜總覺得熱得厲害,身子裏似有火在燒。”
太子也好似變了個人,較之前夜的溫柔克制,兇悍不少。
是湯池的緣故麽?
明婳想不通,采月則是心疼不已,只覺太子未免太狠了些。
她幹脆讓明婳在床上躺着,自個兒忙裏忙外,伺候她洗漱,又端來些許好克化的米粥甜湯。
待到明婳恢複些力氣,采月道:“主子,我們回瑤光殿上藥吧,您再好好睡一覺。”
明婳望着外頭天色:“這個時辰,殿下應當快回來了?”
采月微怔:“主子想等殿下回來?”
“嗯。”明婳點點頭:“回瑤光殿也是閑着,我在這睡也是一樣的,等他回來,沒準夜裏還能一塊兒用膳呢。”
采月啞然,一時竟不知如何反駁。
雖說疼惜自家娘子弄得這一身痕,但太子願與娘子親近,總歸是件好事。
“那主子您歇着,奴婢讓人回瑤光殿取藥。”
“好。”明婳颔首,又懶洋洋躺回被窩。
她盯着頭頂暮氣沉沉的床帳,心頭暗想,還是她瑤光殿的帳子好看,鮮亮明媚,瞧着心情都好。
若是日後她長久住在紫霄殿裏,得想個辦法勸太子哥哥把這老氣橫秋的帳子給換掉,換成鵝黃色繡牡丹花的,或是淺藍色繡雲龍蝠壽紋的,漂亮又吉利。
寝殿外,聽到采月吩咐宮人回瑤光殿取藥,紫霄殿的司寝太監福瑞小心詢問:“采月姑娘,太子妃還在裏頭歇着?”
“是呢。”采月看向他:“怎麽?”
福瑞讪讪笑道:“沒怎麽,随便問問。”
這宮裏就沒有随便說話的人。
采月稍一思忖,便猜到怎麽回事。
紫霄殿乃是太子居所,哪怕是太子妃,無令也不可在此留宿,便是留宿,醒來後也得盡快離去。
想通這點,采月看向福瑞:“殿下離去前,可說了讓我們主子醒來後便離開?”
福瑞道:“那倒沒有。”
采月:“那福瑞公公方才還趕人?”
“采月姑娘這說的哪裏話,便是借我一百個膽子,我也不敢趕太子妃呀。”
福瑞賠着笑臉:“我就問問而已。”
采月也是當差的,不欲與他為難,只道:“再怎麽說,我家主子也是殿下正妻,殿下既沒吩咐,也輪不到旁人自作主張。”
“是是是,采月姑娘說的是。”福瑞一疊聲應着,一顆心卻是七上八下,拿捏不準。
一方面,太子一向最重規矩。
另一方面,太子妃的受寵人盡皆知。
兩邊都是不好開罪的……
罷了,睜一只眼閉只眼吧!
福瑞将寶押在了太子妃身上,畢竟昨夜太子妃都叫太子破了規矩,待會兒殿下回來,應該不會計較這些?
然而申時,裴琏忙完大半日的公務回到紫霄殿,得知明婳還在寝殿裏睡着,面色不禁微沉。
福瑞見狀,心裏霎時涼了大半截。
完了,押錯寶了。
剛準備下跪求饒,便見太子緊抿薄唇,一言不發地進了寝殿。
福瑞惶恐擡眼,望着那道挺拔如松的背影,暗暗祈禱,老天保佑,太子妃可千萬将太子哄住了啊!
寝殿內,雕花窗棂半開。
有風吹入殿內,翠綠竹簾下系着的淡黃色絲穗輕輕搖曳。
守在外間的采月見着太子入內,連忙行禮。
裴琏擡手,止住,低聲問:“你們主子還在裏頭睡?”
“是。”采月垂着頭,又補了句:“主子上過藥便睡了。”
裴琏蹙眉:“上藥?”
采月道:“殿下看了便知。”
裴琏不再多言,擡步入內。
深青色幔帳逶逶垂下,這是他熟悉的寝殿,可今日因着帳子裏躺了個女子,空氣都好似多了一絲脂粉氣。
行至那張六柱萬字不斷頭的紫檀拔步床旁,他擡手,長指撩開幔帳一角。
只見昏昏幔帳裏,姿容昳麗的少女趴睡着,宛若一枝嬌懶春睡的海.棠。
似是貪涼,薄被堆在一旁,上身僅着鵝黃兜衣,露出大片雪背。
雪膩如玉,卻是東一塊西一塊的紅痕,尤其腰側、腳踝,淤紅甚深。
那婢子說的上藥,竟是指這個。
想到昨夜的失控,裴琏眸色微暗。
是他低估了那碗鹿肉湯的效用,也高估了他于此事上的自制力。
明明理智告訴他,該停下。
可她眼角迷離含淚的模樣,仿佛解開內心深處那暗不見光囚籠的鑰匙,那蟄伏的獸在胸膛左突右跳,叫嚣着要将她吞吃入腹。
她是那樣嬌小,卻能包容一切。
那樣溫軟,卻能承受強烈的橫口直口。
其間最為誘/人的,莫過于她望向他時,那全然依賴信任的目光。
傻,沒見過這麽傻的。
若是将她賣了,她沒準還樂呵呵替他數錢。
“傻子。”
他輕喃,修長指尖伸向她身上的紅痕。
露在外面的都塗了藥,若他沒記錯,亵褲之下的紅痕也不少。
也不知是否上過藥了。
指尖剛碰上她的褲帶,帳子裏響起一聲細細嘤咛。
裴琏偏臉看去,那熟睡的的小美人兒也正好睜開了眼。
四目相對,帳內也陡然一靜。
下一刻,明婳漲紅小臉,忙不疊扯過被子遮在身前:“子玉哥哥,真的不能再來了。”
裴琏:“………”
薄唇緊抿,他道:“孤不碰你。”
明婳視線往下,輕咬朱唇:“那你的手……”
裴琏:“看看你的傷。”
明婳:“……”
看……那裏的傷?
本就緋紅的小臉霎時更燙,她忙并攏雙腿,又拿被子裹得嚴嚴實實:“不、不用,沒事了,真的沒事了!”
見她反應這般激烈,裴琏沉默片刻,終是收回手。
“都上了藥麽?”
“上了。”
“腿上的……”
“也上了!”
他可別再問了!
明婳牢牢裹在被子裏,整個像只煮熟的蝦。
裴琏側過身,“什麽時辰醒來的?”
被子裏的明婳,“午時……”
裴琏:“醒來可進了吃食?”
聽他問這些,明婳也漸漸放松,“吃了,喝了粥還吃了糕餅。”
裴琏淡淡嗯了聲,再看縮成一團的小山包,默了兩息,到底伸出手。
像是剝粽子般,他将她的* 小腦袋從被子裏剝出來,見她漲紅的臉,他擰眉:“你不熱?”
明婳眨巴眨巴眼:“熱。”
裴琏:“既然熱,還悶着?”
明婳抿唇,心道還不是你方才問那些羞人的問題。
似是讀懂她的腹诽,裴琏俊美的臉龐也閃過一絲不自在。
扯着衾被的長指微攏,他望着她:“昨夜,是孤孟浪了。”
迎着她睜大的烏黑瞳眸,他繼續道:“下次會注意些……”
“你…你別說啦!”明婳羞得又要去搶被子。
可她力氣哪比不過青壯男人,見他仍定定看着她,似是在等她的一個回答,明婳眼睫顫了顫。
須臾,她深吸一口氣,朝他勾了勾小手指。
“子玉哥哥,你附耳來。”
裴琏眼神輕晃。
這天底下敢對他勾手指的,大抵只有這沒心沒肺的小傻子了。
念在她身上那些紅痕的份上,他還是朝她彎下腰。
哪知剛俯身,脖子就被兩條綿軟的藕臂攬住。
她借力稍稍擡起身,紅唇貼到他耳邊:“雖然有些累,但我喜歡和你做夫妻的。”
少女輕軟的嗓音随着淡淡馨香拂來,裴琏呼吸一滞。
那抹唇離開了,她輕聲道:“子玉哥哥扶我起來好不好,腰上還酸得厲害。”
裴琏:“.......”
大掌從後牢牢托住她的腰,他将她扶起,又順手抄過枕頭墊在她腰後。
明婳靠坐在床頭,一頭如瀑烏發如雲堆在耳側,她擡起臉,朝他彎了雙眸:“謝謝哥哥。”
裴琏眸色稍沉。
誰教她這樣笑的……
“子玉哥哥?”明婳不解地看着他忽然擰起的眉頭。
裴琏看她一眼,“以後不許這樣沖男人笑。”
明婳心裏納悶,為什麽?
不等她問,床邊的男人站起身:“快些起身,半個時辰後,陪孤去太液池。”
明婳啊了聲,不解問:“去那做什麽?”
他頭也沒回,只道:“泛舟。”
-
“哈?你沒瞧錯,琏兒帶他的新婦去太液池泛舟了?”
永熙帝難以置信,皇後也滿是驚愕。
劉進忠笑得滿臉褶子:“奴才雖老了,但認人還是不會錯的,太子殿下的的确确帶着太子妃去太液池泛舟了!聽說還備了好些吃食漿飲,大抵是要在舟上用晚膳了。”
永熙帝:“……這還是我兒子麽。”
皇後:“是啊,還是琏兒麽。”
小公主:“泛舟!我也要去!”
剛要撒丫子往外跑,被永熙帝一把揪住:“你皇兄難得開了竅,你別去胡鬧。”
裴瑤不服氣:“我哪裏胡鬧了,我今日的功課都做完了,為何不能找哥哥嫂嫂一起玩?”
永熙帝:“改日,改日父皇帶你去。”
裴瑤噘嘴:“和父皇不好玩,我喜歡和嫂嫂玩。”
永熙帝:“……”
從前心心念念想要個小棉襖,現下漏風棉襖傷透老父親的心。
罵不舍得罵,打更是不舍得打,只得将目光投向妻子:“阿妩。”
皇後習以為常,只淡淡瞥了小公主一眼:“裴瑤。”
母上大人兩個字,硬控十歲小公主。
裴瑤耷拉下腦袋,小聲咕哝:“好吧,不去就不去……”
反正嫂嫂已經嫁入東宮了,也不怕沒機會一塊兒玩。
**
落日熔金,太液池畔,藕花深處,一葉小舟在清幽荷香中徐徐穿梭。
傍晚橘紅色的夕光靜灑,染紅這粼粼池面,也染紅船頭年輕郎君的玉色毂衫。
他不過随意斜坐在舟前,然那挺拔的身姿,輪廓深邃的側顏,在這連綿荷葉荷花的映襯下,美得宛若畫中人。
明婳看着這一幕,不覺癡了。
只恨現下沒有筆墨紙硯,不然她定要畫下來。
回去,回去她一定畫!
不知不覺,舟楫也劃回岸邊。
從船上下來時,明婳還有些意猶未盡。
她覺得這一日從睜眼開始,都是那麽美好。
她在紫霄殿睡到自然醒,醒來後太子溫柔的關懷,還帶她來泛舟賞荷.......
這一切,簡直像做夢般。
明婳沉浸其中,只覺幸福無比。
然而,是夢終是要醒的——
當漆黑夜色将最後一絲晚霞吞噬殆盡,裴琏也将她送回了瑤光殿。
她下了肩輿,他仍端坐着,并無下輿之意。
明婳回身,愕然看他:“殿下?”
裴琏:“嗯?”
明婳悄悄揪着懷裏的荷花梗:“你……你不進去嗎?”
裴琏道:“不了,孤今夜回紫霄殿歇息。”
他語氣很淡,好似這是件再尋常不過的事。
可明婳卻覺得,不對的,不該是這樣的。
明明從昨晚到前一刻,他們不還和和樂樂,很要好嗎。
為什麽突然又要分殿而居?
若非一堆宮人在旁,她定要開口問他,而如今,她只能蹙着黛眉,睜着一雙清亮烏眸望着他。
無聲在問,為什麽呢。
是她哪裏又做錯了麽。
裴琏自也看懂她的困惑,薄唇稍抿:“明日孤得去趟禦史臺,須得養好精神,你也早些歇着罷。
說罷,稍一擡袖,示意福慶。
“殿下起駕——”
肩輿很快擡起,那道月白色背影高高在上。
夏日晚風輕拂,瑤光殿前懸着的大紅宮燈下,明婳望着那一行逐漸隐沒于暮色的身影,昳麗眉眼間浮現一絲迷惘。
難道和她睡,就養不好精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