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

第 2 章

整個工人村九棟一單元三樓，其實也就三戶人家。

邊戶的311的李家，就是李曉玫自己家。中間312面積最少的宋家，就是這次造成李曉玫出逃的理由之一的宋懷言家，最裏面的313是跟隔壁二單元挨着的王叔家。

他們三家都是鋼鐵四廠的員工，大家都在單位有了二十年工齡，最後才都被分到這裏的。

因為是一個廠子的，又都意外被分到同一棟的同一樓層，大家的關系也是最好的。

果然此刻等李曉玫提着行李，踩着水泥樓梯，一點點小心翼翼上來時。

幾乎同時，那三扇緊緊挨着的大鐵門，就同時從裏往外打開了。

“李曉玫你去哪兒了？你知不知道，剛才你媽都着急的暈倒了？”

就算是一起開門的，其實也有一點點細微小差別的。此刻就是中間最先開門的宋懷言，開口先質問的李曉玫。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宋懷言最先開口，接着是313的王叔和王嬸子。他們身上都穿着睡覺的大褲衩子和大背心，王嬸子是站在王叔後面稍微遮掩一點。他們應該是一直都沒有睡覺，一聽到外面的腳步聲，就立馬從床上翻起來查看的。

至于李曉玫自己家，開房門的是她不茍言笑的五十五歲爺爺，他的後面擠着的是李曉玫個子只有一米五五的小腳奶奶。她那個現在已經長到一米八的大哥，是伸手下意識的扶着奶奶的。奶奶看到她有些激動，也跟王家夫婦一樣高興的說着，回來就好，回來就的話。但一米八的李大順跟她爺爺一樣，都是嚴肅的板着臉，一副要好好好教訓一下李曉玫的模樣。

至于她最小的弟弟，則是迅速的掰開前面大人們的大腿。直接興奮的擠了出來，然後一下子就撞過來重重的抱住了李曉玫的腰：“姐姐你回來了？太好了，你沒有去北京啊？”

“我，我本來是想去北京找爸爸的。但在出發前，我在火車站沒有打通他的電話。等到車上了，車上一對夫婦告訴我，說像北京和上海這樣大城市現在還是在用票，不像我們似的很多東西能用錢了。他們說像我這樣，如果只拿着一點點錢過去後，可能會連一碗面一瓶水都買不上。吃的都買不上，住的就更困難了。

聽了他們的話我有些害怕，就在錦州下了一次車，再次給爸打了一次電話。我打了很久，那邊還是沒有接。錦州站那邊買東西還是用票，用的還是錦州那邊的票。我拿我們這邊的水果票買了一斤蘋果，那邊的小商販還表現的不情不願的。我看這個情況更加害怕了，怕到北京後我如果還聯系不到我爸就真的什麽都買不到，也住不上小旅館。想了想我最後就在葫蘆島下車，重新買火車票回來了。”

現在站在這裏的所有人，幾乎是李曉玫這輩子最重要的人。

因為家裏的一系列變故，藏起自己的參軍夢，一輩子待在家裏任勞任怨渾渾噩噩過了一輩子的哥哥。

失業在家，怎麽都找不到工作。為了養活自己瘋掉的女兒，節省家裏日漸減少的錢和口糧。先是賣血，最後突然偷偷喝藥自殺的爺爺。

半瞎了眼睛，也摸索着照顧自己傻掉的女兒。最後女兒一死，便徹底瞎了的奶奶。

十歲被父親拉拽着去了北京，最後卻連初中都沒有讀完就南下去打工。最後徹底失蹤，一個人在深圳生活了十來年，之後送外賣被大車撞死的小弟。

因為失業，開始拉着妻子做那種不好的皮肉買賣。最後搞得妻離子散，然後人到中年也意外自殺的王叔。

把自己爺爺拜托給他們家，最後也去深圳打工。後面幾乎一年才回家一次，等回來後重新在沈陽市中心買房，也把一部分積蓄借給他們家開店的宋懷言。

這些人，真的是她一輩子最重要的人。

李曉玫最開始回答他們時，還是下意識模仿她上輩子十六七歲的性格和語氣。

但說着說着，看着都圓圓胖胖非常有夫妻相的王叔王嬸。看着年紀輕輕看着意氣風發的宋懷言，看着從小到大一直學爺爺板着臉的年輕哥哥。看着一直抱着自己腰，仰頭叫自己姐姐的唯一小弟弟。看着自己五十多歲，看着還十分年輕的爺爺奶奶。

說着說着，她的聲音就越來越小了。

說着說着，剛才已經用手專門揉過自己酸澀臉頰的李曉玫就再次淚流滿面了。

“該，誰讓你才十七歲就自己一個人亂跑的。都這麽晚了，還站在外面幹嘛，還不趕快滾進來。”一看到孫女哭了，一直板着臉李高山也不好說什麽了，下意識偏了一下身體。

“對，進來再說，進來再說。大順，還不趕快把你妹妹的手提包拿進來。”見自己丈夫消氣了，被扶着李奶奶也迅速推起了一直扶着自己的大孫子。

“哼！”李大順很少見自己妹妹哭泣，如今見牙尖嘴利的妹妹哭泣了，他也不好再板着臉了，只能順着自己奶奶推自己的那點力道迅速出來，然後擡手重重的接過了李曉玫一直提在手上的橘色行李箱。

“對，對，對。回去再說，或者明天再說。”

一直這麽站着也不是事情，見小姑娘哭了，才三十七歲肚子就挺起來的王軍也立馬勸了起來。

“對，我們明天可都是上早班的。叔嬸你們進去後先趕快睡覺吧，有什麽事情明天有時間了再說。反正孩子都回來了，基本也沒有什麽事情了。”

他們三家離的近，從李家開始找孩子起，王軍夫婦就一直跟着操心着。後面就算李家老爺子說不用他們幫忙了，讓他們趕快睡，他們也一直擔心着完全的沒有睡意的。如今見據說跟人私奔了小姑娘突然回來了，盡管心裏十分的好奇。但這個時候的周臘梅也不敢好奇了，也跟着迅速說起讓大家先睡覺的話。

“嗯，今天麻煩你們了。明天大家上完班了再來我們家坐坐，到時我們再審這個死丫頭。”

大家明天都要工作的，一直板着臉的李爺爺這個時候也聽勸了，下意識跟都穿着大褲衩的王家夫婦說了一句。然後他對着一直沉默宋懷言也說道：“好孩子，今天也折騰壞你了。回去跟你爺爺說一聲，你也早早睡吧。有什麽事情，我們明天再說。”

“嗯，好！爺爺你也早點睡。”

“對，明天再說！”

衆人站在各家門口，全部都嗯嗯的點着頭。

幾秒鐘後，大家全部都敞開着的黑色大鐵門，全部都關上 了。

幾乎剛剛關門後，王家夫婦就迅速的熄燈睡覺了。

住在中間的宋家，在傳來了幾聲低低的交談聲，很快那邊也迅速的關燈了。

而李曉玫家，他爺爺則是在大家都進屋後，裝似不經意的問道：“楊展鵬呢？”

“楊展鵬？他不是回家了嗎？爺爺你問他幹嘛？他跟我有什麽關系嗎？”

稍微哭了一下，李曉玫也迅速冷靜了。

等進來就聽到這個自己早就做好準備的問題後，她迅速進入狀态，像平時那樣露出單純無辜的模樣。

“行，沒關系就好。進去趕快睡覺吧，有什麽事情我們明天再說。”

現在的情況，确實是孩子回來就好。

根本就沒有懷疑李曉玫一句，也沒有真正責備她一句。等進來後，李高山就催着大家趕快睡覺了。

“小小別怕，好好睡覺，有什麽事情我們明天再說啊。”

怕孫女會多想，在臨近屋子時，李奶奶甚至還抓着李曉玫的手再次安慰了一句。

“嗯！”

“姐姐晚安，姐姐別怕啊，好好睡覺，有什麽事情我們明天再說——啊。”

十歲的江曉陽其實也是一個學人精，在進自己母親屋子時，他也學着大人的模樣說着話。

但等高大的李大哥猛然在他屁股一踹後，他就尖叫着，迅速的進屋了。

“哼！”

李大順現在還是那種拽拽完全不屑跟自家妹妹說話的性格，他繼續沖自己不聽話的妹妹翻了一下白眼。随即就拿着自己換洗衣服，迅速進了自己的屋子。

然後一分鐘後，被大家都嫌棄了，也都安慰了的李曉玫，則是已經輕飄飄的拿自己行李箱進了自己小屋子。

他家是标準的三室一廳，但因為家裏孩子多，她跟她哥的房子是前幾年才隔斷出來的。

站在那個只能放下一個一米二小床，一個八十公分單人小衣櫃，書桌都特別小，甚至連窗戶都只有半截的小屋子裏。

李曉玫才大大的呼吸了一次，然後又在瞬間淚流滿面了。

今天的她，就是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了。

在屋子站了幾秒鐘後，李曉玫又摸着黑，來到了自己母親的屋子裏，那個屋子的燈也已經熄滅了。現在李曉玫一切行動，都是靠着外面的一點點月光的。

“姐，媽沒事，爺爺說她明天醒過來看到你，就會沒事的。”

十歲的孩子，其實也應該分房睡了。但無奈李家房子面積确實小，他爸爸回家時，年齡最小的江曉陽有時候是跟自己奶奶睡的，有時候是跟李曉玫睡的。後來長大一點了，他不好再跟姐姐和爺爺奶奶睡了。大部分的時候他都自己哥哥擠的，有的時候甚至是睡家裏沙發上的。

但等他們的爸爸都不在了，大部分的時間即便為難，他還是跟自己母親睡的。

只是即便這樣，他現在也是跟自己母親離得遠遠，睡在那個單獨給他接上去的小床上。

反正此刻，等聽到房門被輕輕的拉開後。已經換了睡衣的小家夥便迅速的坐起，然後跟自己姐姐低低的說道。

“嗯，我知道，我看看就走。”

他們家男的都随着他爺爺了，都是超過一米八的大個子。連他這個弟弟，也是十歲就長得比其他同齡人都高一點。

但女的都是随着她奶奶，個子都不太高。

輕輕上前，看着躺在被子裏，緊緊的閉着眼睛，看着特別柔弱的媽媽。

李曉玫輕輕上前，然後小心翼翼的擡手摸向對方的額頭和臉頰。

“姐姐別擔心，媽媽沒事的。”

十歲的江曉陽其實已經習慣自己母親時不時暈厥一下的柔弱身體了，坐在床上湊近一些，他繼續小聲安慰着自己的姐姐。

在猛然聽到自己姐姐小聲的抽泣聲後，他想了想，然後迅速起身小心翼翼的翻起自己的書包。

然後很快，李曉玫眼前就伸過來一雙小胖手。

那雙小手裏，放着三顆大白兔奶糖，四五個彩色塑料紙抱着圓形棒棒糖、一個做的特別小的木頭小彈弓，還有一個黑色油漆全掉了看着髒兮兮小汽車玩具。

“給你姐姐！”

十歲的半大小子，把自己最珍貴的東西都捧了出來。似乎在用自己動作說：不要哭了姐姐，我用好吃好玩的換你不要再哭了。

“謝謝，我拿兩個就可以了。”

她家屬于他爺爺，爸爸都賺錢的雙職工家庭，家庭情況看着好像不差的。

但他爸爸的錢，還有一部分是要寄到他老家的。加上他們家孩子多，家裏分房時要了大房子，也給廠子交了一部分錢。所以她家的情況，其實也沒有外面大家看的那麽寬裕。

反正在意識到自己弟弟為了安撫她，已經把自己珍藏的老底給拿出來後。

已經完全長大的李曉玫便微笑着摸摸對方的腦袋，然後從對方的手上拿走了一個大白兔奶糖和一個紅色棒棒糖。

主卧窸窸窣窣一陣後，很快就安靜了。

兩個孩子睡的那個隔斷房，很快也完全的安靜下來了。

等整個家裏完完全全沒有聲音了，住在次卧的老李夫婦，才慢慢開口說話了。

“看吧，我們家小小還是挺聽話的，都知道回來偷偷摸摸看她媽媽了。”

“嗯！”

“那那個姓楊的——”

“我們家的事情跟他有什麽關系？小小說了她是一個人離開和回家的，那就是她一個人離開和回家的。以後如果再有人說看到他們兩人是一起離開的，你就上去撕爛他們的嘴。反正我們家的丫頭好着呢，出去幾個小時就回來了，在外面連夜都沒有過。這樣的情況下，別人休想把屎盆子扣在我們頭上。”

“确實，等明天我就去問問那幾個胡亂嚼舌根的，一定把他們罵的服服帖帖的。”

兩夫妻在自己屋子，壓着聲音嘀嘀咕咕時。

離他們不遠房間的李曉玫，其實根本就沒有睡着。

裹着被子坐在自己的小床上，害怕這一切都是夢，她直挺挺的坐着完全不敢睡。

在坐了一陣子，她還起身借着外面的月光再次小心翼翼翻起自己放在窗戶邊那個半米都不到的小書桌。

後來直到她身邊的木頭隔板，被睡在那頭的人，擡手輕輕的敲擊了三下。

得到熟悉的暗示，明白對方是催促自己趕快睡覺。

最後把兩個麻花辮放下來，也穿了一個大背心和大短褲的李曉玫也紅着眼睛上床了。才拉着被子的一角蓋着自己的肚子，慢慢的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