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此情魂斷腸,顏如玉,(1)
次日盛絕便已大好,奚钰有些不信,然而看他矯健身形卻不得不信。奚钰瞧着已然昏迷的徐捍道:
“他不讓開襟,你給他上藥吧。”
盛絕坐着不動,奚钰擡眼以為他在打坐便不再多言。然而少時卻見他碾平了衣裳極優雅的着衣。奚钰愣住,盛絕狹長鳳目中眸光外洩,低聲道:
“若非昨日你還想置孤于死地,孤定以為你是瞧上了這副身子。”
奚钰紅唇微啓,這廂才覺得如此盯着他看是于理不合,忽而面紅,即刻背過身去。盛絕卻在即刻于她靠近,伸手将她環住,低聲道,“钰兒,你能回來,便已放下,是麽?”
奚钰伸手将他手拿開,走出山洞,傳來的聲音毫無情緒,“徐捍外傷極重,若再不上藥,恐感染。”
然而奚钰走出山洞之時洞外的人已然不再了,忽而一慌,轉身入內急道,“九叔,暗衛消失了。”
盛絕已将層層衣袍整理好,聽得她此言繼而一笑,“何為消失?”
“不見了。”奚钰走近他,再道,“他們身受重傷,個個僅剩半口氣吊着,如何能離開?”
她是恐有埋伏,才如此情急,然,盛絕一派氣定神閑,撩開衣袍将地上傷藥撿起,無論他此時身着普通袍子,那舉手投足間卻依然那般貴不可言。這類人,即便他做任何,依然是高貴的。
他擡眼看她,眸間全然洞悉她此刻所想,道,“沒有埋伏,昨夜孤已令人将他們帶走。”
奚钰撐大雙眼滿目驚訝,盛絕将傷藥收起,奚钰微愣,方指向徐捍問道:“不管他了麽?”
盛絕轉身伸手輕刮她鼻尖,笑道,“他已上了藥,你不成發現麽?孤的钰兒着上女兒衣裳人美了,卻也笨了。”
此言甚是--直接!令盛夕钰即刻滿面不悅,她道,“不是钰兒笨了,是九叔太狡猾,比狐貍還過,世人又有幾人能猜得過九叔心思?”
昨夜她沉睡之後毫無任何意識,是被盛絕點了穴以致夜裏一切她半點不知。而在她醒來之際便已躺在他身邊,回避還來不及哪裏細瞧徐捍?
而她也并不知昨夜暗衛傷亡慘重,他亦同樣負傷,這其後究竟還有任何隐情。早在市集前他便已發現有異動,那廂才将她始終鎖在三步範圍之內,是恐她有任何閃失。而在她發現有異動之時故意洩露他的身份他也僅僅一笑置之,并未在意。甚至于她在小樹林下馬他都早已洞悉她定有此舉,那日懸崖逼她,他早看出她眸中翻滾的血海深仇與求死之心。倘若他不用一命相抵,此生都無法得她釋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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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昨日的賊寇雖數以千人,卻并不是他的敵手,暗中相随的暗衛任何一人都有以一敵千軍的本領,而區區數千人他又豈會放在眼裏?屍橫遍野不過是半柱香的時間,然而他不負傷,暗衛不傷亡慘重,又如何平息得了她心中郁結之氣?
暗衛自殘,他身中毒箭,一切,不過都只為配合她而已。
盛絕灼灼目光将她注視,潋滟光華,眸色如海,而眼底那一抹寵溺極好的藏匿在深海之下,眸色中全是她颠倒衆生的模樣。她終被他瞧得面紅,欲轉身閃躲,盛絕長臂探過将她帶回,道:
“钰兒,你若與我從來這般直言,你我之間又如何會添如此多誤會?”
奚钰半晌不言,低聲問了句,“我們之間有誤會麽?”
他此言何意,難道還想抹去他欲除她之本意?聖旨已下,涼州百姓被朝廷**,死傷無數,她身邊之人連柔弱女子都未曾逃得餘生,他還有何話要說?他下跪叩首對得起枉死之人,卻抹不去這血書的事實。
盛絕伸手拉她一同坐下,沉聲道,“對昨日的伏兵有何看法?”
奚钰一愣,當即道,“此事可與我無關,你的生死我僅僅不想攙和而已。”
盛絕伸手順着她的發,道,“倒是直接,孤出宮南下襄陽連朝中大臣都甚少得知,為何孤的動向會被人掌握你可想過其中深意?”
奚钰心中坦蕩,草草收起男女之防,她近日是因多了重女兒身份行為甚至思維都受了影響。而此刻盛絕與她對坐而談撇去男女關系,他二人還是君臣。她畢竟還是身系朝中局勢,并未因這數月來的颠沛流離便只顧逃命而忘了廟堂之勢。如今再提朝堂局勢,她自然極快融入。
王此言定已将局勢看清,奚钰微微思忖,道,“這二月來朝局可有大動靜?”
她指的自然是太師黨的文臣與朝中的武将,這兩方勢力雖大卻也相互牽制多年來也相安無事。而第三方勢力便是以尚書為首的賢王黨,這賢王自然指的是已殁的蠱王盛夕钰。這第三方勢力雖強大,卻終究沒有任何界線和具體目标,唯一共同的便是忠君愛民,只是不願同流合污所以便在尚書府與蠱王結親之後自成的一脈。
然而賢王殁,逆賊之名令衆臣望而卻步,那曾經本沒有任何約束的地方勢力不攻自毀。而與此同時卻再被康靖王鑽了空子,迅速集結搖擺的大臣,打着賢王名義短時期內拉攏了衆多忠心不二的朝臣。其中,文官武将皆有。
而後起的康靖王一派奚钰自然是不知曉的,遂,當下盛絕發問之時她便只從太師黨考慮了。
然而一想,太師雖勢力龐大,卻也不敢揣有另立新君之意,太師如今一人之下千萬人之上早已位居高位,即便另立新君,他的前途亦不會比現在更好。
除非,自立為王。
然,這名不正言不順的差事,她想太師的老謀深算定不會行如此極端之舉。
她将心中頗多疑問抛出,用石子在地上堆起三小堆以示一一分析,說到賢王殁時僅僅微頓,緊跟着将代表賢王的勢力推倒,然後說出她最終所想。
擡眼看他,毫無意外對上他一直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四目相接,她微愣,潤了下唇道:“有何不對麽?”
盛絕眸中起了絲微笑,轉身伸手又将賢王的勢力堆起來,奚钰莫名,不解的看着他,他道:“康靖王以賢王的名義大肆招攬幕僚、大臣,如今在朝中之勢已不可小觑。”
“康靖王叔?他?”奚钰墓地驚醒,康靖王與父王嘉靖王亦是後來的涼王是曾經九王中唯一擁護九叔登位的兩位親王,然而九叔繼位後多年相安無事,難道,康靖王當真人到中年還要如此犯渾一次?他若真有此禍心,是嫌命太長麽?
當年九王中親王除了康靖王還健在,其他七位親王早已先後離世,如今大遂國土八郡分別握在幾位年紀尚輕的世子手裏。除去王土外便是鹹陽、沁陽、襄陽、涼州、漓州、嶺南、秭歸八郡,以君主而言,年幼的世子與文武兼備的親王自是更容易掌控世子。
這便也是當初盛夕钰斷定涼王與王妃是被君主所害,如同各郡親王一般,只為鞏固他的帝位。
而與此同時盛絕再道出個她并不知情之事,“涼州莫名動亂,我懷疑有人挑唆,愚民不自知,一味只聽信讒言,那便是連真相也不願聽。”
涼州百姓畢竟是奚钰的子民,聽得盛絕如此嘲諷百姓之愚,心下湧起幾分不悅,卻又礙于尊卑不得反駁。奚钰道:
“他們以為的真相是何?”
“世子被困帝都,終日軟禁,形同死囚。”盛絕言語間未起任何波瀾,平淡得只是闡述件無關緊要之事。
奚钰聽聞,怒極反笑,“我若形同死囚,如何能居高位站在廟堂之上受百官叩拜?無疑此消息是那無恥之徒故意在百姓中散播謠言,擾亂民心,北地才三番兩次有義軍起義。”
奚钰心下憤然,于此不夠竟雙手拍膝怒喝一聲,“實在可惡!本王竟被那宵小之徒連番利用而不自知,愚昧之人是我才是!”
盛絕見她如此憤慨也無半句勸解,只道,“現在可知為何孤當初多次未準你北上之意了?”
奚钰依然有些跟不上王的節奏,怒着一張嬌花容顏看他,卻是莫名。盛絕微微嘆息,反而道:“你聰明,卻也糊塗!”
奚钰低聲反唇相譏,道,“九叔以為是人便有你這般好心思麽?”
盛絕亦不動怒,掃了眼已然清醒的徐捍道,“你若出現在北地便是最好的證明,謠言亦然不攻自破。然,你可曾想過那幕後只手會如何令保證他們的謀劃不會失利?”
“殺了我?”奚钰恍然道。
“如此孤還會讓你回北地麽?”盛絕無奈道出此言,只因她這偶爾含糊的性子。奚钰眸光微閃,當初那上書被拒之怒意此刻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還有些許感動。盛絕嘆息道:“人與你的恩情你深記于心,然,孤對你的好你卻半分不記。”
奚钰當即訝異,是未曾料到君王會于她計較這些,擡眼望向他,将他投過來的目光時又即刻垂下頭去。
“對不起……”
盛絕此時微微停頓,繼而淳淳善誘,“現在可知并非孤王要取你性命了?”
她墓地擡頭,強硬道,“聖旨是你親下這是事實,我王府中千餘人葬身火海也是事實……”
“孤下聖旨治你罪是欲置之死地而後生,然,你卻始終未曾信過孤王半分,攜人邊走,你将置孤于何地?孤若當真要你性命當年在涼州便已動手,何苦孤于自己添了這樁麻煩拖到今日?”盛絕提及此事便惱怒異常,這本不喜多言之人,卻因她這榆木腦袋不得不再三費這唇舌與她多番解釋。
累!
盛絕當初本意是先扣上大罪與她,待行刑之日以死囚替換,同時将蠱王殁之事昭告天下。他便于她新身份,将她放在身邊。豈料這氣人的小東西卻生生亂了他的謀劃,本欲燒那王府的孔宅子,放無辜之人歸家,是她叛逃,他是盛怒之下以此于她警告,如此,怪不得他!
“可……”她欲反駁,盛絕卻冷眼過來目光幽幽的打在她面上,令她生生将話卡在了喉,頗有幾分被強勢所迫的意味。
盛絕目光含笑,道,“孤若真要你性命,何須早早昭告天下将‘賢王’入殓?孤本欲再随在外頭多吃些苦頭,卻不料暗中那波勢力已傾巢而出,欲借孤之手将你殺害,孤得信不得不親自趕來。”
奚钰眸光再度疑惑,繼而了然,之後便閃分愧疚,不得不再度垂臉認錯:
“對不起……”
想來他并無殺她之意,那她認錯便可以。盛絕見她此時态度頗好不由會心一笑,執起她的手輕輕撚稔,略微粗糙的大掌摩擦着她細膩手心帶出點點暧昧火花。奚钰有些個難為情,想縮手,他卻反握得越發緊。她撐目看他,而他卻似乎沒有半點挑逗她之心,面上一派嚴肅之色。
她斂下眼睑,好吧,她承認,此廂是自己多想了。
可如此要她如何收斂心神說那正事?奚钰只能再試圖縮回來,終是被他握得太緊索性她再加了只幫手連收帶拔的将緊握在他掌中的手拔出來。繼而再慢搭斯裏的揉揉,正兒八經問道:
“依你之見,是康靖王叔還是北地義軍?”
她指的是那出動的暗中勢力,存了心并未說明,不過他自比那狐貍狡猾三分想來是完全洞悉她心中所想。
盛絕似乎是被她方才動作驚擾,目光冷幽幽的停在她手上。奚钰只當未見,一副大義與嚴肅模樣。然盛絕卻不多理會她此刻如何義正言辭,只一味盯着她手瞧,想來是沒鬧明白,她如何把手拖了回去?
奚钰終究敗給他了,遲緩地将手往他掌中遞去,其勢猶如羊入虎口。
盛絕對她如此上道一舉頗為滿意,執起她的手細細把玩凝視,而猶此她亦只能額上黑線滿布,終不能斥責他。
盛絕此廂心想:終究名正言順将她握在掌中。
心思微斂,道,“以這兩年來觀之,北地義軍有所動作都在明處,義軍首領張遠乃涼王妃族人,其為人磊落。此廂暗中之行不是他所為,再者,北地再要反,也是終于涼王一脈不會對你有任何不利之舉。”
北地義軍首領乃涼王妃母系族人,論資排輩起來雖隔了一代卻仍是奚钰的舅父。而三年前涼王離世後封地被收,涼州三年來兩換州郡刺史卻都被義軍所殺,涼王一脈如今在北地呼聲極高少不得有這位舅父從中斡旋。
奚钰道,“如此說來,那便是康靖王了?”
盛絕并不再應答,不過照這位高深莫測的君王向來的手段,既已早有覺察便早作了打算,想來近日對康靖王未曾有任何動靜,亦是給他最後機會。
“你作什麽?”奚钰正思慮認真,然指尖一熱,即刻被濕濡的唇舌卷過,她當即微征側目望去,面上一片羞赫。
盛絕握着她的手輕吻,低聲道,“真香。”
這便是哧裸裸的挑逗,她不得不再次抽回了手眸子微恙,滿目惱怒。道,“君王如何能做那些個浪蕩子的動作?沒的叫人笑話了去。”
“這便已是在訓夫了麽?”盛絕含笑道。
奚钰微愣,心下氣惱卻并不再多言,側身而坐。盛絕起身道,“諸多事情還是先回襄陽城再細說,此地不可久留。”
這便是君王,他若玩鬧之時大可不分場合與環境,而身旁之人就必須得配合。
奚钰起身,盛絕立在徐捍身前,冷聲而出:“可能走?”
奚钰當即錯愕,徐捍傷得如此重,他竟還如此冷酷,真真為替他賣命之人不值。出聲道:“背他一截吧,我的馬就在小樹林外,出去便将他用馬帶着。”
徐捍此次外傷确實頗重,前一次為扮蘭君顏後背一刀至今為痊愈,而昨夜被暗衛下手也未留餘地,就生怕被奚钰看出破綻,新傷舊傷一起,也怪不得昨夜高燒不退了。
盛絕濃眉深皺,道:
“孤是君,他是臣,君臣有別。”
言下之意他乃九五之尊,斷不可做此事将自己委屈。奚钰再度瞠目結舌,沒好氣道,“你如何不想想他是為誰受此重傷?你不願意我來!”
盛絕将她這孩子氣當即好笑,道,“他曾欺瞞與你,此廂死了更好,你如何還有這般對他?”
奚钰怒火中燒,惡狠狠道,“王,您真是冷血無情!臣女蝼蟻賤命,性命無甚要緊,自比不得王身嬌肉貴,想來也是委屈了您,臣女請罪。臣女雖命賤,卻也做不來視人命如草芥之事,如此,便不勞王費心,臣女自己來。”
盛絕眉宇微鎖,為這,她也要與他置氣?若不是瞧得她一臉憤怒,他終歸會認為她這是在無理取鬧,叫他一代君王屈身去背那奴才不是将他為難?
奚钰蹲身将徐捍扶坐起來,那徐捍雖傷勢甚重又染病在身,此刻卻也并非腦子糊塗,多番推脫不肯,撇開男女有別,也忘不了主仆尊卑。
奚钰擡眼盛絕又看身側這頭犟牛,心裏那股氣賭在心口上不來也吞不下,難受至極,憤怒道,“那你便死在這山洞吧,本王不伺候了!”
奚钰大步跨出,盛絕在她身後好笑,走出去,吹響哨音,即刻暗衛出現:“主上!”
“帶徐捍離開。”盛絕道。
“屬下領命。”即刻,二人帶着重傷的徐捍迅速消失,來去如風。
盛絕向奚钰走近,“如此可好?”
奚钰回瞪他,飛身下了這洞崖到了林中,并無等他之意,快步而行。她也不知此廂在氣惱個什麽,他并非尋常人她又何須因尋常事将要求于他?如此,豈非與自己添堵?
理雖明白,然,這心卻依然不痛快。她就如同潑猴兒被他戲耍玩弄于鼓掌間,煞是氣人。
奚钰一口氣上來竟是出了樹林才方覺身後人未至,若此時再回去尋他又拉不下這臉來,只能亦步亦趨的挨,牽着馬繩漫步走。
盛絕在後見她回頭伫立三回這才現身,至她身後而出,手一過接下她手裏的缰繩與她并立而行。奚钰斜眼看他,無言。盛絕久久才道:
“明明擔心孤,為何不說出來?”
“王身系萬千百姓,身為人臣不将王之安危記挂在懷也是大罪。”奚钰應道。
盛絕伸手将她攔住,她側目而望,目光所及之處是他抿得極緊的薄唇與剛毅的下巴,往上是立體的鼻子與深邃的眼眸,眸中風卷雲湧的情緒極好的掩飾在平靜的眸色之下,叫她瞧得莫名心慌。
“再說過。”盛絕道。
奚钰咬牙,似遭了強迫一般,勉強改口道:“钰兒擔憂九叔,是遵循尊卑、長幼之禮。”
盛絕眸色微沉,道,“不妥,再說過。”
奚钰怒紅顏色,道,“你想聽說何直說與我便是,何苦要我來猜?妄揣聖意亦是死罪,你便是如此脅迫于我多回。”
曾經她是榆木疙瘩,常因他前後不着邊際之言吓得驚慌失措,又不敢妄自揣度聖意,生生令她見了他就怕,如今這懼意還半分未消。
盛絕眸中訝然,如此?
他道:“钰兒心系夫君,理所應當将夫君記挂于懷。”
奚钰詫異,他竟……遂即不得不生硬咬字重複,道:“钰兒心系…夫君,理所應當将夫君記挂于懷。”
話落她已滿面蒙羞側身而立,堂堂君王也有如此厚顏無恥之時?這與适才萬不肯纡尊降貴的君王如何相差這麽許多。
盛絕朗聲大笑,笑聲沖撞胸膛發出聲聲悶響。攬手置後方于她抱入懷,贊道:“嗯,此話孤愛聽!”
奚钰竟是怒極反笑,拆了他環在身前的手臂,道,“如此厚顏怎不覺與聖顏相悖?”
盛絕似乎認真思慮了片刻,随而道,“因,孤将為钰兒的夫。”
這又跳了她的問話,本是他會肯定的應着,繼而她問為何,之後他便如此回應。這是她對他再了解後才思索出來的結論,若以往,便需得理好大一會子。
二人往前走,官道上久久才見行人,他二人如此倒顯得清靜無比。奚钰道:“九叔,心中可愧對皇家祖先?你執意娶钰兒,百年後如何于我父王交代?”
盛絕久久才應道:“皇兄臨終前将你托付于我,孤便答應皇兄,此生将你好生照料。孤想,沒有做夫君更适合照顧于你。”
“你已經将钰兒照顧得很好,雖曾經我于你有諸多誤會,然,九叔對钰兒的好,钰兒明白。我們同為皇家……”
她話未落盛絕道,“錯,如今你已非皇家中人,你我還有什麽相隔?”微頓再道:“孤不想再忍受你于我間的十步距離,孤不願你再叩首于我面前,孤想與你平坐,與你不分彼此。孤想如此呵護疼愛你并非君臣,钰兒可明白?”
“我即便不為皇家中人,我也流着皇族的血,這是無可更改的事實。”她無奈道。
即便誤會解除,她亦無法接受這叔侄之情,他無懼,因他是雄霸天下的君王,可她不同,她愧對先租,愧對父母,更無顏于天下百姓。
“留着相同的骨血不令你我更為親近?”盛絕忽而道,奚钰嘆息,她說不過他,索性閉口不言。
過市集之時正是熱鬧,他二人本是生得好容貌,二人并立仿若集天地之精華璀璨奪目。市井之人哪裏見過此等仙貌般的妙人兒,至他二人一路便少不得盡收豔羨目光,就單為瞧他二人的都圍堵了不少。
二人并立,人聲鼎沸中盛絕緩緩伸手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手幹爽厚實,暖暖的将她的手包裹其中。她心微動,紅了顏色,斂下眸光。
人群有人起哄猜測他二人的關系,盛絕卻視若無睹,拉着她往一邊稀奇玩意走便道:
“娘子,瞧瞧這個如何?”
盛絕拿起一只搖鼓詢問于她,奚钰還未從他那聲‘娘子’中清醒過來便瞧着他手中之物莫名看他。盛絕笑得風華絕代,他道:
“買回去于我們孩兒玩耍。”
頓時圍觀之人嘩然一片,奚钰那面頰臊得只願鑽了地裏去,拖着盛絕快步出鎮,因着此生了大半天悶氣。
盛絕在襄陽僅停留了三日便啓程回宮,晚間襄陽王為王設別宴,奚家上下自是全程相陪。奚钰作為奚家唯一的嫡出之女自然會出席,只是那位置安排得甚是有心。想來也是受襄陽王囑意,将她與盛絕的位置安排得雖不近,卻是最易将二人相互間的言行瞧得清楚的。
盛絕依然帶了玄色面具,府上之人少不得猜測這位盛都來的貴人是和身份。
中場之時良華趁襄陽王等吃酒吃得正興濃,便悄聲而至将奚钰拖了出去。這本也正好應了奚钰心思,她向來出席此類宴席都會中場休息,這吃酒助興的少不得個把個時辰才結束,她向來不喜這種熱鬧太甚的場面。
“沅姝姐姐,良華帶你去個好地方。”良華邊說邊從女婢手中接了奚钰的狐裘于她系上,接着道:“你且随我來。”
良華拉着她的手過庭院穿廊入了東廂,奚钰微微蹙眉,道,“你帶我來世子的院落作何?”
良華笑得極開心,指着牆頭探出的白梅道,“姐姐,我知你當晚為何站在這裏望梅而不進院裏去,因此處瞧着的才是最美的,進院裏花枝了應接不暇便也令人不知所措了,對麽?”
奚钰微愣,是麽?
她當日與清月未曾想過進去全因與那時的大公子并不相熟,不好貿然打擾,僅僅在院牆之下望梅而已。豈料被這小鬼強加了些緣由,倒也說得過去,微頓道:
“亂花漸欲迷人眼……”
“對,對,沅姝姐姐大才!”良華大笑,拉着奚钰後方走,奚钰不明,卻又只得跟上去,“去哪?”
“你來便是。”良華拖着她的手只顧走卻不相告。
須臾,便到了一處稍矮的牆垣之處,少年回頭看她,指着牆頭道:“姐姐可知坐上牆垣看梅的妙處?”
奚钰當即汗顏,他不會是想讓她上去做那牆頭之君吧。然而想法一出再看良華,他竟已赫然坐在牆頭,奚钰大驚,急道:
“你快些下來,若是跌下了牆垣恐将元日都只能躺在床上過。”
良華笑道:“我道是沅姝姐姐與府裏姊妹不同,然,亦是這般無趣。”
“我不同你貧嘴,快些下來,別令奴才們瞧見将當賊子打。”奚钰好笑,相勸道。
良華不以為意,伸手指着院裏道,“沅姝姐姐,你快些上來瞧瞧,這裏望去才是好景致呢,梅開得甚好別有意境。”
這小鬼在誘惑她呢,倘若她還不上去恐遭這小鬼笑話。腳點地踩着牆垣上去,良華坐的旁邊一被他清掃,她坐上牆頭,很有一番心慌的滋味。擡眼而去,此處看去,院裏的梅如海浪翻湧,層層遞進景致極美。
“美吧?良華沒騙你吧?”少年瞧着奚钰臉上的震撼極得意道。
奚钰偏頭看着他不言,目光再望過去。坐了好些時候良華忽然跳進院裏,回頭對牆上的奚钰道:“姐姐快下來,我們偷梅去。”
“偷梅?你何須偷,與你大哥招呼一聲光明正大去折不是更好?”奚钰問道。
“姐姐有所不知,大哥院裏的梅可是他的寶貝,這院裏除了照料這些梅的奴才便不許任何人入內。要折他的梅,怕是連父王和娘親他都未必能允。上回折梅與你送去,那可是我和二哥頭一次見他如此大方将梅送人的。”良華一一回道,見她還坐着不動便催促:
“姐姐快些,莫驚動了裏頭的奴才,那些個奴才兇起來可是要放阿毛的。”
奚钰猶豫,她再如何也不到偷這地步吧,然而良華已經下去她不得不跟着走,問道:“你如何得知從這裏進來那些奴才不會發現?”
“姐姐放心好了,我從這裏來過多次裏頭奴才都沒反應,許是在前面守着,這是最薄弱之處。”良華信心十足道。
他出此言時奚钰依然跳下院牆,往裏走了幾步,擡眼望上去,簇簇繁花枝頭,開得極豔,果然應了那句‘亂花漸欲迷人眼’。良華随意道:“姐姐別細瞧了,快挑幾支,我們折些回去擺屋子裏喝着熱茶慢慢賞。”
奚钰笑出聲來,這小鬼倒是個有趣的。此般被繁花緊簇,她當真忘了此廂的‘偷’,一躍上樹折了兩支開得極好的梅,樂滋滋的握在手裏順道問:
“我瞧着你門路子走得極熟,你且老實道來,從此處進院來行竊了幾回?”
良華半點不猶豫道,“這是第一回。”
奚钰大驚,側目瞧他,少年笑得好生燦爛,堪比枝頭怒放白梅。伸手彈他額頭道:“适才你說來過多次?”
“次次都在牆頭,今兒正是因着姐姐來良華這才壯了膽子進來的,若非因姐姐,良華哪有那個膽子招惹大哥?”少年義正言辭說理道。
奚钰頓時覺着被這小鬼算計了,她果然如九叔所言,看似聰明實則卻是極糊塗之人。瞧着已經被折在手的白梅,忽地将其往良華手中推拒,道,“全因你挑唆我才犯了渾,你且拿去,我們快些離去別讓人發現。”
良華喜不自禁,道,“良華多謝姐姐了,我正愁是否要爬上樹去折。”
奚钰瞧着他笑心裏頗不痛快,良華再道:“姐姐,既然來了,多折幾支?也不枉我來過一回,出了這園子便無人認得這就是大哥院裏的。快些吧,這梅如此多,我們這兩支算什麽?大哥不會發現的。”
奚钰伸手戳了下良華額頭,道,“你這小鬼,我可是堂堂郡主啊,怎可做次行竊之事?”
“不可做也做了?再做一回又何妨?”良華揚起手中證據笑得無比喜悅。
奚钰咬牙,說得也是。她不知,無形中竟被這小鬼影響,破罐子破摔了。又折了兩只落地之時忽而道:“你适才說得阿毛是何物?”
“狼犬,有犬之靈敏狼之兇狠。”良華還欲再要,卻忽然間聽得犬吠聲聲,奚钰腳下一軟,真有狼犬?
“跑啊--”良華大驚,拉着奚钰往牆角跑,奚钰匆忙之下一躍上了牆頭,然而牆角下方少年口中含着兩支梅正狼狽不堪的奮力往上沖,然而畢竟不如貓爪,上得兩步又滑下起,反複幾次也為爬上牆。
奚钰欲哭無淚,當真作孽啊--
又下去手環着少年腰間将他帶上牆頭,然而,這廂卻落得進退兩難。牆裏院外犬吠聲聲,一片火把燈籠高照,院裏院外的家丁奴才齊齊拿着棍棒追了出來,裏頭是養梅弄花的奴才手牽十幾條體量頗大的狼犬,牆外頭是手持木棍守院的家丁,立在牆頭仰望的亦然是幾頭半人來高的犬蓄勢待發。
看得她心驚膽顫,雙腿發軟。殺賊寇她無懼,可與這些畜生鬥,她沒試過。
奚钰與少年站立牆頭,無語望天,須臾她道,“良華,你害苦我了。”
“沅姝,你若一開始便記着我不會輕功帶着我上來,便也不會被堵着了。”良華苦拉着臉道。
瞧瞧,這小鬼到此時還死不悔改,她如何一時魔障竟手賤去折了梅呢?如今人證物證俱在,她百口莫辯。
正欲好聲與衆人商議,那邊一行人提着燈籠如條長龍一般往這邊過來,奚钰心叫不好,這回是丢人丢大發了,想她賢王一世英明今日竟在這院牆之上毀于一旦。天,她還不如索性去了幹淨。
奚钰想着脫逃之際,低聲詢問,“良華,還有個出逃的機會。你怕狗麽?”
良華一拍胸膛道,“狗是何物,男子漢何懼乎?”
奚钰喜上眉頭,當即道,“巧着,你先下去将他們碾開,我再帶你離開。”
良華忽而瞪大雙眸望她,半響抖着唇道,“沅姝,良華不怕狗,良華怕狼犬!”
奚钰一咬牙,“你閉着眼當它們是犬不得了?”
“沅姝!”良華大聲道,“你亦可将這些個龐然大物當貓。”
這小子!
兩人還欲争執,那廂便傳話進來:“世子爺到!”
奚钰一聽,好在來的是世子,想來她這身份世子即便動怒亦會給幾分薄面吧。只要不見此醜事宣揚,奉上前兩白銀以作賠償她都願意。
世子前來,早有家丁将牆角的獵犬牽走,家丁後退,舉燈高照。
世子本一臉怒容,然而瞧清了牆頭所立之人大驚,當即道:“沅姝妹妹這是……”
奚钰望望天,難道還需她再解釋?
“如世子所見。”她苦笑,她相信此時那笑比哭還難看。
奚钰見牆底大物已然被拉走,這才勾着良華下地。而适才與她鬥嘴得厲害的小鬼此時卻焉了,躲在她身後不敢露臉更不敢出聲。
奚钰此廂手中還拿着兩支梅,她羞愧得只想撞牆,卻還死拉着面皮硬撐道,“牆角數枝梅,淩寒獨自開,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
她正酸不拉幾念詩之時身後良華着急得不行,沅姝啊沅姝,都這什麽時候了你還酸個什麽勁兒?
奚钰微頓,接話再道,“沅姝正是被大哥院裏的梅香吸引而來,這一時忘乎所以,便……”手賤折了兩支,“看在同為癡愛梅的份上,沅姝願大哥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她相信聰明人定能明白她故意省略放空之意,滿懷希望的瞧着世子,她都喚他大哥了,沖這也可算了吧?
宣城世子微微思忖,細嚼了兩遍她出口詩句,暗生佩服,當即道,“妹妹言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