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兩份契約

兩份契約

海妖號船長室

長長的山毛榉木桌旁坐着兩排高級船員,大幅、二副、水手長、軍械長……這樣一群肌肉糾結面目兇惡的強盜中間,一個瘦小白皙的少年格外紮眼。可此刻他卻端端正正坐在左邊第一座,這是最尊貴的位置,相當于船長的左右手。

海雷丁坐在上首,語氣輕松的向大家介紹新人:

“在座的各位也都見過了,這是尼克,我們新上任的沖鋒隊隊長。以後大家一起幹活,要和睦相處,互相幫助哦。”

一片沉默。

雖然船長着重強調了‘和睦’二字,其實完全沒有必要。這個跟妖怪一樣強的家夥簡直是煞神下凡,在這群殺人不眨眼的海盜裏都是異類。不是存心找死,哪個腦子進了水的家夥會找他麻煩?

衆人禮貌的朝尼克打了招呼,都低頭悶聲不響發大財了。

海雷丁早預料到這情況,也不在意,叫廚師開飯。海盜船上的夥食一向簡單,即使高級船員,也不過偶爾加個新鮮菜色打打牙祭。可這次情況特殊,一是倍受重視的新人加入,二是船長大人許諾了要給‘最好的’,胖廚子終于有了發揮機會。

一道道濃香撲鼻的飯菜端了上來,來自地中海的牡蛎、扇貝、鳕魚配合海鮮醬料,小羊肉、牛裏脊、嫩鹌鹑澆了濃汁,丁香、胡椒、肉桂、豆蔻……來自遙遠印度的珍稀香料貴比黃金,可不是一般百姓能夠嘗到。裝點盤子的小吃是金燦燦的蛋黃酥皮、用橄榄油炸的洋蔥圈還有口感幼嫩的山羊奶酪,紅寶石般的葡萄酒乘在水晶杯裏,閃爍着迷人光芒。

阿爾及爾飲食綜合了地中海和中東兩種風味,在廚子的刻意發揮下,端的是令人食指大動。

窮孩子尼克從沒見過這樣的盛宴,看得兩眼發直,口水幾乎都要滴落到盤子裏。海雷丁和顏悅色的把自己面前的主菜——滿滿一盆蜜汁小山羊肉推到他面前,尼克搖頭:

“我不吃肉。”

“哦?信天主?新教?還是穆斯林?” 這個食物短缺的世界,除非宗教齋戒,很少有人堅持素食主義。

“不信什麽,就是不喜歡這味道,上船要信教嗎?”

海雷丁笑着搖頭:“随你便,我是無神論者。”

萬幸這個世界家畜肉和魚類分的很開,尼克對酸汁鳕魚和腌扇貝也很喜歡,勺子翻飛塞的兩腮鼓起,連話都沒空說了。

原來吃一次像過節的白面包,這裏竟然無限量供應!這是什麽樣的奢侈生活呀!

少年悶聲不響埋頭痛吃,衆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旁邊的盤子越疊越高,半大小子吃窮老子,這家夥一個人頂三個壯男!

船長笑眯眯地呷着葡萄酒,似乎對這個嘴巴高高嘟起小吃客的興趣,比對食物高的多。

“慢點吃,還有很多,別用面包擦盤子……喝酒嗎?”

“咳咳!!……”尼克噎得捶胸,“不喝……要酸棗汁……”

海雷丁失笑:“這是海盜船,除了水就是酒,沒有兒童飲品。”

尼克最終接受了淡啤酒,船上儲存不易,淡水十幾天就會發臭,低度數的淡啤酒幾乎沒有酒味,是水手們唯一的選擇。

主菜吃完,胖廚子端了甜點上來,酒酣耳熱的海盜們高聲噓道:“男人吃什麽甜點心!特裏奧,把娘們吃的東西端下去!”

“……”尼克已吃得肚兒圓,卻不想放過接下來的美味,眼巴巴看廚子要把那些沒見過的好東西端下去,咬着勺子的嘴巴立刻嘟起來。

“好了,放下吧特裏奧,”船長大人喝了口酒,勉強把笑意壓下去,“我們的小客人大概會喜歡。”

即使喝高了,衆人也不敢當衆嘲笑新隊長想吃點心而‘不像個男人’,于是尼克自己獨占了填滿葡萄幹和桃脯的杏仁布丁,還有澆了蜂蜜的水果餡餅,一刀切開,濃厚新鮮的蘋果醬便源源不斷流到盤子裏。

在砂糖也是奢侈品的時代,這樣的食物可能是普通人一生都無法享用到的。少年一貫清冷淡漠的黑眼睛裏,終于露出屬于他年齡的稚嫩光芒。

這一頓奢侈盛宴吃得心滿意足,從此,船長這個詞在尼克心中,就是散發着金子和水果餡餅氣味的最高領導人。

吃完飯,衆人退了出去,船長室長桌旁只剩下兩個人。

海雷丁:“吃飽了?”

尼克猛點頭。

海雷丁:“這算是歡迎宴,平時不會天天這麽奢侈的。”看見少年眼中透出點失望,船長笑道:“不過我保證,你的份例永遠和我一樣。”

和老大吃一樣的……尼克滿意了。

海雷丁推開碗碟,拿出兩張羊皮紙來擺在桌上:“上船契約,給你讀一下?”

尼克搖頭,拒絕了船長好意:“我識得字。”

鋪開羊皮紙,尼克一條條看下來:

1.船長的命令必須絕對服從。

2.戰利品按照職位和貢獻分配,當水和食物只剩下一點時,每個人都有權利得到一份。

3.船上禁止賭博、偷盜、打架鬥毆,有矛盾下船解決,違者處鞭刑。

4.無論何時,不得□侮辱婦女,違者處死。

5.在戰鬥中棄船的人和背叛者,流放荒島。

6.忠于職守,每個人務必使自己的武器保持完好和清潔。

7.退出自由。

尼克加入海狼時僅僅被告知了要聽船長命令,別的一概沒有,更反襯出紅獅子的船管理嚴格,正規程度絕對不亞于西班牙海軍。而酬勞和自由度,則比海軍多得多,甚至有不少一夜暴富的機會,怪不得無數人趨之若鹜。

“別的禁止都有處罰條例,只有第一條沒有。”尼克擡頭看海雷丁,“違抗船長會怎樣?”

紅發男人笑了笑,十指交叉向後靠向高高的椅背,那氣勢好像國王坐在自己的寶座上。

“那要看你做了什麽。不過我真誠的提醒你……”

慢悠悠的男低音在船艙裏回蕩,帶着無意掩蓋的危險暗示。

“不要輕易嘗試。”

尼克要了羽毛筆,在兩份契約書上寫下名字,按了紅手印,船長和本人各執一份。

海雷丁舉了舉水晶杯:“那麽合同就成了,祝你發財。”尼克學着樣子舉杯喝了一口,把他那份合同仔細收進懷裏。

海雷丁:“在去你自己的房間前,到醫務室去一趟,維克多醫生有事要和你聊聊。”

尼克奇怪:“我沒有受傷。”

海雷丁:“現在沒有,以後總會。這是例行程序,對你有好處。”

船長的口氣不容辯駁,尼克背起他裹在粗布裏的鐮刀,退出船長室。海雷丁才拿過羊皮紙來,興致盎然的仔細查看。

圓圓的小指印旁邊,小家夥竟意外有一手娟秀花體。

這孩子到底是什麽人呢?看衣着态度,明顯是個沒見過世面的窮小子。可杯盤狼藉的桌上,只有他那裏幹幹淨淨,吃得雖多,卻不像別人口沫四濺污言穢語。還有這手字……

呵呵……

紅獅子越來越覺得,這個神秘的寶貝讓他興起了無比的探索樂趣。

海妖號并不算很大,尼克問了人打聽到醫療室的位置,一路走去,還沒到就聞到一股沖鼻的酒精氣味,接着看見兩個水手擡着個滿身繃帶呻吟連連的男人從裏面走出來。

尼克從大敞四開的門往裏張望,醫療室裏陰冷冷的,一張簾子隔開了問診區和手術室,兩個木櫃占據了大部分空間,擺滿醫療書籍和人體模型。一個慘白的骷髅壓在展開的羊皮卷上,充當鎮紙。

尼克敲敲門板:“醫生在嗎?是船長讓我來的。”

一個瘦削的身影撩開簾子走出來,帶着眼鏡的清秀面龐看起來格外眼熟。尼克一呆,想起來這個青年曾在阿爾及爾戲弄過他。

“來得正好,最後一個剛剛處理完。”維克多把銀刀上的血在白布上抹幹,随手放到一邊,“把門關上,我們來聊聊。”

關上門,屋裏的酒精就壓不過濃重的血腥氣味了,維克多醫生溫柔一笑:“托你的福,我今天可忙活慘了。十二個見上帝的不算,六個截肢,三個動脈修複,還有一個要補腦殼。”

“……麻煩你了。”尼克無話可說。

維克多擺擺手,從一盆藥水揀出截新泡的胳膊來,像欣賞藝術品一般轉來轉去查看斷口的筋肉和血管分布。

“其實也沒什麽。你刀法很好,傷口幹淨沒有骨渣,也算省了我不少麻煩。問題是……”醫生一頓,扶了扶眼睛,水晶鏡片上閃出一片亮光,遮住了眼神。

“問題是,你是個女人,混到海盜船上幹什麽?”

醫療室裏常常有傷員鬼哭狼嚎的呻吟慘叫,為了避免軍心動搖,牆壁木板貼了皮革,隔音效果格外好,因此維克多醫生那一聲驚呼并沒引起任何人注意。

墨黑巨鐮勾在青年修長的脖子上,只要稍一用力,就能讓他動脈裏的鮮血直噴上天花板。

維克多本想在占據心理優勢的情況下‘聊聊’,誰知道這個打了雞血的家夥立刻就要殺人滅口。漆黑無光的幽深瞳孔近在眼前,即使切人無數的維克多也吓出了一層冷汗。

這群只懂得暴力的家夥難道腦幹都沒有發育完全?一群野蠻人!

“咳咳……我沒有告訴過別人,不是威脅你!我們談談!”

尼克把醫生壓在地板上,膝蓋緊緊頂着他的胸膛,居高臨下瞧着維克多,鐮刃下已出現了一線血印。女人不能上船是海盜世界衆人皆知的潛規則,據說不僅會觸黴頭,還會遭到海神沉船的懲罰。

“你怎麽知道?你認識我……”

“我才不認識你!”維克多一動,脖子上冰冷的觸感立刻緊了下來。跟這群沒有幽默感又不講道理的人溝通,簡直讓人發瘋,維克多只能實話實說:

“我是個醫生,解剖過幾百具屍體,只看骨頭就能辨得出性別。在阿爾及爾那天我已經看出你不是男人,下颌,盆骨,細微處完全不一樣,你以為沒有□就天衣無縫了?”

“是麽……”

尼克回想起那天招聘會的場景,青年把她叫過去戲弄一番,又講了船上如何肮髒危險……

欠揍的态度很有問題,可确實是在勸她不要上船。

尼克松了刀:“抱歉,我真的很需要這份工作。”

維克多站起身來,摸摸脖子上的傷口,立刻惡心的直皺眉頭,趕緊倒了酒精拼命擦拭:“這鐮刀今天砍了多少人?根本沒有消過毒!你知不知道有多少惡疾是通過外傷傳染的呀,不講衛生的小混蛋!!!”

擦完了脖子,又擦手擦眼鏡換襯衫,一直把自己弄到纖塵不染才算罷休。有嚴重潔癖的醫生皺眉抱怨:

“你到底是什麽東西養大的?狼?熊?還是猩猩?”

尼克認真回答:“我是叔叔養大的,雖然有點像猩猩,可他是個商人。”

一個秘密能瞬間讓兩個毫無關系的人拉進距離,維克多見過了尼克的驚人業藝,也不再為她的安危操心。海上畢竟是個講實力的地方,雖然不讓女人上船,但規則就是用來打破的,這片海洋上歷來有不少心狠手辣的女海盜的故事流傳。

維克多:“我是個以事實基礎為依據的科學工作者,根本不相信什麽觸黴頭的迷信。你既然能保護好自己,那就沒什麽好說的。再說船長也是無神論者,這船上從穆斯林到拜火教徒都有,只要有真本事,他什麽人都敢用的。”

這話尼克相信。

年輕的醫生根本不像個海上讨生活的,他的指甲修得幹幹淨淨,襯衫都是細亞麻布繡了領邊的高級貨,書籍也是厚厚的硬殼燙金精裝書,櫃子裏還有套來自東方的白瓷嵌銀茶具。

尼克:“那找我來聊什麽?你應該假裝什麽都不知道。”

維克多:“不是說了麽,例行公事。檢查檢查你有沒有得梅毒、痢疾、麻風、傷寒之類的傳染病。”

“沒有。”尼克冷冷道,“我看你才有病,潔癖病。”

“随你說。”醫生毫不在意,托托眼鏡,閃出一片白光:“除了上船契約,我這裏也有一份私人契約,剛上船的新人都會過來看看,你可以考慮一下要不要接受。”

又是一式兩份羊皮紙擺在面前,那種洋洋自得的貴族字體一看就是這青年親自手寫。

“甲方:(姓名空格)

我發誓,無論本人因為何種原因死亡,遺體處理權都屬于維克多醫生。

乙方:維克多·弗蘭茨·美第齊

我發誓,約定捐獻遺體的人在生前,将得到一切我能夠提供的醫療幫助。”

尼克看完,發問:“這是什麽意思?”

維克多:“就是字面意思,你不是識字嗎?”

尼克:“你是說,死了以後把屍體給你,才給人治病?”

維克多舉起一根手指搖了搖:“這麽說不準确。我是船醫,如果你受了重傷或者得了傳染病,我當然會無條件給你治的。不過麽……”

醫生勾勾嘴角,笑容看起來格外不懷好意:“人有百痛,即使不是很嚴重,微不足道的小病也會影響生活質量,甚至逐漸發展威脅生命。比如脫發、頭皮屑、痤瘡、便秘、消化不良、灰指甲、腳氣、陽痿、早洩……”

維克多掃了眼尼克一馬平川的胸前,補充:“發育不良,等等。”

尼克站起來卷袖子。

維克多退到牆角,高聲強調:“別動手!大家都是文明人!我這是醫學舉例,不涉及人身攻擊!”

尼克語氣平和:“我原諒你的攻擊,不過剛剛吃的太飽,你有助消化的飲料嗎?”

維克多立刻點頭,很識相地打開櫃子拿出白瓷茶具來:“埃塞俄比亞原産地咖啡,典藏薄荷口味,加幾勺糖?”

尼克:“能加多少加多少。”

用甜到發膩的飲料才把小煞神安撫下來,維克多擦擦汗,苦口婆心的解釋:

“我不是對解剖有什麽變态愛好,只是對你的身體構造很好奇。醫學發展到現在,瓶頸就在不了解人體內部最細微奧妙之處……”

尼克:“據我所知,沒有哪個教派允許切割死人身體,都講究入土為安,不然就是亵渎神靈。”

維克多扶扶眼鏡:“這就是我來到這海上的原因。”

醫生站起身來,刷的一下把手術室的簾子拉開。

靜悄悄的,裏面連地板上都擺滿死人。

“在這海上,屍體擺上兩天就臭了,接下來就會傳染疾病,根本不可能運回岸上。亵渎神靈?人一死則萬物休,哪裏有什麽天堂地獄?不過剩下些腐爛的渣滓。所有人的結局都是裝在帆布袋裏扔進大海,成了魚蝦美餐。何不把最後的死皮囊交付予我,交換些生的享受?”

尼克最終在醫生的羊皮紙上簽了名字,從此成為維克多的座上常客,和他私藏甜飲料的消費大戶。

維克多:“身高。”

尼克:“156公分。”

維克多:“體重。”

尼克:“85磅。”

維克多:“年齡。”

尼克:“十六。”

維克多:“騙誰呢,說實話!”

尼克:“……十五。”

維克多:“跟醫生說假話永遠發育不良!”

尼克:“好吧,十四歲零三個月……”

兩份契約,成為海妖少年……啊不,是少女正式成為海盜的标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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