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07章

張陽感覺自己已經在這片林子中繞了許久。

山海樓背山靠水,樓前一片廣闊的池塘,他平日裏也經常穿過池邊的林子在樓中走動。

熟悉的道路在月色下卻蒙上了一層陰影,讓人方位感全失,又見到那做了記號的樹幹後,張陽不得不停了下來。

“這……”跟在他身後的手下犯了難。除了為首的張陽,一行人臉上俱是忐忑之意。

原本這趟他們來得就不情不願——刺殺聞厭,這聽起來就是個有去無回的差事,偏偏跟的主子突然失心瘋了一般,下了死令,他們皆是聽命于人,對此毫無辦法。

“我們總被困于此處,想來是樓主……”在被其他人狠狠瞪了一眼後,那人咽了口唾沫,識趣地改了口,“想來是聞厭那厮生性狡詐,早就留下手段自己躲了起來,我們不如改日……”

“擇日不如撞日,就今日吧。”帶着笑的嗓音突然在頭頂響起,吓了所有人一跳。

意識到聲音的主人是誰後,跟在張陽身後的手下霎時白了臉。衆人齊刷刷擡頭看去,才發現找尋許久的身影就坐在頭頂的樹枝上。

白皙纖細的手執着長長的煙杆,敲了敲底下的枝幹,那段樹枝便載着聞厭晃晃悠悠地垂了下來,落到和他們頭頂平齊的高度。

聞厭懶得站起來,就坐在那垂着眼睛看向衆人,笑道:“諸位找本座何事?”

張陽看了聞厭一眼,突然二話不說就沖了上去,猛地一掌向聞厭拍去,快到身後的手下後知後覺地才跟着動手。

下一瞬,迅猛的攻勢就被一把華麗冰冷的煙杆輕飄飄地抵住了。

聞厭詫異地挑了挑眉:“上來就玩命?”

暴虐的魔氣萦繞在張陽掌心,血脈中的魔息在沸騰,以手掌為支點向四周快速擴散,讓他全身都布滿了漆黑可怖的紋路,臉上肌肉抽動着,顯得格外猙獰。

可卻再難前進一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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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陽自知以兩人的修為差距,自己必須拼盡全力才可能重創聞厭,故而一上來就下了死手,以求打對方個措手不及。

但絕不是如今這般完全被單方面壓制的局面。

他看着飄然而下,落在自己面前的聞厭,不可置信道:“怎麽會……你的功力為何會進長得如此之快?”

聞厭像是完全沒有感受到對方以命相搏的緊迫,還有閑心玩笑道:“想學呀?若是求我,可以考慮一下。”

張陽怒喝一聲,撤掌運起身法再度襲來。

聞厭“啧”了一聲:“你不樂意學我還不樂意教呢,反應那麽大幹什麽?”

但對方明顯一心只想要他的命,根本不接話。

其他人同時拔劍出鞘,腳下步法變換,鬼氣森森的劍陣逐漸成型,将聞厭包圍起來。

而張陽一擊不成,身上的魔氣暴漲,整個人都淹沒在魔氣凝成的巨大虛影中,一拳又一拳向聞厭砸去,更顯得他面前的少年脆弱單薄,不堪一擊。

偏偏聞厭身形輕盈如鬼魅,游魚般在衆人間穿梭,沒見半個血口子,倒是張陽帶來的手下被他自己砸倒了不少。

被他們波及,林子裏的樹倒了一片,眼見打鬥間重新回到了聞厭一開始坐着的樹下,聞厭終于冷下臉來,煙鬥一擡,擋住了将要碰到樹枝的魔氣虛影。

聞厭一甩袍袖,手中的煙杆如筆,擡手在半空中行雲流水地輕點,身側頓時浮現出比在場所有人都要強橫霸道的魔息,在月色下泛着不詳的黑紅色,滿是肅殺陰戾之氣,張陽等人剛一近身,便倒飛出三尺之外,亂七八糟地掉在林中,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響。

痛苦的哀嚎呻吟這才響起,聞厭向張陽踱步而去,衣擺在滿地落葉上掃過,留下冰冷漂亮的弧度。

張陽想要爬起來,但渾身筋骨盡斷,只能眼睜睜地看着聞厭慢慢向自己走來。

聞厭垂眼看向腳邊半死不活的身影。

剛才那駭人的虛影已經消散,張陽身上的魔氣開始反噬,血液不斷滲出,将身下染成暗紅色。

“你是張陽,對吧?”聞厭看着那張滿是血污的臉,從上面的猙獰傷疤确認了對方的身份,“我記得你是秦谟的人,”

“按理來說,本座現在和你們秦長老還是井水不犯河水吧?”聞厭蹲下身,真心實意地疑惑道,“你主子怎麽突然不裝了?那麽迫不及待地派你來殺本座。”

張陽急促喘息着,眯縫着眼,透過滿目血色看向聞厭,沒有應聲。

他雖然在山海樓中品階不高,但也算有些年頭,見過眼前人還跟在賀峋身邊的時候。

那時他們稱呼聞厭還是“少主”,雖然對方從小就天賦異禀般的行事出格,但衆人對其還沒有如此強烈的畏懼之感。

直到賀峋死後,這人接管了山海樓,手段狠辣地鏟除異己,凡是想要一争樓主之位者,皆被扔到塘中喂了魚,剩下不敢造次的長老也全被逼着服下了蠱蟲,自此性命完全拿捏在聞厭手中,不得不俯首聽命。

張陽當時身份低微,僥幸逃過一劫,只是今日……

等了許久都沒有得到回應,聞厭卻沒有面露不耐,仍是好脾氣地看着張陽。

一番打鬥,聞厭那張漂亮的臉仍舊格外白皙幹淨,眼神清澈,神情誠摯,看起來下一瞬就要與人握手言和。

可張陽知道,眼前人越是表現得溫和可親,就越讓人畏懼。

……和他那師尊一模一樣。

“我不知道。”張陽知道這個答案絕不會讓眼前人滿意,但仍舊開口道。

果不其然,聞厭眨了眨眼,周遭氣氛逐漸冷了下去。

張陽置若罔聞,還要繼續道:“今日之事也與秦長老無關,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這下聞厭直接笑出了聲:“你說這話我信不信?”

聞厭道:“我知道,秦谟他救過你的命,才讓你對他如此死心塌地。”

張陽一驚,此事隐蔽,甚少人知曉,聞厭怎會……

聞厭神情不變,慢悠悠道:“我還知道,秦谟此人唯利是圖,你剛才耗盡畢生功力,就算能活下來,也成了廢人一個,他不會再用你。”

張陽的眼神有了波動,就聽眼前人道:“但我可以救你。”

“我可以讓你平複如故,讓你修為突飛猛進,讓你大權在握,獲得不下于秦谟的地位。”聞厭輕聲細語道,“你知道,以我的能力,這不難辦到。”

張陽的喘息愈加艱難,說話都像破舊的風箱,他盯着聞厭,“我剛才是要取你性命,樓主竟如此大度?”

“沒辦法,本座愛才。”聞厭輕笑,“只要你投效于我,本座可以不計前嫌。”

張陽沉默良久,閉上了眼:“我已發過誓,此生只會追随秦長老一人,多謝樓主厚愛。”

拒絕的話出口,他已經預料到可能會迎來的慘痛折磨。

山海樓的樓主,若沒了價值,可不會對膽敢刺殺自己之人網開一面。

沒想到聞厭只是輕飄飄道一句“可惜了”,便徑直起身。

張陽能聽到腳步聲遠去,聞厭似乎停在了另外一個人面前。

張陽帶過來的人已經死傷殆盡,只剩一個還能出氣。聞厭無甚興趣地瞥了那人一眼,終于擡手示意周則出來。

聞厭淡聲道:“殺了吧。”

周則應了一聲,正要動手。

“……等等!”那人拼盡全力翻身而起,不管不顧地撲上前抓住了聞厭的衣角,叫喊道,“小人仰慕樓主已久,絕無謀害樓主的意思,這次完全是被逼無奈,此後小人願追随樓主,為樓主效勞!”

“放肆!”周則皺眉低喝,“竟敢對樓主出言不遜!”

聞厭擡手攔住了周則,垂眸笑道:“你仰慕本座?”

“不不不。”那人這才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額上滲出冷汗,“是敬仰,小人敬仰樓主。”

聞厭聽人說完,也沒反應,就含笑看着人在自己腳邊瑟瑟發抖。

微涼的晚風一吹,上空的雲層散去,月光毫無阻礙地傾瀉下來。

聞厭籠罩在皎潔的月色中,環着手臂,煙杆上墜着的流蘇一晃一晃的,似笑非笑地半垂着眼。

那人手一抖,慌忙松開了聞厭的衣角,不敢擡眼,只敢盯着對方衣料上流轉的暗紋,提心吊膽地懸着一口氣。

然後肩膀就被人戳了戳,觸感冰涼又堅硬,讓他條件反射地渾身一顫,整個人驚叫一聲向後跌去。

“怕什麽?本座又不會吃人。”聞厭笑眯眯道。

他收回煙杆,順手從自己的副使腰側摸出來一把匕首,熟練地無視對方欲言又止的神色,扔到那人身上:“你剛才說願為本座效勞?”

“是是是!”見聞厭竟然沒有追究自己的失言,那人大喜過望,連連點頭,“只要樓主吩咐,小人萬死不辭!”

“好啊。”聞厭笑着,遙遙一點張陽,“把他殺了。”

……

喧鬧過後,月色下的山海樓重歸平靜。

聞厭沿着林間小道慢慢往回走,周則沉默地跟在他身後,方才的那場刺殺就像再平常不過的插曲,沒有掀起一絲波瀾。

“對了,過段時日山海樓将會面向魔域舉行大選,你到時安排一下。”聞厭突然開口。

周則詫異道:“可是樓主,我們近來并無此需求。”

“我知道。”聞厭微笑道,“不過現在有了。”

周則一聽就知道是聞厭自己有了安排,當即不再多話地領了差事,恭敬地立在原處,目送聞厭的背影消失在寝殿門後。

……

“這就是你所謂的投誠?”

山海樓,秦谟的住處。

此人在聞厭登上樓主之位時就很識時務地第一個歸順,多年來暗中經營,已經坐穩了第二把交椅。然而秦谟本人此時卻連坐都不敢坐,點頭哈腰地看着坐在桌旁的身影,感受到對方語氣中的不悅,後背冷汗冒了一層又一層。

兩人中間的留影珠盡職盡責地在不斷重複着記錄下的場景,秦谟不知如何應聲,只能埋着頭,看向已經反複好幾次的畫面。

剛才那場刺殺已經再次到了尾端。

秦谟看着自己派出去的手下說叛變就叛變,一匕首紮在心腹張陽心口,徹底斷了張陽所剩無幾的生機。

沾了血的匕首被捧到聞厭面前邀功。

聞厭接過匕首,挑剔地看着上面的血跡。

那人以為自己已經通過了考核,正松一口氣。聞厭突然就把匕首抛回給了周則,彎下腰,對跪在自己身前的人笑得溫柔又動人:“本座想了想,還是不太放心。你可以背叛舊主,我又怎知你來日不會背叛我?”

“樓主!”那人瞬間急了,搜腸刮肚地想着表忠心,叫道,“樓主我願意服下蠱蟲!”

他看着聞厭拿出來的那個小盅,眼神畏懼,正要似死如歸地接過,哪知道對方只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晃了一圈就收回去了。

聞厭搖了搖手中的小盅:“想得美,這東西可金貴着呢。”

他轉身,自己先踏上林間小道,對周則道:“處理幹淨了就跟上來。”

利刃穿破皮肉,所有的叫喊掙紮戛然而止。

接着便是幾聲沉悶的落水聲,留影珠遇水失效,畫面一黑,再無下文。

一片讓人窒息的昏暗過後,畫面再度亮起,被人拉回到聞厭拿出蠱蟲那一幕。

對着這東西,秦谟只是看一眼都覺得四肢百骸隐隐幻痛起來。但很快,他就發現這似乎不是自己的錯覺,蠱蟲發作的痛苦毫無征兆地襲來,讓他禁不住撲通一聲跌倒在地,疼得哀嚎着滿地打滾。

聞厭……

秦谟滿臉是汗,咬牙切齒,知道是對方為今晚的刺殺算賬來了。

恍惚中,秦谟聽到桌旁冷眼旁觀的身影終于再次開口:“我是答應你,可以幫你解了身上的蠱蟲。”

這句話對秦谟來說宛若天籁之音,他掙紮着爬起來看向對方,卻先被猝然亮起的燈火晃了下眼睛,再睜眼時,秦谟才看清了對方的神情,心頭一涼。

坐在桌邊的正是賀峋,只是好像出了什麽問題,身影模糊,并非實體。

但即便如此,秦谟也根本不敢怠慢,更遑論現在對方微壓着眉,和他對視時的眼神涼薄又不悅。

賀峋開口道:“但你可沒告訴我,你表達誠意的方式就是找幾個蠢貨去刺殺我的人。”

本就是虛影的手觸上留影珠中的畫面,輕輕碰了碰裏面聞厭的臉頰,帶着股詭異的缱绻。

下一瞬,五指一收,畫面化作飛灰散去,賀峋俯下身,盯着秦谟的眼睛,道:

“他是我的,誰也不許動他。”

“聽明白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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