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42章

賀峋的眉眼都舒展開來, 伸手抱住了自己的小徒弟。

他把下颌擱在聞厭的頸窩,洩了力,渾身放松地搭在人身上。

賀峋滿足地喟嘆一聲, 随即低沉笑聲從胸腔響起,和行動間引起的金屬碰撞聲一起,清晰地傳到聞厭耳中, 把人心髒都震得發麻。

預料之中的反應。

聞厭蹙起眉,有些後知後覺的後悔,他冷硬地抓着衣領把身上人推開, 卡住人脆弱的咽喉,惡狠狠道:“不許笑!”

然後他看清了對方此時的眼神。

賀峋垂着眸,長而濃密的眼睫柔和了那雙深邃眼睛的淩厲感。

裏面有愉悅自得的笑意,他并不意外,可是除此之外,聞厭仰頭看人時,還發現了讓他錯愕的, 有些一觸即散的缱绻珍重。

聞厭莫名讀懂了。

這有點像他輾轉反側十年後再次見到對方那一瞬的心情, 但又似乎比這還要沉重,像對什麽求而不得了許久,籌謀多年,終于從剛才聞厭那短短的幾個字中看到了一絲曙光。

如果放在十年前他會覺得完全是莫名其妙,只是十年過去, 他好像無師自通了一些此前根本無法理解的東西。

因為他突然想起了以前發生的一件事。

那件事曾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讓他夜半驚醒, 長期籠罩在恐懼之下, 以至于偶爾回想起時, 浮現出的都是那刻的心驚肉跳,直到現在倏然憶起, 有一些此前沒注意到地方才顯現出端倪。

在很早以前,他曾動過離開山海樓的心思。

并不是因為對賀峋不滿、受不了自己師尊等等原因,沒什麽确切理由,單純就是突發奇想,想去看看山海樓外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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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面應該會回來,但或許不會,誰說得準呢?

不過就算要走,也還沒想要要去哪,于是那段時間無聊的時候聞厭就會翻一翻風物志。但他還沒和賀峋提過,雖然他覺得這沒什麽,但一種莫名的預感讓他感覺自己師尊不會高興。

加上離開的意願其實也不是很強烈,這件事便更像他一時的心血來潮,偶爾會在心裏想一想,可能永遠都不會付諸行動。如果最後沒有被賀峋發現的話,這件事或許都不會保留在他的記憶中。

當時他正懶洋洋地歪在對方懷中,身下床褥是新換的,蓬松柔軟,散發着淡淡的香味。賀峋有一下沒一下地撫摸着他的臉頰,寬大的袖口時不時掃過鼻尖,有些癢,對方的撫摸又讓他有些昏昏欲睡,于是聞厭拽住了自己師尊的袖子。

“怎麽了?”賀峋低頭看來,神情溫柔。

聞厭不高興地哼哼兩聲:“癢,別摸我。”

賀峋笑了笑,果真停下了手。

這個時候的他往往是再有求必應不過的了。

細碎惱人的動靜終于停了下來,聞厭動了動,要縮回被子裏窩着,但是腰上搭着的那只手紋絲不動,他掙了下,想讓對方把手挪開,無意間就把床頭矮櫃上摞在一起的幾卷書一起掃了下去。

賀峋只能無奈地起身去撿,聞厭得了空,瞬間便扯過被子往自己身上一蓋,只等着另外一人的體溫環繞過來,一起陷入睡夢之中。

困意沉沉,好像過了有一會兒,聞厭發現自己還是一個人躺着,眼角餘光瞥見賀峋還站在榻邊,也不熄燈盞,像在看什麽。

他眯了眯眼,感覺光線晃眼睛,從被子裏探出身來,帶着催促意味去扯賀峋的衣袖:“師尊……”

在賀峋依言側身的剎那,聞厭突然看清了對方手中拿着的東西——是一本攤開了的書冊,應該是撿東西的時候順便發現的,聞厭從露出的書頁一角中認出了是那本風物志,因為上面還有他随手勾畫的筆記。

聞厭心中一顫,對危險的直覺讓他下意識感覺不對勁,被困意塞滿的腦子空白了一瞬,徹底醒神。

他小聲地又喚了一聲師尊,這次賀峋應了,拎着書在榻邊坐下。

床墊發出吱呀一聲,往下陷了少許,讓聞厭的心也跟着沉了沉。

賀峋微微俯下身,神色如常,撥了撥徒弟顫抖個不停的睫毛,笑道:“不是困了嗎?還不睡?”

聞厭壓抑着內心的恐懼,伸手勾住賀峋的尾指,軟聲道:“你不來我睡不着。”

于是溫和的笑意也漫上了賀峋眼睛裏,他笑着嗯了一聲,反手握住了自己徒弟的手。

賀峋的體溫一直以來都比常人略低,聞厭伴随着這溫度度過了數十年,已經習慣了,就像他早已習慣自己師尊和別人相比無論是哪方面來說都不太一樣。

對方冰涼的手疊着他的,仿佛對他剎那間閃過的僵硬毫無察覺,只是把他的手放回了被子裏。

“睡不着嗎?給你念會兒書,怎麽樣?”像最溫柔不過的師尊在哄睡自己最喜愛的小徒弟。

聞厭卻遲疑了一會兒,才僵硬地點了點頭。

因為對方此前從未有過這種舉動。

賀峋的聲音很好聽,嗓音低沉,說話時語速總是不徐不疾的,帶着天然的久居上位的沉穩,非常吸引人。

然而賀峋沒念多久就停了。

并不是因為徒弟成功被哄睡着了,事實正好相反。

他側身給人掖了掖被角,又順勢握了下對方的手掌,摸到了一手的冷汗,問:“怎麽了?”

聞厭說不出話。

這種毫無故事性的書是最适合聽着入睡的,但聞厭只要一擡眼,就可以從攤開的書頁中看到自己留下的筆記,當時随性而為寫下的每一點的感想,這時候都成了昭示他要離開的罪證。

賀峋卻好像沒看到一樣,念書的調子都沒改變過。

可是上面的一筆一劃都帶着對方親手教導的印記,聞厭不相信對方認不出來。

如果是日後的聞厭,肯定也跟着一起裝聾作啞,但當時聞厭也不過偶爾在人面前裝一裝乖,還不經吓,最終頂不住這種若有若無的壓力,微顫着嗓音,提着一口氣開了口:“師尊,我……”

“噓。”賀峋比了個手勢,眉眼盛着晚間暖色的燈火,笑了笑,“夜深了,有什麽事明天再說吧。”

聞厭神情越發僵硬。

賀峋就笑着嘆了口氣,有些無可奈何一樣。

他把膝頭的書放到一邊,安撫自己受驚的徒弟,溫柔地梳理着眼前人柔軟的發絲,低垂下的眼眸深不見底。

“還是說厭厭有什麽事情很要緊,現在就要和我說?”

聞厭到現在已經完全反應過來了,他感覺自己好像觸到了對方的某條底線,在溫和的外表下,已經有要把人溺斃的恐怖風暴在聚集,随時都會叫嚣着把自己攪碎。

甚至不需要他真的從眼前消失,哪怕只是一個離開的念頭,都足以讓人瀕臨失控的極限。

聞厭突然不敢承認,于是話音在喉間轉了一圈,最後還是選擇搖了搖頭:“沒有。”

然後下颌就被人捏着往上擡了擡,賀峋很深很重的目光投下來,好像在考量他有沒有撒謊。

賀峋看着徒弟那雙漂亮清透的眼睛,将對方的每一分神态盡收眼底。

有些瑟縮,似乎被自己吓到了,視線不自覺地往旁邊偏。

為什麽要害怕呢?賀峋不解地想,他什麽都沒說,甚至配合地裝作沒看到那一筆一劃想要從自己身邊逃離的記錄,為什麽還要害怕呢?

他本來就不舍得動自己的寶貝徒弟一指頭。

還是說确實已經厭倦了,真的想要離開?所以才怕被發現後再也找不到機會了?

若是如此,那确實應該害怕,因為他從來就沒想過放手。

小徒弟羽翼漸滿,對外面的世界蠢蠢欲動,這是正常的,只要提早斬斷對方的羽翼,就能順利地把人禁锢在身邊一輩子。

不過賀峋對此嗤之以鼻。

依靠武力的粗暴禁锢往往是最下等的,最好的辦法,是将自己的存在一點點刻進對方的本能中,讓人習以為常,直至成了生活的必需,然後心甘情願地留在身邊,不想離開,也根本無法離開。

想着想着,手上就有些沒注意力度。

不容忽視的痛感從下颌傳來,賀峋的指根上還套着象征魔君身份的戒指,冷硬硌人,卡在下巴上,很不舒服。

聞厭卻不敢出聲。

賀峋的目光太過幽深晦澀,讓他有些不寒而栗。

聞厭不知道這場沉默的考量要持續到什麽時候,咬了下唇,輕輕拉了下手邊賀峋的衣擺。

這點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計的力度卻讓賀峋稍稍回神,手上松了勁,黑沉一片的眼眸也有了落點。

他剛俯下身,唇上突然傳來了溫熱柔軟的觸感。

榻上的徒弟直起身親了他一口。

賀峋愣了下,随後一把撈住了又要縮回去的徒弟,星星點點的笑意漫上晦澀一片的眼底,低聲笑道:“厭厭這是什麽意思?”

聞厭眨了眨眼,神情好像也有些茫然。

賀峋搭在對方腰上的手便使了些力,圈着那段細韌的腰把人拖了過來,目光似要望進對方的眼底深處。

然後眼裏剛升起的幾縷光又沉了下去。

這種類似失望的情緒只在賀峋臉上出現了一瞬,接着他就重新回到了讓人捉摸不透的那種波瀾不驚。

“罷了。”賀峋彎了彎嘴角,沒有再執着于要徒弟回答。

賀峋另一只手搭在聞厭後頸,微涼的指尖捏了捏那塊皮膚,聞厭聽人垂眸問道:“明日厭厭也會在為師身邊的,對嗎?”

口中問着明日,但好像又不止明日。

這不是給人的選擇題,聞厭面前根本沒有第二個選項。

聽起來是再柔和不過的語氣,話中偏執的強硬和扭曲卻讓聞厭後背一涼,森冷的寒意順着被對方捏着的後頸蔓延到四肢百骸,讓他霎時手腳冰涼。

聞厭在此時再清楚不過地感知到了對方那強烈到不同尋常的占有欲。

別人家的師尊對自己徒弟也會有如此強烈的占有欲嗎?

根本沒有時間給聞厭思考,因為那搭在自己後頸的手指動了動,讓他輕輕一哆嗦,連忙點點頭。

賀峋這才露出了個真心實意的笑容:“厭厭永遠都不會離開我嗎?”

聞厭僵硬的,再次點了點頭。

當時他根本不敢去看笑着的賀峋,整個人光顧着害怕,以至于忽略了那雙笑眼中流露出的複雜情緒。

這個眼神和現在對方的神情巧妙地重合了,他才發現那日其實好像并不是他一個人的驚懼慌亂。

只是他的師尊藏得太好,将所有可以稱之為脆弱的情緒都掩蓋在了讓人心驚的獨占欲中。

“厭厭。”

對方說話時喉結滑動,在聞厭的掌中引起小小的起伏。

聞厭擡眼就能見到賀峋低垂着的眼神,然後被人捧着臉,熟悉的氣息越來越近。

賀峋沒有在意自己徒弟扣在脖頸間的手,他低着頭,似乎想要吻徒弟鼻尖的小痣。

聞厭情不自禁地顫了顫眼睫,眼眸下意識想要阖上之時,賀峋卻突然停住了。

聞厭霎時不滿地睜大了眼睛。

“厭厭想吻我嗎?”賀峋語帶蠱惑,微涼的指腹在聞厭頰邊輕撫,在人耳邊溫柔道。

賀峋沒有言明,但聞厭無師自通地明白了對方的意思。

在呼吸交錯中,聞厭有些朦胧的預感,接下來的行為好像代表着超越以往的含義,同樣也在踟蹰着,猶豫着。

賀峋一直耐心地等着。

直到聞厭擡手圈上了他的脖頸,先是試探着碰了碰,然後仰頭主動吻了他的唇。

賀峋釋懷地笑了。

他花了數十年,将自己的氣息一寸寸釘進了聞厭的每一處骨血中,又通過最決絕的方式,用十年的時間在人心中種下再也離不開的牽絆。

不擇手段,機關算盡。

只是因為他是正常人中的另類,因為他愛上了一個很招人喜歡的小另類。

對方分明也是喜歡他的,可當他看進那雙漂亮的眼睛時,自己的身影卻蒙着層霧,飄搖着,既沒被主人發現存在,又似乎随時都有可能被新的什麽取代。

所以他要完完全全地在對方心中占據最重要的地位,愛也好恨也好,至死也不能磨滅,沒有任何人能超越自己在對方心裏的位置,甚至任何東西都撼動不了分毫。

若是這個對象換作其他人,早已經被吓跑,但賀峋知道聞厭不會。

因為他們從本質上來說就是一樣的。

對方只能和他在一起,而他同樣也只會和對方相伴一生。

誰也離不開誰。

“厭厭。”聞厭在唇齒相接中聽到對方含糊地喚了自己一聲,嗓音因為黏連而缱绻無比。

然後賀峋在吻中對他道:“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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