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鹹魚

鹹魚

一縷白煙從青園的後院緩緩升起,中藥微苦澀的味道充斥整個後院。

爐竈旁貓着一名少女,她撩起裙擺,手裏拿着小竹扇,扇着。

廣袖不經意皺在臂彎處,露出一截手腕。

少女專注凝神,柳眉輕蹙時而舒展,轉間抿嘴而笑,指腹滑過書沿,半晌後翻一下頁。

小小汗珠沾濕了額前的碎發,臉頰燙得緋紅。

倏然間她似念起什麽,竹扇随意一扔。

院中一襲嫩綠悠悠地出去,又悠悠地回來。

檀稚将中藥往爐子一扔,拍拍手心提起裙擺坐到藥案上繼續看她的書,兩只繡花鞋在空中蕩漾着。

此時少女完全沒注意到後院石椅上坐着一個人。

男子的視線凝在裙裾下那節忽隐忽現的腳腕。

一道青綠的暗紋隐沒在她薄嫩的皮膚下,形似一片青葉。

烏黑的眸底結出冰霜,仿佛要将那片輕葉撕碎揉爛碾成沫。

檀稚揉揉後頸,倏然感覺身後傳來一陣寒意,驚傈從脊梁骨湧上大腦。

她十指交合輕輕揉着取暖,指尖無論怎麽搓都依舊是冰涼。

心念着,初雪要來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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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巫女為何終日以面紗示人。”嗓音仿佛來自遠古的陰暗深淵般,一聽讓人生畏。

檀稚覺血液湧回至心髒。

條件反射般蹿起跳下藥案,書往身後一藏,整理衣袂褶皺,俯下身子道,“見過文大人。”

文祯明擡眸望着少女輕斂在臉頰上的面紗。

清透的薄紗下精致的五官若隐若現,猶若青煙遮過對岸柳枝,引人一探究竟。

“小女子面相粗鄙不堪入目,不敢污了文大人眼。”

檀稚察覺對方不善的視線,擡手按住耳畔的挂繩,唯恐文祯明會跟祝野一般,掀開面紗。

她對這位活閻王避之不及,就怕扯上關系。

文祯明眉心一跳,擡腿走近半步,上下打量道:“聖巫女的自知之明令在下佩服。”

檀稚臉上笑意挂不住了,心起一陣不快,但她忍。

在短短幾分鐘內将文祯明在心底裏問候了個遍。

文祯明望着她藏不住情緒的眉眼,饒有興趣地繞過她。

視線最後落在那本《黃帝內經》,黑白分明的眼角難得一見地怔住。

“我竟不知黃帝內經裏也有讓人頻頻而笑的本事。”文祯明道。

檀稚眼眸跟随對方骨骼分明的手而動,此刻的心宛如游走在鋼絲上,踏錯一步便會跌入深淵萬劫不複。

她祈求他千萬別翻開來看。

思緒飛速翻騰旋轉,“文大人有所不知,黃帝內經中有一神方,一劑知二劑已的良藥。”

“何方?”文祯明指腹撚着明顯厚了一分的書封,垂眸道。

“雞矢醴,其中主要中藥便是雞矢白,好笑吧。”檀稚朱唇揚起一陣幹笑。

“無聊幼稚。”文祯明鼻息冷哼一聲,指尖劃過書沿要掀書。

檀稚激起一陣驚駭,身上仿佛有無數只螞蟻在爬。

她顧不上所謂的禮儀禮教,擡手便要去奪那本書。

文祯明比檀稚高近兩個頭,手撚着書擡到少女夠不着的高度。

傾垂眼眸望着少女柳眉微擰,面紗随着她的動作而輕輕揚起,露出下巴精致流暢的弧度。

“還給我,那是我的書,還給我……”

檀稚的手下意識地攙扶在男子腰間的玉帶上,雙腳蹦起來去夠那本書,嗓音不穩中帶着些許氣喘。

文祯明感受到了檀稚細軟的碎發撓過下巴。

他站在那裏,仿佛被定住似的,目光凝望着咫尺之間少女毫無防備的模樣。

突然伸手靠近,指尖放在她的耳邊一摘。

啊——

檀稚一雙杏眼睜得大大的,心髒怦怦地撞擊胸膛。

纖手往男子勁瘦的腰一推。

貼近的兩人拉開數步的距離,她以廣袖斂面,眉心擰成一團,“都還給我。”

一閃而過的臉龐,猶如霧裏看花,但文祯明對于那張化了灰都能拼湊回來的臉,一眼足已。

書本脫手而落,白紙黑字赫然出紙上,兩道目光靜靜落在紙上——

文家獨子年少受宮刑去勢而自卑,入宮看上一名小小宮女便想與她對食,宮女卻嫌棄他不是男人,自此文祯明走遍大江南北求取各種偏方,讓自己恢複男兒身重現雄風,沒想到亂食丹藥引起偏頭痛,他日日月月不敢洗頭,因為涼水會加重頭風……

檀稚覺得世界都安靜了,連近處木炭在火焰中斷裂發出一聲突響,也似遠在天邊之外。

她仿佛感受到有張無形的大網,一圈圈将身軀纏繞收緊,窒息感一點點占據神志。

文祯明沉默看着她,臉黑如深墨,眼底浮現出絲絲縷縷的戾氣。

将那張紙糊蘸上去的封面撕掉,乍現幾個大字《東廠秘史錄》。

他依然沒有說話,好整以暇地等待她的解釋。

檀稚竭力地控制自己的顫抖,心裏給自己安慰道:起碼模樣沒被他瞧見,書不是又不是她著的,只不過是看看。

這樣無力的安慰面對心底恐懼顯得有些蚍蜉撼樹。

此刻她猶如一只山窮水盡的小羊,等待她的只有被架在火焰上炙烤的下場。

“太假了,我才不信,三歲小朋友看了都不會信,讓我知道是誰寫的,定幫文大人将他碎屍萬段。”

說話間,檀稚右手抓了一團空氣,兇兇地扔進搗藥筒裏,搗棍一下一下賣力地碾着。

文祯明翻至最後一頁,垂眸目光停住在落款處,眉宇閃過一絲戾氣,薄唇輕啓,“祝野。”

檀稚猛然擡頭,望着字跡飄逸的兩個字,旁邊還有畫着一幅俏皮的簡筆頭像。

祝野給她的書居然是自己寫的。

她眉眼閃躲道:“哦,誰?不認識。”

文祯明瞥了一眼少女,平靜地陳述道:“聖巫女如此清閑悠哉,每日睡到日照三竿,閑書雜書一本不漏,長生丹十六年一顆沒煉。”

随即将書精致往爐竈裏扔,望着熱浪裹挾着灰燼升騰,

我的書……

檀稚擰起細眉,心仿佛在滴血,書還沒看完呢。

委屈随着宣紙一點點被燃燒殆盡而沖上心頭,外人連她姓甚都絲毫不在意。

東緝事廠的人卻放着國家朝政不管,不遠千裏來到蓬萊針對她這寂寂無聞的小巫女。

眼前的人更是可惡,深夜擾人清夢,清晨燒她書,現在還要督促她煉丹。

檀稚手指漸攥緊捏成拳頭。

少女偷偷擡眼瞥見玄袍上的四趾蟒蛇。

憋了半晌擠出一句:“禀文大人,上任聖巫女三十年到先皇駕崩都沒練出來,為什麽說我,燒我的書。”

少女眼尾間的微紅映入文祯明眼眸,他側過臉低沉問,“現在都月下旬了,陛下讓你練的丹你可煉了?”

檀稚想起那顆月頭送過來蓬萊煉制了一半的丹藥。

以往都沒人催促她什麽時候煉,是今天煉還是明日煉,只要在月底宮裏的公公來之前煉好便好。

此刻十六歲無法言說的逆反勁湧上來,越是被人催促越是不想煉。

少女錯開臉,稚嫩中有些發虛的聲掩在廣袖下。

“我,剛辦完祭祀,還要準備明日青園施醫日的東西,耗神耗力,陛下的丹要養足了精神才能煉。”

文祯明沒有生氣,緩步走向冒着白煙的藥爐。

“雪蓮性溫味甘苦,滋陰壯陽,碾碎入丹,剛好有止血之效,聖巫女如此愛看話本,肯定看過美救英雄,郎情妾意,私定終身,活色生香。”

猩紅的燭光爬上他深邃的臉,忽明忽暗。

他知道祝野的事……

此刻,檀稚脖頸仿佛被一只大手攫住,氣喘不過來。

她低垂着頭顱,盯着自己的繡花鞋上的毛團。

雪蓮不是給朱孝南煉丹的,是給祝野止血的,私用皇家藥材是不被允許的。

而且檀稚從未聽過哪個聖巫女嫁人生子的。

祝野那般深夜闖入聖巫女閨房傳出去應是要殺頭。

把柄被文祯明抓住。

檀稚被迫屈服在他的淫威之下,難得乖巧道:“後天,施醫日結束必煉。”

文祯明似是同意般瞥了一眼檀稚。

一雙杏眼瞄着男子攥着在手中的面紗,檀稚悄然靠近。

文祯明不說話,任由面紗從指縫中滑走,靜望着一襲嫩綠迎着晨光離開的身影。

在這時,他指尖感受到一絲涼意,一枚皎潔剔透的雪花融化在指尖。

初雪來了。

*

“文大人,那小小聖巫女跑去後花園采花了。”

趙寧奉命去跟了檀稚一天,發現她整日游手好閑,快活似神仙。

早上在庭院內熬藥,然後開始沐浴晨光,等到太陽升到正空,青園裏那株桃樹下繼續躺着乘涼,下午去後花園采花。

“她如此不配合煉丹,不如把她殺了讓下一個聖巫女代替她?”趙寧擡手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不可,那顆丹的煉制方法只有她會。”

“她是不是察覺到了什麽,所以一直拖着不練?”

剎那間文祯明腦海裏閃過那張為燒書而黯然神傷的臉,薄唇微頓,“不會,她蠢。”

趙寧“……”

對于這種不見棺材不落淚的小螞蟻,既不能直接碾死。

那便讓她成為熱鍋上的螞蟻。

“夜林襲擊我們的黑衣人是祝家小世子,寫一封信給祝之欽,讓他來青園替他弟弟收屍。”

樹影斑駁傾覆在文祯明面龐上。

昏沉的暮色關不住男子眼底淬着的寒光,猶如一支箭矢藏匿深幽中,令人杯弓蛇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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