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鹹魚
鹹魚
深夜一場大雪,青園大殿前兩只石獅子披上一張白雪所織的被褥。
東廠整裝出發回京。
青衣女子擡眸望着大樹下身姿挺拔俊秀的男子,心底竟有些惋惜這樣清隽的人怎麽就是個沒把的。
“人怎麽又遲到了?”
“按照她性子肯定還在睡懶覺啦。”
文祯明輕擡下巴,朝那群叽叽喳喳的小鹦鹉沉眼一瞥。
小鹦鹉們瞬間閉聲。
文祯明微微合上眼簾,聲音冷得聽不出一絲情緒:“趙寧,人呢?”
趙寧一早按時去聖巫女院裏,離遠一瞧,門窗未關,燭臺燈芯微發着燙,一副人去樓空之象。
蓬萊這地風水不好,與他八字不合,啥厄事都讓他給碰着,事業生涯事事不順。
趙寧心底掐了把汗,雙手一拱低下頭顱道:“文大人,人……人跑了”
他遞上金丹低聲在男子耳邊繼續道:“該是翻牆出去的,需要把人找到再回京嗎?”
文祯明指尖一擡,薄唇嗤笑一聲,“小姑娘都關青園十年了,讓她先瘋會兒,跑不遠的,去梨花院。”
“……”趙寧聞言一頓擡眸看了文祯明一眼。
周楠依望着那抹鴉黑狐裘遠去的背影,眼底一陣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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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明語送完東廠的人離開,青園又恢複了往常的一派平靜,發現自己女兒一臉愁容站在那裏。
“楠依你怎麽連夜折返回來?”
“阿父,檀稚真的把那丹煉出來了?”周楠依聲音有些細不可聽地顫抖。
周明語垂下頭深沉一聲,“誰知呢……”
“她入宮,萬一拿當年那件事向陛下告狀……”周楠依雙手攥緊衣袍的一角,一雙眼眸瞳孔震顫着。
周明語身體一頓,滿是溝壑的手搭在女兒的肩上,語重心長道:“楠依,你把阿稚想得太複雜了,她要說何時不能說?”
周楠依緊繃着身體擡頭望向父親,眼底生出一陣愧意:“阿父,女兒去京城了。”
“去吧,好好看着你妹妹。”
“好。”
*
“阿稚你放松點。”祝野背着身,掌心牽着缰繩控制着馬。
騎在馬上的檀稚手腳像被一根細繩牽引着,動作十分僵硬。
她望着跨着這匹渾身赤黑的馬,它跟上次吓到她的那一匹馬好像……
“你害怕它的話,馬是不會乖乖聽你的,你試試摸摸它。”祝野收緊手中的缰繩,另一手撫摸着馬背。
檀稚聞言手從鬥篷裏伸出來,指尖試探般輕觸馬背。
它的毛很長,手感沒想象中的柔軟,甚至有些紮手。
祝野的馬是上戰場殺敵的赤黑戰馬,品性剛烈,此刻要被一小女孩騎在□□。
那只手還在它頭發上胡作非為,自然是不悅的。
馬頭似要避開少女的手左右甩動,鼻尖噴出兩道寒氣,四蹄不停地蹬着地上的雪。
就在馬要撒腿蹬騰的一剎那,祝野雙腳橫跨馬鞍,一手勒住缰繩,一手打馬鞭,将少女摟在懷裏控制住馬。
在白雪覆蓋的山林,一匹赤黑烈馬馳騁林間,雪中馬蹄留印。
寒風迎面灌進鬥篷裏,檀稚後背緊緊縮在少年勁壯的胸膛裏,耳際只聽見風和馬蹄踏雪的聲響。
她非常緊張,感覺自己的命已經不在自己手裏,“祝野,我想下去,不騎了……”
一雙操刀練劍而有些粗糙的手包裹着她的手,祝野的掌心很溫暖讓人安心,他牽着她的手握住缰繩,“阿稚別怕,你握着這個。”
檀稚感覺到少年說話間整個胸膛都在震動,她的手覆上缰繩。
祝野的手帶着她一勒繩,馬速度慢了下來。
身後少年貼緊了些許,漆黑眼眸傾垂望着少女恬靜的側臉,在耳邊淺道:“讓它知道你心中所想,一切便會随心而動。”
随即祝野一甩馬鞭,馬蹄再次漸快。
前路眼看便要到盡頭,檀稚眉心擰成一團,聽了少年的話。
雙手收緊缰繩往右淺淺一提,赤黑馬随即往右一轉,動作行如流水,一切都如同水到渠成。
馳騁的馬蹄聲驚擾了停在樹桠栖息的山鳥,展翅而翔。
檀稚心底的不安于恐懼仿佛跟随着山鳥而翔,少女漸掌握技巧,身體随馬蹄而動。
“它……它聽我的。”
輕紗衣袂随風而揚起,少女唇邊染上一抹笑意,享受山風拂面的自由感。
祝野擡手,指腹撫摸過少女頭頂的碎發:“孺子可教。”
在此時,在靜谧幽靜的山林間,身後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聲音漸行漸近,祝野轉身回望,瞳孔壓緊,來者不是別人,正是他的兄長祝之欽。
“怎麽了?”檀稚感受到身後少年身體一怔,輕輕側過眉眼。
“沒事,山賊追上來了,抓緊了。”祝野盡量讓自己嗓音聽上去放松,手覆上那雙白皙的纖手,雙腳一夾馬腹。
與祝野多次上站殺敵的赤黑馬幾乎是瞬間知會主人的意思,在山路疾馳。
“臭小子,還跑?”祝之欽快馬加鞭步步緊逼。
檀稚覺那股聲音有些熟悉,忍不住往後回望,“青園附近怎麽會有山賊,是你阿兄吧。”
“專心點,別亂動。”
祝野眼底浮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寒意,說話間他為少女戴着鬥篷的兜帽,将她環在懷裏,手繼續揮的馬鞭。
青園後山一條蜿蜒的山路,兩匹戰馬追逐如蛇行。
剎那間一支長槍從祝野耳際如箭矢般擦過,馬背上的兩人一時失去平衡。
祝野将檀稚護在懷裏,她覺整個天地都在旋轉,兩人在雪地裏翻滾好幾圈。
所幸地上積雪很厚,但祝野依舊整個後背撞上樹樁,樹枝上的雪傾落而下。
“祝野……”檀稚抖落身上的雪,緩過神來馬上去看雪地裏蜷縮着身軀的少年。
祝之欽騎馬追了上來,才見着原來還有一少女在,随即臉色一暗,朝自家弟弟低聲一斥道:“你又在這兒幹嘛?”
祝野強忍着背後火辣辣的痛撐起身子将檀稚護在身後。
吐掉口腔內的猩紅,緩道:“阿兄我想帶心上人離開中原。”
祝之欽聞言臉色暗如夜色,視線不禁打量隐于兜帽下的臉:“這是什麽意思,你忘了我昨日讓你去幹嘛了?現在跟我說要帶着心上人離開。”
祝野感受到身後的少女神色一僵,她的指尖在半空中凝滞,他連忙道:“對,我們要離開。”
昨晚祝之欽讓他青園,今一早便收到消息,東廠的人在青園附近搜人。
祝之欽在一瞬間把兩件事聯系在一起,眉心一聚,忍着心底燃起的怒火,将直插入雪地裏的長槍一拔,槍刃直指少年。
“你是瘋了嗎,把聖巫女帶出來。”
祝野手抵住那劍拔弩張的槍刃,“阿兄,我喜歡她,從小到大我什麽都聽你的,這次我想帶她離開。”
“她是聖巫女,天子的人,東廠現在到處搜她。”
祝之欽冷眼瞥了一眼祝野身後的少女,轉而繼續道:“當年讓你接近聖巫女是讓你去取得信任,然後把丹藥方子騙到手,你可別忘了。”
祝野下意識地望向檀稚。
少女眸底泛起水色,唇角擠出一抹弧度,纖細的手掐着鬥篷的一角。
“把人送回給東廠,然後你,跟我回去。”祝之欽道。
祝野脖頸青筋隐伏在皮膚下,五指握住冰冷的槍刃,意思非常明确。
祝之欽鼻腔短哼一聲,手腕發力槍刃一轉,祝野的掌心溢出血,滴在白雪上。
“東廠那群瘋狗早對祝家虎視眈眈,你現在帶她離開,只會将把柄送到他手裏,整個祝家都會跟着玩完,祝野你想清楚。”
氛圍迅速驟降下來凝住,周遭安靜地能夠聽到深林處傳來樹梢晃動的沙沙聲。
不遠處,兩匹戰馬此刻親昵貼近在一起,鼻尖翻弄白雪尋找枯草來吃食。
天光怎麽也穿不透山林疊巒的樹枝,四周一片灰蒙。
在這時,檀稚繞到祝野身前,垂着頭兜帽蓋住她臉上所有的表情,沉默着不說話。
握在槍刃上的五指讓少女一根一根地掀開,幾道猩紅的傷口讓人看了也直叫生疼。
祝之欽眉眼一擡,臉色漸緩和下來,“聖巫女比你懂事多了。”
祝野垂眸望着少女,眼尾滑落一股濕潤,嗓音嘶啞而顫抖,“不要,阿稚。我不是有心要騙你的,你別生氣,先跟我離開好不好。”
少女下巴懸挂一滴淚珠沁着微光,從衣袍撕下一片布料,一抹青綠的輕紗綁在少年的掌心。
“祝野是什麽樣的人,不需要外人去說,可我不能跟你走。”
檀稚擡起手指,接近他的眼尾,指腹輕輕擦過那抹淚痕。
心底那股難忍的失意讓眼淚不斷從眼眶溢出,劃過粉白的臉頰,宛如蜻蜓低飛過湖面,沁着潋滟水光。
檀稚擡眸看了少年一眼,雙手環抱過他的臂彎,額頭輕輕靠在寬廣的肩上,朱唇輕啓喃喃道:
“謝謝你這十年陪着我。”
在這一刻,祝野心底十年積攢下來的東西驀然被抽空,高聳的巨樹仿佛頃刻間垂直壓下來,沉重得喘不過氣來。
這個擁抱只維持了三秒,檀稚鼻尖紅紅的,将眼淚都蹭到祝野的長袍上。
就在她松開祝野的同時,倏然一只手将她按回去,綁着青綠綁帶的手按住少女的背。
檀稚怔怔擡起頭,她聽見兩顆心在這一刻同步跳動着。
少年眼底暗湧着微渺的光量,指尖摩挲着那件鬥篷,“阿兄,我送她回去,兩刻鐘後回軍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