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鹹魚

鹹魚

養心殿司禮監掌印西值房內。

檀稚望着紅得锃亮的一桌菜,提起筷子完全夾不下去。

光聞着覺得喉嚨一辣。

讓少女失了胃口的還有桌對面一張陰郁籠罩的面龐,他唇角微微下垂,透着一絲令人窒息的壓抑感。

“吃,禦賜膳食不可浪費。”文祯明道。

埋在碗裏的小臉微擡起,檀稚心道:他又怎麽了,誰得罪他了?

她挑了伸手可及的幹鍋辣子雞。

檀稚望着那塊已經燒得看不出是雞肉的東西,緊閉着眼視死般塞入嘴裏。

辛辣灼燒感漸漸侵襲整個口腔,仿佛無數火苗燃起。

火辣辣的感覺蹿上腦,眼眶鼻尖發着燙,很快檀稚眸底盛了一筐熱淚。

“忍住,不準哭。”文祯明平靜泰然地夾了一筷子伴上米飯,慢條斯理地吃着。

他們一個吃得面赤耳熱,一個夷然自若。

文祯明修長的手指執起茶壺,花茶傾注在檀稚的琉璃盞裏,“慢慢吃,辣是人間美味。”

檀稚大喝一杯茶,唇紅得仿佛要滴血。

文祯明垂眸望着少女額前兩縷碎發傾垂下來,一雙烏黑透亮的眼眸仿佛浸在水裏,水光粼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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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着紅的鼻尖輕輕皺起,緋紅在她白皙的皮膚下透出來,一副被欺負透的模樣。

小臉埋入碗裏,筷子扒飯,少女兩腮鼓鼓地,咀嚼伴随着抽噎聲。

文祯明收回目光,垂下眼眸,薄唇輕抿一口花茶,道:“之後吃什麽是由聖巫女自己決定……”

檀稚沒聽見般将見了底的碗舉到他面前,“文大人,可以給我添碗飯嗎?”

美食讓煩惱暫時性地從腦子裏抽調,現在她眼裏只有兩字:幹飯。

文祯明下颚線條沉滞,朝宮女動動指尖。

檀稚把最後一只香辣蝦夾到自己碗裏,眼眸瞄了對面男子一眼,朱唇輕抿。

少頃,她起身勺了一勺麻婆豆腐放到文祯明碗裏。

“這個豆腐很下飯,比我們蓬萊的八仙豆腐還要好吃,文大人嘗嘗。”

文祯明眉梢一擡,望着碗裏的豆腐,沉默着。

在場宮女倒吸了一口寒氣。

“聖巫女,公筷公勺。”宮女在檀稚耳邊提醒道。

檀稚勺子停在半空,在青園她都是自己一人用膳,剛才順手直接用自己勺子。

少女皺起眉頭,小心翼翼地瞅了他一眼,看着十分乖巧老實巴交地站在那裏。

文祯明此人如此睚眦必報,雞肚狗腸……

叮——

琉璃勺發出清脆富有穿透力的一聲,回響悠長,仿佛在耳邊回蕩。

檀稚胳膊上寒毛都聳了一下。

目光順着兩只在空中相碰的勺子往上擡。

瞧見文祯明停留在勺上稍微發了白的指尖,一張似笑非笑的面龐,以及一雙凝滞注視着自己的黑眸。

一陣熟悉的束縛感。

檀稚心跳快了幾分,不假思索地把那塊豆腐勺回到自己碗裏。

“你……”

青筋隐伏在額前垂落的碎發下,文祯明下颚微微一緊。

“這塊不好吃,這塊好吃。”檀稚用公勺重新勺了一塊豆腐給文祯明。

兩人距離靠得非常近,文祯明能夠聞到她衣袂上淡淡的中藥草香。

文祯明道:“是嗎?”

檀稚用力地點點頭,眉眼之間極其真誠。

飯後。

文祯明往檀稚臂彎裏壘了一卷又一卷的書簡,直至淹沒她的視線。

“這些都是宮裏收集醫書孤本,青園沒的古籍,給我乖乖查閱。”

檀稚垂下眼眸,他果然很雞肚狗腸。

少女環抱書簡靜靜站在他面前不動。

文祯明望着堪堪露出的毛茸茸頭頂,“怎麽?”

“九鼎長生金丹,取水銀,鉛猛火煉化,以雄黃、丹砂水和飛之,納釜中……”檀稚溫吞道。

“說重點。”文祯明挑眉道。

琉璃香爐青煙成絲成縷半遮逆光中男子的臉,讓人不可揆度此刻他的心境。

檀稚內心擰巴沉默着,“金丹不能吃,他死我會陪葬的。”

“說完了?”文祯明回斂眼眸,散漫道。

檀稚沉默下來,似在默認。

“退下。”文祯明道。

“?”聲音從耳際飛過,檀稚覺得整個世界都安靜了。

什麽退下,就這樣退下了?

朱孝南吃了兩腳一蹬,她直接封棺入土!

檀稚将書簡往他書案上一放。

文祯明執筆的手一頓,筆尖墨汁垂落在折奏上,墨跡暈開。

少女下巴托在書簡上,眸底仿佛沁水色。

“聖巫女入皇陵無名無姓,生時困于數術,逝後化作一縷無人認得的孤魂。”

文祯明晦澀不明的目光凝住在少女的臉上,低沉道:“放心,你化作一縷青煙我都會認得。”

檀稚嗅到一絲危險氣息。

抱着書簡壘成的小山堆,小聲道:“哦,我走了。”

少女的裙擺拖着積雪,步态趔趄,走兩步從書簡裏探出個頭來瞧瞧路。

一串深淺不一的腳印落在雪地裏,從書房延伸至目光所及之處。

*

檀稚穿過宮道,驚嘆地望着眼前與青園自己院子布局十分相似的寧希堂。

庭院內桃樹的枝桠裹上白雪,一架秋千靜靜垂落下來。

湖面結了一層冰,錦鯉在冰層下暢游。

仿佛有種錯覺,她回到了青園。

朱紅高牆卻将她拉回到現實——這是皇宮。

檀稚放下書簡,朱唇輕抿,手指在狐裘下扭成了麻花。

心道:朱孝南不是個好皇帝,但他是個好人,姓文的家夥既不幫自己,求人不如求己。

少女五指收緊撩起裙擺徑直往養心殿走去。

一陣寬廣渾厚的編鐘樂聲飄過宮闕來到檀稚耳際。

一股濃煙從養心殿內彌漫出來。

守在養心殿裏禦前太監安雲軸認出了她的一襲狐裘。

一位幹淨和藹的中年男子映入檀稚眼底,“唉,聖巫女。”

“我來找陛下。”檀稚扇乎着濃煙道。

“你來得正好,祀官也在。”安雲軸一甩拂塵道。

安雲軸領着她入了養心殿。

養心殿內寫有符咒的黃裱紙束縛住了金柱上的蒼龍,随處可見八卦鏡、柳樹枝。

大殿中央設了神臺,焚燒香火紙燭。

煙霧缭繞,檀稚熏得眯起杏眼。

除了朱孝南,殿內還有另外一位男子。

他背對着檀稚,一身青衣長袍雙膝跪在榻前,手裏捧着小匣子:“陛下,是時候服丹了。”

朱孝南服下丹藥後姿态懶散地側卧在榻,支起一只手托着頭,另一手摩挲着一塊白玉平安扣。

檀稚望着他,朱孝南臉色煞白,額頭上沁出細細冷汗。

除了聖巫女,宮裏的祀官每日為他齋蘸祈福,照顧日常服丹。

他所服用的固本延壽丹無非就是微量丹砂混合物,不足以致死,卻會對身體造成不可逆轉的傷害。

朱孝南夜以繼日吃了這般多年,再繼續下去駕鶴升仙只是時間問題。

“正月初一月亮由虧到滿,為天地靈氣最盛之時,焚香服金丹必得長生。”祀官李虛中道。

朱孝南沉默着沒理會他,微斂眉眼轉而對檀稚道。“祭祀在初一舉行,意覺如何?”

檀稚眉心微微擰起。

“陛下,欲服丹必先齋戒沐浴七日,淨身淨心,若雜念未退會影響丹效,除夕将近,同時除夕有除舊迎新之意。”

她學着奉天殿內百官進谏時的姿态俯下身去。

繼續正聲道:“臣女提議,除夕後再齋戒沐浴七日,焚香服丹。”

李虛中起身居高臨下打量着檀稚,“聖巫女從蓬萊就一直在拖延時間,難不成這金丹有問題?”

檀稚擡眸正視他。

“長生金丹為我所煉,自然是我最了解如何服下效果最佳。”

李虛中一時啞然,斂在長袍下的手緊握成拳。

朱孝南緩擡起眉眼望着少女,将平安扣往少女身上一抛,輕道:“按聖巫女的去安排。”

檀稚穩穩接住玉扣,眼眸反映着羊脂玉的潤光。

待在她離開養心殿時,餘光中瞥見一物,吓得驚顫一下。

定睛細看。

大殿門梁上昏暗中挂着一只朱砂所繪的饕餮。

羊身人面,張得血淋淋的嘴,左手一只手,右手一只腿,血腥非凡。

誰出得注意把這只畫得有礙觀瞻的饕餮挂門梁上,進來時留意不到,離開吓人一跳。

安雲軸懷抱着書卷,笑道:“陛下讓挂這辟邪,奴才初來養心殿也被它吓着。”

檀稚“……”

*

“剛進宮的丫頭片子,便對陛下妖言惑衆,金丹肯定有問題,此人必除!”李虛中憤憤不平道。

“除夕後齋戒沐浴七日,金丹肯定沒問題,她是怕朱孝南死了,打算把丹換掉。”

太後掀起茶蓋拂去浮沫,輕抿一口熱茶。

“那就把丫頭除了,讓姓朱的盡早服下金丹。”李虛中道。

“朱孝南得道升仙,皇後懷有他唯一的子嗣,朱氏的江山未來會姓高……”太後眼底閃過一陣陰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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