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鹹魚

鹹魚

潮濕的熱浪彌漫在空中。

檀稚軟綿無力地泡在熱騰騰的熱水裏,長發自然垂下來,在水中絲絲散開。

一張小臉頰熱得通紅。

意識在朦胧水霧中慢慢輕浮,無法聚焦,困意卷上來。

就在檀稚合上眼的瞬間,外面傳來一陣腳步聲。

誰?

困意倏然間消散,她猛地豎起耳朵,警惕地望着屏風後的木門位置,腦海裏冒出有過惡劣行徑的文某人。

這個時間文祯明找她做什麽?

在餐桌上他的一句話在虛無中響起——“你咬的,你負責。”

半夜要跑她房間裏來讓她給他療傷。

在檀稚的認知裏,确實是那人幹得出來的事。

心髒自然而然地漏了半拍,氣息微沉了起來

手從水裏伸出來,拿過衣服,沒來得及把身體擦幹就把衣裳套上。

水珠順着發梢滴落在肩上,繪成星星點點的花紋。

衣裳半濕貼着皮膚,少女纖細的線條被勾勒出來,在輕搖曳的燭光下,別有一番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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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門腐朽地發出咿呀一聲,開了。

在同一時間,房間裏的燭光滅了。

沈牧飛在門前停住了腳步,神情開始凝重。

阿娘曾與他說近日江南不太平,來了許多外鄉人,莫不是望江園入賊了?

他屏住了呼吸,放輕腳步往裏面走,房間內陳設簡約素雅。

半斂的窗吹進來一陣夾雜着濕潤的晚風,若有似無的花香飄過來。

一秒間他馬上反應過來,走錯房間了。

檀稚聽着腳步故意放慢而循序漸進。

如此偷偷摸摸之姿不似文祯明的做派,流向心髒的血液不禁半凝,雙手撐着窗沿一發力,翻了出去。

檀稚撩起裙擺就往外跑,後面的腳步聲緊追不放,嘴裏還喘着喊着,“等等,別跑。”

不跑才怪!她額前冒着細汗,跑得更快了。

在長廊的盡頭拐過來一位挺拔的身影,檀稚心頭的大石放下了一半,“文大人!後面有賊!”

少女近乎是飛奔過來的,文祯明一雙大手穩穩地接住她,“怎麽了?”

檀稚雙手拽過他寬大的衣袖擋住自己,氣息不穩地告狀:“那人行徑怪異地摸進我房間裏。”

文祯明垂眸見少女濕漉漉的長發披在肩頭,一雙杏眸倒映着月光潋滟。

他脫下外袍蓋在少女的頭上,伸手輕拍了下那顆腦袋,低聲道:“往後站。”

檀稚攏緊外袍把自己包裹起來,剩一張小臉露外面。

文祯明高挑的身量擋住了她的視線,只聽見他對賊人道:“枉她如此信你,你竟做這般小人行徑之事。”

檀稚皺眉發現不對勁,誰?不會是……

“我與她之間的事還輪不到你置喙,滾開。”沈牧飛望着男子言辭難聽道。

文祯明眼底一沉,閃過一絲複雜。

牧飛阿兄怎麽會突然夜裏來她房間裏?

檀稚探出一顆腦袋,伸手拉了一下文祯明的袖子,“好像是一場誤會。”

文祯明臉含愠色瞥了身後少女一眼,“偏袒他?我看他分明就是圖謀不軌。”

沈牧飛嗤笑,走近擡眸瞪着他,“眼髒的人果然看什麽都是髒的。”

在身高上沈牧飛雖比文祯明矮上半個頭,在氣勢上卻絲毫不輸。

“……”檀稚看着兩人矛盾開始進入白熱化,兩人視線對峙着,誰都不願讓步。

“我警告過你,不要觊觎她,你這副殘缺之軀怎麽給她幸福?”沈牧飛揚起下巴,神情嚴肅。

檀稚身子一頓,所以在膳廳時的争吵是跟她有關系。

還沒等檀稚反應,文祯明垂在袖袍下的手就鉗住他的脖子拽近。

在五指之下,沈牧飛臉色開始變得青紫,呼吸變得短而急促,可嘴下依舊是不留一點情面,“你個不男不女的閹人,我呸。”

在沉默中那一截脖子傳來一聲清脆的骨頭彈響。

再這樣下去可能要弄出人命來,檀稚急忙向前捂住沈牧飛的嘴,“我的祖宗,別說了……”

文祯明瞳孔一斜,嗓音低沉,“松開你的手,別碰他。”

檀稚的手輕輕一顫。

沈牧飛強忍着痛,側臉掙開捂嘴的手,擡手拎起文祯明的衣襟,一雙眼睛死盯着他,“阿稚你別怕他,我今晚就帶你離開。”

文祯明聞聲松開了手,挑眉,“呵,那你可要好好問問她,願不願跟你走。”

檀稚瞧見在沈牧飛的脖子上赫然出現幾處瘀青,掀起眼眸正撞入一雙漆黑的眼眸。

她感受一絲陌生的侵略與危險,眼下最要緊的是先安撫好文祯明。

“夜已晚,若無其他事不如沈公子先移步到偏廂。”檀稚道。

稱呼的突然改變讓沈牧飛臉色一僵,拎着文祯明衣襟的手一松垂下來。

院裏剩下文祯明與檀稚,還有栖息在暗枝上的夏蟬,它在幽靜中高聲鳴叫。

文祯明修長的食指勾起檀稚垂在胸前的濕發,垂眸低吟,“去你房間,給我處理傷口。”

檀稚耳根輕輕一紅,猛地抽回自己的頭發,“沈公子說的話你別介意。”

文祯明眼睫悄然無聲地一動,“你介意嗎?”

檀稚目光在他眉眼之間微轉。

男子的眼睛渾濁漆黑,宛如一攤泥濘停滞不動的沼澤。

“他說我,八歲弑母,十四歲揭發父親罪行牽連氏族,十五歲自食其果淪為奴中之婢,而後蠱惑太子專權擅勢,一副傷殘之軀企圖雲上皎月。”

文祯明口吻輕描淡寫,與這種淡然相悖的是他麻木蒼涼的神情。

他們相距不過數步之遙,卻有種咫尺天涯的感覺。

“他說得沒錯,弑母是殘暴,檢舉是自私為了活着,蠱惑太子只因利欲熏心……這樣惡濁卑劣,你介意嗎?”文祯明問。

檀稚望着他,樹影斑駁落在恬靜的小臉上忽明忽暗。

在沉默中少女裙裾下的繡花鞋後退了半步。

夜風穿堂過,樹桠輕搖,文祯明猛然拉住少女的手腕,“你去哪兒?”

檀稚眼神躲閃,想要抽回手,“我……”

夜深厚雲遮月,文祯明深邃的五官猶如蒙上一層陰郁,嘴角勾起一絲自嘲,“你不過是貪圖某一刻的安……逸。”

檀稚打斷他的話,脫口而出,“我不介意。”

文祯明雙眸厚重地落在少女的身上,沒有說話。

在沉靜中,拉住手腕的五指輕輕勾起少女的指尖,掌心相對,十指緊扣。

檀稚表情一僵,不适應地想縮回手,“文大人你……我,我等會兒找你。”

文祯明喉結一滾,臉色陰郁不少,“所以你要去找別人?叫人家沈先生,到底是說給我聽的。”

他的視線收回,落在無關緊要的暗處,拉着手的五指沒有要放開的意思。

“……”檀稚眼睫動了動,輕咳幾聲,微微咬了下唇。

文祯明額角青筋半起,松開了手,“半刻鐘,晚了以後都別來了。”

“行,晚了我不去。”檀稚道。

“……”文祯明。

*

煉丹房內,半掩的西窗前投映出空明的月影。

“你把沈牧飛引到檀稚的院裏,這樣做對你而言有什麽好處?”文祯明看了一眼蒙上一層灰燼的瓶瓶罐罐。

周楠依放下手中的一罐丹砂,低垂下眉眼道,“我就知道文大人會來找我的。”

月色下大院裏,少年蹲在湯圓身邊叮囑着。

“你怎麽來了?”沈牧飛起身看着她。

“阿稚讓我給公子轉達,出園的路上有一段沒有欄的石橋,夜深昏黑……”周楠依道。

沈牧飛輕笑一聲,“這我知道,告訴她放心好了,我會看着點的。”

“沈公子慢着,阿稚的意思是不如留宿一晚,明日一早再走。”周楠依道。

他身形一怔,想了想,“可阿娘會擔心我的。”

周楠依擡眸看了他一眼,“沈公子今夜不回,你阿娘定是能猜到你留宿在阿稚這兒,她會高興的。”

沈牧飛沉默半秒,“也是。”

“阿稚給你收拾了廂房,大堂穿過去左邊,亮着燭光的第一間就是。”周楠依擡指着路。

他點點頭,剛要轉身離開突然又停下腳步,“姑娘可知,阿稚她是否心悅那人?”

周楠依眉眼壓低,緩聲道:“阿稚原本是青園裏負責煉丹的聖巫女,文大人為了私欲将她帶走,談何心悅?”

沈牧飛垂在身側的手握成拳,“謝姑娘告知。”

周楠依望着眼前清隽不凡的男子,打趣笑道:“我這是在幫你,他們倆年紀相仿,少年滿懷熾熱地望着阿稚,文大人就不怕她被拐?”

“我竟不知周姑娘這麽閑。”文祯明眉一擡打量她。

“文大人,追姑娘不是這樣追的,作為阿稚的半個阿姊,自然是希望她能得到心中所求。”周楠依耳垂上的一對琉璃珠輕輕一晃。

“周姑娘說的話自己信嗎,想要借刀殺人不是這樣做的。”文祯明擡手拿起那罐丹砂,語氣沒有起伏。

周楠依唇角的笑容淡下去。

“沈牧飛對望江園不熟,更不可能知道那段時間檀稚在沐浴,怎麽會突然想偷窺他人沐浴。”文祯明把玩着罐子。

“最重要的一點,他為人不會去做這種小人行徑,周姑娘想借我這把刀,不需要這樣,說一聲便可。”最後他把罐子放在周楠依面前,慢聲道。

周楠依挺直脖子,雙眸直直對上那一雙黑眸,“文大人跟我一樣都存了私心,既知道沈公子是被冤枉的,又何必在阿稚面前做出一副不知情的模樣。”

“周姑娘想要做什麽,本官無興趣知道,若是敢把主意打到她身上……”手掌下的瓷罐倏然裂開。

月光下碎成渣的暗紅丹砂泛起隐晦的光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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