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手術臺
手術臺
不見陳秀芝的身影,倒是那幾個小混混精神抖擻地走了出來。接連幾天,我都在暗地裏觀察他們,找準他們經常窩藏的地方,又辨清了他們的習性,在某個傍晚,用一百五十塊錢支起了個小攤,在路邊賣塑料戒指。
他們嘴裏叼着劣質的香煙,在我攤前蹲下,問我一晚上能賺多少錢。
我沒應,就有人繞到我身後,我太清楚這種人的脾性了,故意惹他們不耐煩。
在長時間有問無答下,他們火了,三兩下掀翻了我的攤子,把我往樹林裏拖。
這條路偏,只偶爾有三三兩兩的學生,還都是些膽子小的,看見這種就趕緊跑。
掙紮下,我把陳秀芝的發卡塞進了其中一個人的口袋裏,死拉着路邊的電線杆,在安和的身影出現後,喊了聲救命,準确地傳到了他耳朵裏。
他立馬往我跑,他右手無力,但修建園林的工作讓他比一般混混更加健碩,沒幾下就把人全部打趴。
被塞發卡的那個人也想走,我拿起磚頭狠狠地朝他後腦勺砸去。
安和叫了我一聲。
我說他剛剛親我。
他就沒再吱聲。
那個人倒下了,安和去查看他的傷勢,怕圍觀的人看見,又把他拉進樹林裏,問我怎麽會在這兒。
“你說你怕沒工作,我就想努力賺錢,我總能養得起你的。”
他低下了頭,我沒看清他的神色,“姐,不需要這樣,我現在能養活得了自己,也很喜歡現在的狀态,不想往市裏沖了。”
“可是我在那裏。”我還維持着小時候他只依賴我的态度,我不允許有人打破這種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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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本事,你在市裏能闖出一片天,我不行,我高中都沒畢業,能找份修建園林的工作還是陳叔幫的忙,我這樣真的挺好。”
“你根本不好,你只是在麻痹自己,誰不想往高處走呢,誰想守在那條破土路上一輩子?你現在還小,還沒看清自己該走哪條路,我幫你選,跟我走,總有一天你會感謝我的。”
“姐,我真的......”他的話音停,看見了小混混的口袋,一根紅色的發卡冒出了頭。
他平靜的述說神色頃刻間發生了變化,快速起身把發卡拿了出來,反複檢查,确認了。
“怎麽了,不就是一根發卡嗎,或許是他女朋友的。”
“我買的。”他說,“有瑕疵。”
我看見發卡根部裂了條縫。
“那怎麽會在他身上,你認識他女朋友?”
他起了身,送我回家。
一路上他都沒開口,我也沒有提發卡的話題,我只是在到家門口的時候露出已經結痂的手背,“有件事,我不知道該不該跟你說。”
“什麽事?”
“你喝醉那晚,我讓秀芝留下照顧你,她說家裏有事,一定得趕回去,我怕她一個人有危險,就準備送她,誰知道她根本沒出賓館,進了另一間房,我抵住門的時候,被她抓了下手,她指甲好長。”
安和看了我的手背不到兩秒就看向別處,那樣的傷痕,除了長指甲,弄不出來了。
“姐,我回了。”
這次他的腳步沒那麽急促,慢得讓人覺得時間都停了擺,真誠的人經不起這樣的局,那個發卡一定會在他們之間打下一條不可彌補的裂縫,而陳秀芝無法反駁,她出賣我就變相承認了那晚的事。
沒多久,安和答應跟我去市裏,在他的陪伴下,我漸漸放下了仇恨,放松了對龍加的執念,我們雖然不親密,但有了一個孩子。
我爸媽不跟我們往來了,但安和安定了下來,他在家帶孩子,我繼續念書,當我進市一工作的時候,跟他提出要個二胎。
他跟當年在賓館醒來後一樣慌張。
那段日子,他經常不着家,我以為他是在做心理建設,可是他回來得越來越晚,有一晚我抱着孩子在等他,他沒接過孩子,反而去洗了澡。
我檢查了他的衣服,沒有香水味,也沒有長頭發,倒是有些雜草,我捏着去問他:“你又去工作了?”
他把草扔掉,低頭打洗發露,“沒有,可能是路上蹭的。”
安和說謊的時候眼神會不自覺地轉一圈,但那會兒他低着頭,我沒看清,孩子又在哭鬧,我沒多想,去客廳給孩子泡奶粉。
我跟安和沒領證,孩子還沒有上戶口,本來想等着二胎出生一起辦,但最近我心裏總不安,就跟安和商量着把證先領了。
他當時在鋪床,聽見這話動作卡了一下,即使很快就調整過來,可我還是發現他走神了。
就把孩子放一邊,猛地把床單掀起來,調了個方向,“你鋪反了。”
我希望他能看出來,這大動靜是我無聲對峙的直觀反應,我希望他哄我,只要他開口,我便能把所有的疑慮都打消。
可他沒有,他說我去看看孩子。
我平靜地把床鋪完,內心卻因他這反常的舉動而起了變化,我開始觀察他,帶孩子細心,研究了幾款新菜品,把家裏打掃得井井有條,但他不看我了。
不敢看。
我能聞到他隐藏的心虛下有股想逃離的味道。
我在想二胎是不是吓到他了。
我也反思,不要二胎也行,就在一個提前下班的日子裏,買了他愛吃的菜,拎回家時,我敏銳地察覺出了不對勁,平常擺在門口的嬰兒車不見了,屋子裏的奶腥味也變淡,我放下菜沖進去,裏面沒人。
我立馬給安和打電話,無法接通,汗一下流了下來,我當時做的最壞的打算是他帶着孩子走了,不是接到一通确認死亡的電話。
他死在吊橋底下。
被一輛大車撞得血肉模糊,我不敢看他的臉,實際上,他也沒臉給我看,他渾身上下全都變了形狀。
嬰兒車在綠化帶旁,安然無恙。
自殺的可能在我心裏悄然落根。
這個念頭一興起,能抵消我所有的想念,濃烈的愛意在他迫不及待地逃離下,變成了恨,我沒給他處理屍體,我不想他轉世投胎,他用童年給我編織了一道噩夢,到現在還如影随形。
可他似乎不需要為此付出什麽責任。
那就變成野鬼吧。
我用單親媽媽的身份給孩子上了戶口,還沒取名字,似乎一直不起,就有件事懸而未決,就能多留住他一會兒。
不過兩年。
兩年內,我都忘了龍加這個人,以至于在住院部看見他的名字時,恍惚了一下。
由兩個字,演變成三個字,帶我回到那個痛不欲生的早晨,玻璃窗外、針線、褲子上的血......
我想嘔吐。
趴在洗手臺幹嘔了好一會兒,滿腔的無處發洩順着胃部湧上來,沖到腦神經,彙聚成了最尖銳的恨意。
我必須把所有罪名都安在他身上,我必須找一個容器,置放我這麽多年的扭曲。
就是龍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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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瘦了,躺在病床上幾乎被被子淹沒,我不需要他有多少肉,他有206塊骨頭。
就夠了。
見我坐他身旁,他倒沒有多少詫異,反倒有種知道接下來的命運是怎麽走的,卻仍然願意從容面對的豁達。
他一直是這樣的人,天塌下來也別想看他眨下眼。
“我以為你死了。”
“從肺部開始感染,到胃,到腹腔,到心髒的時候差不多就死了。”
很自然,像敘述我的病史。
時隔兩年,我仍能被他的鎮定打壓,但仍對可能存在的陷阱視而不見,這是我本質上的劣根性,似乎要跟命運對抗,在後路上留一把刀,看看到最後是我把刀折斷,還是刀把我砍傷。
基于這一點,我沒像一般布下懸疑陣的人要跟死者解惑,在最後關頭,我倆詭異地聊起了家常。
聊起了學校那群鴿子。
聊到薛禮的時候,他停了,那模樣也在警告我最好到此為止。
我當着他的面掏出針管和藥水,問他怕不怕。
他沒立即答,盯着天花板,好像對自己這板上釘釘的死并不在意,藥水瓶空了的時候,一滴藥順着針頭滴了下來。
他說:“只是可惜。”
可惜,在這段花樣的年華裏,沒能讓父母引以為傲,沒能讓愛情開花結果。
我把針頭插進他的血管裏,慢慢下壓,藥水滲了進去。
他閉上了眼睛。
那一剎那,沉寂在我心裏的恨意終于消失,我趴在床邊哭了起來,仇恨讓我活成一個機器,多少年都噩夢纏身,但随着龍加的死,從此以後,我就能安然入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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貨還在大批量地出,他們對一些艱險的運輸路線給予否決,我們的口袋裏少了很多錢,二哥對這事兒不滿,說幹脆铤而走險用車運,我那會兒已經磨好了龍加的骨頭,把貨放進去。
說:“別用車,用棺材。”
用膚蠟做個八歲大小的孩子,把骨頭埋進去,處理好細節,穿上衣服,如果不去摸,幾乎沒人知道這是假冒品。
沒人去摸死人的,所以我們的運作路線越來越廣,到最後,龍加的骨頭四分五散,躺進了一個又一個棺材。
......
孩子有名字了,在我把那管安樂死注入龍加的身體後。
他漸漸長大,仿佛有根成熟的筋骨把他稚嫩的身子撐起來,他處理事情那麽周到,心思足夠缜密,這将是他游刃于人世間的法寶。
他第一次顯示出超出同齡人的穩重是我跟他說了具體的身世,他沒因接受不了而大吵大鬧,也沒纏着我問為什麽,只是平靜地問:“那你報仇了?”
“報了。”
沒了下文。
事情有起伏的是一個炎熱的午後,他背着書包回來,我看了眼時間,離他放學還有兩個小時。
“怎麽這麽早回?”
“培訓班倒閉了。”
“為什麽?”
“學校不讓我們去課外班,很多學生都退課了,他們承受不住壓力,卷款跑了。”
“卷款”兩個字讓我對所有興趣班都厭惡起來,首當其沖的是記憶裏的十字路口,那耀眼的光芒把我人生道路照得鮮血淋漓。
“那怎麽行?”我把記憶裏的怨恨放在了此刻,“報警,卷款逃跑是犯法的,我們還押了那麽多錢在那裏,怎麽說也得讨回來。”
那段日子我們調查了各大興趣班的老底,有新興起的,也有歷史久的,安樂特意調查了那個繪畫班。
最開始,我并沒在意,我只想追回我那七萬塊錢,并讓卷款跑路的老板得到該有的懲罰。
可是一天,安樂拿着那個繪畫班的底細到我面前。
“媽,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