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落日街頭

落日街頭

龍加暫時昏迷,我把他從醫院調了出來。

我知道他活不了了。

我給他換上西裝,肩頭已經空落落的,我準備好的戒指只能戴在他的拇指,我親吻他的臉頰,問他願不願意跟我在一起。

他閉上了眼睛。

後來,我仔細定義了一下“奸殺 ”這個詞,從法律視角看,這是個絕對會受到懲罰的行為,可從我的視角看,這并不構成犯罪。

我吻向他的時候,我們好像回到了那間公寓,他穿着質感上乘的睡衣,比我高一點,身上有好聞的味道,陽光曬得他的房間暖暖的,我們一起躺在床上,被子會因此起了皺褶,枕頭會被我們扔在地上,我能感受到他強壯的力量,他能感受到我的愛。

我不知道什麽時候龍加沒了呼吸,但我記得我從哪個節點開始流淚。

越哭越狠,已經弄濕了他的領口,我跟他道歉,又給他換了一件新襯衫。後來,他爸媽找上了門,我沒開,沒多久又有人敲門。

是傅嘉吉。

我不敢讓龍加這副樣子,趕緊把他恢複原樣,他爸媽進來的時候,我給他們看了醫生寫的診斷書,上面寫詳細說明龍加活不了多久,以及後期會變成怎樣的狀态,所以他們看見龍加身上的青紫時并未說什麽。

可是傅嘉吉打量了很久,我被他看得發虛,想拉起被子把龍加遮住,剛把他的胸口蓋起來,傅嘉吉就一把拉住了被子,他伸手去解龍加的領口,我又一把拉住了他。

我說:“死者為大。”

傅嘉吉又露出那樣的眼神,那種跨越了階級的審視,是我永遠也接不住的,即使我現在擁有的錢可能已經超過了他。

我為了掩飾心虛,松開了手,說:“由于上次他擅自離開,錯過了最佳手術期,專家聯診也無能為力,醫生的建議是,在患者的最後階段,還是讓他回家修養,我才把人帶回來,還沒來得及通知你們。”

龍加父母倒沒什麽表示,不過傅嘉吉盯着龍加的新襯衫看了一會兒,他一這樣,我就容易不打自招,我又解釋:“穿着病號服回來的,上面沾了好多藥水,我就拿了一件我的衣服給他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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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産加養豬失敗再加上兒子病逝,已經讓老兩口身心俱疲,他們的神經已經轉不動了,挫敗和悲傷就夠他們緩解一陣子的,我心裏暗暗松了口氣。

那天,我把他們送出門,覺得一切都塵埃落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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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販糧師傅溺水之後,我們就改變了運輸路線,但由于我們對新路線掌控不熟練,還是翻了車,損失了一大筆錢。

正當我們為運輸路線發愁時,安園提出可以用骨頭承載,一個成年人有206塊骨頭。

用龍加的骨頭。

我之所以同意,是因為傅嘉吉逼得太緊。

龍加的後事是傅嘉吉操辦的,雖然傅嘉吉跟他差不多大,但兩戶人家養孩子的方式完全不同,龍加的責任感過重,傅嘉吉玩人的本領很強。玩人的次數多了,人就變壞了,膽子也變大了,他扣住龍加的屍體,要求法醫內檢。

這事兒沒讓龍加爸媽知道,他們根本承受不住,我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心裏發慌,但是這幾年,我跟傅嘉吉學會了一個本領,那就是能用錢擺平的事情,都不叫事情。

他給了法醫錢,讓法醫認真檢查,我給了法醫更多的錢,讓他謊報檢查結果。

可是我低估了他。

他叫了三個法醫輪流來。

不過幸好,錢的能量比我想象得更大,我賄賂的那個法醫第一個上場,他在操作的時候,他的助手點燃了外面的簾子,火光起來,大家頓時陷入了恐慌,紛紛跑了出來,傅嘉吉坐着輪椅行動不便,一位工作人員把他推了出來。

我找到那個法醫,讓他再想想辦法。

他嘆了口氣說:“我只能幫你到這兒了,傅老板鐵了心要查下去,除非你能讓這具屍體永遠消失。”

我的心一下顫動起來,永遠,消失。

火光突然大了起來,小助理也有些害怕,有人拿滅火器,有人報119,有人端着水跑進去,傅嘉吉給了一個工作人員一疊錢,讓他把龍加拉出來,我立刻搶在他前面,鑽進火海,推着龍加從後門走。

大火讓這裏亂哄哄的,誰也不會想到有人會搶屍體,我就這麽把龍加拉進了市一。

他再次落在了安園手裏。

很久之後,我回想起這件事,發現,愛對我來說,好像沒那麽重要。

我從底層來,風花雪月對我來說,遠沒有一個夾肉的饅頭重要,在生死存亡面前,愛只是一個空殼,它不能給我帶來切實的資源,無法為我抵住冷眼的嘲笑,當我會因此而锒铛入獄時,它只是在提醒着我,也許犯了一個愚蠢的錯誤。

而這個錯誤,只有我能埋葬。

這一點,在阿燕身上早有驗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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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過去了很多年。

組織的成員一直沒變,阿燕還不知道,荊洲也進來了。

我們去給荊洲賀喜,他結婚了,妻子叫胡夢。

胡夢的手很寬,骨架大,渾身的力氣,青黎村婚鬧的風俗很差勁,男人專往伴娘身上鑽,伴娘有的敵不過男人的力氣,有的見大喜的日子,怕主家下不來臺,就忍氣吞聲。

有個男人喝了點酒,直接把手伸進了伴娘的衣服裏,胡夢“蹭”地一下站了起來,端起碗就朝那男人潑。

男人站了起來:“你幹什麽呢!”

胡夢說:“我朋友是來給我送祝福的,不是給你欺負的,你最好管好你自己的手。”

一個村落有其特定的風俗,這個村落裏的人會按照這樣的風俗說話做事,質疑這種風俗的本地人統一被稱為“背叛”,不按照這種風俗行事的外地人都會被劃分成“不懂禮”,正所謂一方水土養一方人,聽見胡夢這麽說,很多人都站了起來。

清一色男人,他們得為自己的同類找回面子,也得為自己下一次的動手提供支持,他們說:

“笑話,伴娘不就是用來給人鬧的嗎!怕被男人鬧穿這麽漂亮幹什麽!”

“就是,我們鬧她是看得起她,別人我們還不鬧呢!”

“你一個新娘子湊這個熱鬧幹什麽,結了婚,你就只管做好分內事,伺候好男人,照顧好孩子,女人家的公然插嘴算什麽事兒啊。”

被人這麽一說,胡夢并沒有退卻,她伸出她的手一一指過這些人,她的眼神堅定有力,她的手指比在座任何一個女孩兒的手指都粗,但她并不因此羞愧,她說:“風俗不是你們欺負人的借口,她們打扮得漂亮是因為尊重我的婚禮,不是你們動手動腳的理由,我的朋友要漂漂亮亮地來,平平安安地走。”

“行了,別人怎麽不鬧你呢,青黎村鬧新娘的風俗也有的是,說到底還不是因為你身上沒有女人味,瞧你那骨架大的,都快能跟我稱兄道弟了,睡覺的時候是你在我懷裏還是我在你懷裏啊?”

這句話引得大家哄堂大笑。

蓮花村養出來的女孩兒跟別的地方不一樣。

大多情況下,女孩兒說了髒話會被打嘴巴,裙子稍微短一點會被認為有傷風俗,而教育她的那個男人正赤裸着上身。

女孩兒不能公然地談論性,卻被教育如何能獲得男人的喜歡。

她們得骨架小,得白,頭發又多又密,眼睛得無辜,四肢要細長,面對別人安分守己,面對丈夫要懂得怎麽伺候人。

女孩兒剛出生時就有一個隐形的婆家,所有不符合規範的行為都會以這個借口來糾正,她們被教育不要頂嘴,不要抛頭露面,她們是飯菜的提供者,是飯桌的邊緣人,她們被教育着,這樣正确。

蓮花村的女孩兒不這樣。

她們目的明确,保存本領,學會生存,視成功之前的所有步驟為必要條件,她們不會為此否定自己,她們知道遠山漫漫,必然有紮腳的時刻。謾罵只不過是過耳的一陣風,皮肉只是往上走的工具,如果女性成功需要經過這樣的步驟,是社會的問題,不是她們的問題。

她們腦海中深記一句話。

凡我所能用者,皆為上上簽。

大多數地方的女孩兒都雷同,她們會受不了這樣的嘲笑,她們會渾身發熱,氣憤卻找不到發洩的途徑,她們沒被教導如何反抗權威,甚至沒有意識到所謂的權威不過是一種定義,沒有意義。

胡夢也不這樣。

她抓起一根筷子扔向那個男人,那個男人猛地站了起來,胡夢撸起了袖子。大骨架和強壯的肢體,讓男人一下子怔在原地。

其實男人懼怕強大的女性。

在酒席陷入尴尬的時候,一個伴娘悄悄拉了拉胡夢的袖子,說行了,別鬧得太大,大家都在吃飯呢。

剛才被胡夢鎮住的人又有了底氣,大家都紛紛指責起胡夢來。

男人懼怕強大的女性。

只可惜,男人很會觀察女性凝聚力的漏洞,一旦有人開始松懈,大家就會群起而攻之。女性團結,是一項長遠且艱難的過程,規則是阻擋一個人的絆腳石,是奴役一個群體的有效工具,誰掌握了話語權,誰就擁有生殺能力,而短時間內,規則是不會改變的。

身為男人,我為此感到慶幸。

我看着酒席上這場鬧劇,想到了盛芳,一有空她就會跟我說很多,說名著裏主角的最終走向,分析月亮的圓缺會帶給人什麽樣的感想,有時候她竟然還會跟我談論窗外的蟬。

我會放空,因為我根本聽不懂。

我只會機械地回複她,嗯,好,可以,或者騙她,我愛你。

女性背後的那扇窗好像隐藏了很多東西,精細、複雜,她要的太過具體,她要我注意到她咧嘴微笑時的弧度,要我看見她眼神深處的洶湧,她甚至要我理解她的內在精神,而我認為沒有“我愛你”解決不了的事。

也有能把女孩兒騙得團團轉的男人。

風花雪月不是男人的專項,但卻是男人睡到一個女人的殺手锏。

既得利益者不需要擁有強大的共情能力,只需要低頭,搜索一些可供玩樂的名詞,比如操控、鎮壓、擺弄,只要她們團結的力量沒那麽大,世界的書寫和主宰者并不會變。

酒席慢慢恢複了正常,那男人的周圍,有人給他舉杯敬酒,胡夢臉上并沒有氣憤,她似乎對此事司空見慣,但臉上同樣沒有屈服,就代表這并不是她最後一次反抗。

荊洲沒有動。

不是他懦弱,是他對此無感。

他十來歲的時候,我就感知到他不是個正常人,他缺了一根神經或者說他缺了一塊骨頭,絕大多數的事情引不起他的反應,就比如胡夢已經在此鬧劇中充分表達了自己的立場,在和事佬讓新郎哄哄新娘時,他機械地給她夾了一筷子菜。

絕大多數的男人,缺了一根神經,或者說缺了一塊骨頭。

女性需要的東西,不是一句“我愛你”能解決的。

後來,他倆的日子就這麽平淡地過着,有一天,運貨路線又出了問題,荊洲拿來了一份新骨頭。

來自胡夢。

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阿燕又來到了青黎村,看見荊洲,一遍一遍地重複:“你不該這樣,你不該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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