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懲罰
第21章 懲罰
事情的發展一如啓衆焱和啓明所料,醫生的檢查結果顯示夏侯芙的認知功能失調并伴有顱內病變。
“病變的速度出乎意料的快,建議住院觀察。”醫生說。
“能治好嗎?”啓衡宇問。
醫生搖頭:“關于阿爾茨海默的研究,三百年來一直在原地踏步,病程的發展是不可逆的。”他擡頭瞥一眼挂鐘,問,“你們怎麽說?辦住院還是回家療養?”
“住院。”啓衆焱說,“淩晨了,你們趕緊回去休息,明天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他驅趕晚輩們回去,自己留下,“我守着芙老師,”
“爸,我和寰光守夜,您回去吧。”啓衡宇說。
“我睡不着。”人越老越倔,啓衆焱揮手将孩子們趕走,獨自留在病床邊,照顧茫然不知所措的老伴。
啓明拗不過啓衆焱的執着,和啓承以及兩位管家女士回到老宅。
這注定是個不眠之夜,沒人睡得着覺。啓明驅動輪椅來到二樓,頂燈自動亮起,05說【晚上好,星星。】
“你可以放出影像嗎?”啓明問。
四盞投射燈啓動,立體的人形影像出現在房間中央。英俊挺拔的智能管家眼含關心,走到啓明面前,半蹲下來,05說【星星,和我說說話,說什麽都行。】
“我不知道怎麽說。”啓明揉了揉眼睛,“我想要奶奶一直陪着我,我知道這很沒道理。”
影像擡手,撫過少年殷紅的眼角,即使它什麽都摸不到。
“沒有人會一直陪着我。”啓明說。
【人類受限于壽命和自我意志,不會永遠陪在星星身邊。】05說,【但我可以,我會一直陪着您。】它聲音平直,無波無瀾,AI與人類最大的不同是絕對理性,它說的話都能做到。
安裝了觸覺組件的兩只機械手牽起啓明的手,摸摸他的胳膊,拍拍他的肩膀,人形影像表情憂慮,05說【也許哭出來感覺會好一些。】
透明的水珠滴滴墜落,棉質布料洇開一片片潮濕痕跡。銀灰色的機械手向上,輕柔地抹去少年眼角的濕潤,冰涼的金屬和溫熱的皮膚觸碰,泛起一圈圈不起眼的微瀾。
“阿爾茨海默症到了晚期,奶奶會忘記所有人。”啓明低落地說,“她不記得我,也不記得她自己的名字。”他吸了吸鼻子,沉穩的保護殼裂開一道縫隙,隐隐露出脆弱的靈魂,與他的真實年齡契合,“我以為我足夠堅強,不需要任何人愛我,可是我想要奶奶一直一直陪着我。”
“世界上真的只剩下我一個人了。”啓明将臉頰靠在機械手堅硬的掌心,喃喃道,“只有我自己了。”八歲失去雙腿,他瀕臨崩潰卻沒有哭泣,而在得知夏侯芙命不久矣的當下,他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宛若幼童。
工作室針落可聞,唯有機房“沙沙”的風扇和窗外夜蟲鳴叫的聲音。半透明的人形影像守在輪椅旁,一雙寬闊的黑眸安靜且包容地看着啓明,四只機械手忙前忙後,兩只安撫啓明失控的情緒,兩只手遞來紙巾和溫水。
【如果可以,我想給您一個擁抱。】05說,【資料顯示,擁抱意為最堅定的支持。】人形影像向前傾倒,虛虛埋進啓明的懷裏,【我想要一具身體。】
“小五,仿生人也是違法的。”啓明說,他接過溫水和紙巾,擦拭眼淚補充水分,極度悲傷之後接踵而至的是精疲力盡,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哈欠。
電梯門打開,智能輪椅載着啓明進入轎廂,05說【我準備了一些睡前故事。】
“我不是小孩子了,不需要故事。”啓明說,他仰頭,望着轎廂頂部的攝像頭,“謝謝你,小五。”
【我的榮幸。】人工智能說。
第二天一早,啓明用過早餐,拉着陳雁橋來到醫院。單人病房裏,啓衆焱躺在陪護床上休息,夏侯芙倚着床頭看向窗外,不知在思考什麽。
“奶奶。”啓明喚道,輪椅滑到床邊,他握住夏侯芙的手,“聽說您昨天要來找我。”
“小明,不好意思,我昨天迷路了。”夏侯芙歉疚地說,“我記得直走往右拐,但我不記得在第幾個路口右拐。”她摸摸啓明的臉頰,“我真是年紀大了,不服老不行。”她剛滿六十五歲,這個年齡在平均八十歲的地球聯盟尚且年輕,加上學識豐富,她本應和丈夫一樣,返聘至某個社會組織繼續為聯盟貢獻力量。
“沒關系,您找不到我,我來看您。”啓明說,他低頭,猶豫着要不要給夏侯芙透露病情真相。
“你爺爺和我商量過了。”夏侯芙說,“趁我還記得事,先做一份遺囑,拿去公證處公正。再提交一份安樂死的申請書,等病情嚴重,你爺爺送我上路。”
“奶奶!”啓明沒想到夏侯芙如此果決,“您不能……”
“沒有什麽我不能做的事情,小明。”夏侯芙笑着說,“奶奶舍不得忘記你,更舍不得離開你。但失去記憶,和肉身死去沒有本質上的區別,我想要留給你們一段美好的記憶。”她拿起放在床頭的筆記本,手執圓珠筆,在紙上寫寫畫畫,娟秀的文字夾雜拼音字母,她當着啓明的面,書寫生命末尾的休止符。
“我這一輩子做了很多好事,也有很多遺憾。”夏侯芙說,“你的腿,是我最後悔的事。”
“奶奶,我的腿到底是怎麽回事?”啓明問。
“你問她,不如問我。”啓衆焱的聲音響起,他坐在陪護床邊,眼神示意守在門口的陳雁橋關上病房的門。
啓明轉頭,看向啓衆焱:“爺爺,是和姑姑的信仰有關嗎?”
“衆焱和我,都是獨生子,我們結婚的時候,也沒想過後輩的親緣淡薄至此。”夏侯芙說,“我本想要大家團結友愛地住在一處,相互尊重,相互照應。”
“突如其來的戰争破壞了我們對美好未來的設想。”啓衆焱說。
啓衆焱和夏侯芙這對青梅竹馬,于戰争中命定終身。大兒子啓衡宇和二兒子啓寰光在育兒所養到成年,對父母親情沒有太多概念,小女兒啓笑恬在育兒所養到十二歲。蓋娅自毀,戰争結束,聯盟政府授銜封賞,夫妻倆得到了中心城北邊的一塊地,丈量後約合六畝,恰好能蓋個宅院。三個孩子的性格已定型,啓衡宇沉悶寡言,吃苦耐勞,憑借啓衆焱的關系進入聯盟政府走仕途;啓寰光智商出衆,性情古怪,向往宇宙,進入宇宙科學院研究殖民課題;至于十二歲的啓笑恬,天生反骨,通過參加支持AI大游行來抵抗啓衆焱和夏侯芙的教育。
“寰光打小把笑恬帶大,兩人關系好。笑恬認為我們不負責任,只生不養,把他們扔在育兒所不聞不問。”啓衆焱說,“我知道他們三個對我們都有不滿,比如衡宇。小芙當年随口提了一句,衡宇如果有喜歡的女孩兒,帶回來瞧瞧。衡宇找來了李茵,應付任務似的結婚生子。寰光直接加入了殖民派,更別說笑恬,活脫脫一個機械神教分子。”
啓衆焱越說越生氣:“早知如此,就該讓他們被蓋娅捉去算了。”
夏侯芙說:“你八歲那年,恰好是第二版AI禁令發布,反對的聲浪大漲,笑恬将你的行蹤透露給了機械神教組織。”
“笑恬說她是被機械神教蒙蔽,以為他們抓走你只是為了示威,過不多久就會放你回來。”夏侯芙說,“這件事之後,衆焱禁止笑恬參與任何政治活動,尋了一處人家将她嫁出去。”
在家庭解構的二十四世紀,“嫁娶”已是歷史塵封的古老觀念,女性想要後代僅需支付一筆低廉的費用,去育兒所領養一個孩子或者選擇合适的精子做體外繁育。單身生育的女性得以傳承自己的姓氏,獲得聯盟政府的一大筆撫育基金。父母雙全,自然孕育誕下的孩子,同時具備兩個姓氏,成年後自行選擇随父姓還是随母姓,且保留改姓的權利。
“嫁”這種古舊的形式,完全将子宮、母親姓名及冠姓權拱手相讓,并失去家族繼承權去夫家生活,可謂牢獄之外最重的懲罰。啓笑恬嚴格意義上,應該随她的丈夫謝佑浩姓謝,包括她生育的一對雙胞胎女兒,也放在謝家養育,和啓家毫無幹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