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

蘇培盛從養心殿外輕手輕腳的進來,到了跟前,雍正正伏在禦案前批閱奏章,他不敢輕易打擾,手裏拿着拂塵在一旁靜靜的等着。

待雍正批閱完手裏的一本折子後,蘇培盛方輕聲喚道:“皇上……”

雍正目不斜視,繼續拿下一本奏章翻看,與此同時,“嗯”了一聲,不鹹不淡的問道:“何事?”

蘇培盛陪着小心道:“您不是讓奴才派人盯着乾西四所那邊的動靜嗎?”

“怎麽了?”

聽到這裏,雍正動作一頓,擡起頭,目光瞥向蘇培盛。

他的目光很平靜,但壓迫感十足。

蘇培盛忙躬着身子,事無巨細的禀報道:“今日辰時一刻,怡太常在從乾西四所出發,按着宮規舊制,去慈寧宮給太後請安;辰時中,她們請完安回到所裏,丫頭雲墨去壽膳房取回早膳;辰時末,內務府廣儲司的管事張寶上門求見,送雪頂春梨的分成銀票;待巳時三刻,怡太常在、連同她的丫頭雲墨、管事張寶出了門,一起去往敬事房……”

雍正原還神色平平,直至聽說瓜爾佳氏去了敬事房後,神色一動,道:“她去敬事房做什麽?”

蘇培盛道:“倒也不是什麽大事,聽說是宮裏缺人使喚,所以調幾個奴才過去。”

在蘇培盛看來,這很正常,他上次奉命去乾西四所,看着裏頭只有一個伺候的丫頭,年紀也不大,就覺得不太合适。

縱然是個太常在,位份低,但也不好那般……那般……咳咳寒酸。

現在嘛,總算開竅了。

蘇培盛心裏如是想着。

他說完,便垂手在旁,等待皇上繼續問話,可等了半晌,卻什麽都沒等來。

蘇培盛眸光閃了閃,暗暗去觑雍正的臉色。

但見他已拿起朱筆繼續開始批折子,動作和以往看起來沒什麽不一樣,不過……

皇上唇角勾着的那絲笑意,是怎麽回事?

皇上可是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啊。

蘇培盛憑借自己跟在雍正身邊多年的經驗,敏銳的察覺到皇上心情很好、特別好,可是,為什麽呢?

蘇培盛絞盡腦汁、反反複複的回想,依舊沒找到答案。唯一能夠确定的是,皇上的這一變化,肯定和乾西四所的那位太常在脫不了幹系。

而蘇培盛這次忖度上意,忖度的一點沒錯。

雍正的心情确實很好,尤其是在聽了瓜爾佳氏一大清早着急忙慌跑去敬事房要人之後。

昨天她裝的那般鎮定,說什麽“嫔妾自小膽壯”,“相信身正影直”,“只要問心無愧,惡鬼也不敢進犯”的話,可結果呢?

原來是個小騙子。

說的時候當真是信誓旦旦,義正辭嚴,結果才一晚上,就慫的不行,跑去敬事房要人了?

蘇培盛不知道瓜爾佳氏緊趕着去要人的原因,但雍正随随便便就猜出來了。

将蘇沐瑤吓的一晚上沒睡好後,雍正心裏驟然升起一股由使壞成功帶來的愉悅感。

或者也可以稱之為惡趣味。

又批了一會兒折子,雍正忽然擱下筆,擡頭問道:“朕記得,前幾日有地方進貢了幾盒龍井?”

“陛下的記性真好,”蘇培盛由衷的誇了一句,解釋道:“是杭州府進貢的,因是頂級的上春茶,內務府那邊沒敢輕動,但又不好拿這點子小事打擾到您,所以,昨兒個下晌丁大人還囑咐奴才,讓奴才趁您得空的時候問一聲,看那幾盒龍井茶該怎麽分?”

雍正聞言,似笑非笑道:“朕還沒問呢,你就說上這麽一車轱辘的話。”

蘇培盛眼觀鼻鼻觀心,只是一味的陪笑。

作為天子身旁的近奴,他絕對是明哲保身的第一號人物。

雖說丁皂保來找他,為的是件芝麻綠豆大的小事,但私下裏有大臣試圖接觸他,不管為了什麽,對于皇上來說,卻是極犯忌諱的。

與其将來皇上從別人口裏知道這件事,還不如他先主動交代,提前把自己擇出去。

蘇培盛道:“皇上要嫌奴才話多,奴才以後少說話就是了。”

“倒也不必,”

他的這些小心思,雍正還犯不上計較。

放下筆,往後舒舒服服的一靠,饒有趣味道:“丁皂保既然都托你了,你就說說那幾盒龍井茶的事。”

他這會兒批折子批累了,也想聽聽,到底是怎樣的幾盒茶葉,能把堂堂的內務府大總管難成這樣。

蘇培盛笑道:“那是頭采的雪前龍井,今年西湖春來早,一共只得了五盒。”

他這麽一說,雍正就明白了。

龍井茶,以西湖龍井最為正宗知名。

西湖龍井按采摘的時節不同,又分為四大類型:雪前龍井、明前龍井、雨前龍井、雨後龍井。

其中,明前龍井采摘于清明之前;雨前龍井采摘于谷雨之前;雨後龍井采摘于谷雨之後。

這些都沒什麽特別,各地每年都會大量的進貢。

唯有雪前龍井,它名字中的“雪前”二字,指的不是冬日的雪,而是說在二月倒春寒的時候,遇到的霜降天或遇到的下雪天。

這樣的天氣極難得,有時候一年中回春的早,二月份沒有霜降或下雪,也就沒有雪前龍井茶了。

當然,在這麽極端稀有的天氣采摘的全芽型龍井茶,口感自然醇香濃郁,堪稱是龍井茶中之最。

因此,在綠茶界流傳着這麽一句話:“雨後是佳品,明前是珍品、雨前是上品,雪前是極品。”

确有其道理。

即便在現代,頭采的雪前龍井茶在市場上也根本買不到,得通過拍賣獲得,因其極為珍稀名貴,還産生一個茶中唯一的保險,叫做“倒春寒險”。

怪不得丁皂保愁的不知道該怎麽辦。

一共五盒龍井茶,皇上一個人一年也喝不完,白放着糟蹋了,後宮妃嫔中,總是能分出去兩三盒的。

可分給誰,不分給誰,都是得罪人的事。

還不如讓皇上自己決定呢。

在丁皂保那裏極為難的事,在雍正這裏卻變得極簡單。

他緩緩扣擊着椅子扶手,輕而易舉就決定了雪前龍井中前四盒的歸屬。

“留兩盒在養心殿,一盒送去給太後,一盒送去給怡親王,他性子淡,平日沒什麽特殊的喜好,煮茶品茗算一個。”

蘇培盛:“……”

太後再不濟,也是皇上生母,分一盒過去是應該的?

只是,他怎麽忘了把怡親王給算上了?

原以為後宮妃嫔能分個兩三盒,現在只有一盒了。

蘇培盛想了想,道:“皇上,那剩下的一盒……可要送去坤寧宮?”

在他心裏,最後一盒的歸屬者,無非就是兩個人選:一個是皇後,一個是年妃。

按着常理,皇後比年妃位份高,好東西自然該緊着皇後用。

而皇上呢,也不是寵妾滅妻的類型,這最後一盒花落誰家,已經是明擺着的事了。

蘇培盛正等着皇上點頭,卻見雍正手指一頓,淡淡的吐出兩個字,道:“不必。”

不必?

蘇培盛眨着眼睛,困惑了。

雍正頓了一下,接着道:“還有一盒,送去乾西四所。”

他吃了她一盞茶,總該還回去。

蘇培盛:“???”

這局話裏的信息量太大,他竟一時不能消化。

什麽叫送去乾西四所?

那裏可只有一位主子,就是那位太常在。

太常在的位份再低,那也是“太”字打頭的。

正兒八經的,是……先帝的妃嫔呀。

越過皇後,越過年妃,巴巴的把一盒極品龍井茶送過去,滿宮裏的人要怎麽想?

一旦傳出去,前朝官員要怎麽想?

《起居注》裏,史書工筆寫出來,往後的人要怎麽想?

蘇培盛目瞪口呆,差點沒繃住,靠着自己多年來練就的八風不動的功力,穩住心神,試探性的問道:“陛下,那以什麽名頭送過去呢?”

皇上賞賜先帝妃嫔東西,總得有個理由吧。

不然,真坐實了暧昧。

蘇培盛這一句話,倒提醒雍正了。

他方才只想着昨晚的事,差點忘了他和瓜爾佳氏的身份。

他一個皇上,一舉一動頗受矚目,這樣無端端的賞賜東西過去,确實不宜。

找個理由?目前也沒什麽好理由。

那……以老十三的名頭呢?

也不行,傳出去,保不齊就有幾個沒眼力見的谏官,彈劾老十三同先帝妃嫔有染。

雍正立即打消了這個,再披一次怡親王馬甲的念頭。

雍正閉上雙眸,不禁陷入了沉思。

“皇上,皇上,……”

蘇培盛小聲喚着,在旁邊實在為難,這到底該怎麽辦?皇上您倒是給個準話呀!

這樣裝睡,是哪個意思,送還是不送,他琢磨不透啊!

良久,雍正睜開眼睛,似乎終于想定了,吩咐道:“去将養鷹處的人傳來。”

…………

養心殿裏,因為她引起的一場小小風波,蘇沐瑤完全不知情。

她正在廊下家和春蘭他們開誠布公的談話。

談話的內容,非常的實際。

包括到她現有的位份、乾西四所的現狀、去乾西四所當差的好處和壞處、以及她作為主子能給下人提供的升職空間和福利待遇。

這個場面,有點像企業中最後一輪面試的場景。

蘇沐瑤不要底下人對她感恩戴德,她踐行的,是把醜話說到前頭。

而且,常言道,“救急不救窮。”

她雖打算給他們出了這筆救急的銀子,但也不是白出的,都要扣在他們以後的月例銀子裏。

相當于提前預支薪資。

蘇沐瑤囑咐道:“這會兒來的匆忙,雲墨,你先拿張紙記下來,等回去後再立賬。”

雲墨答應着,在大通鋪上支了張案桌。

春蘭道:“我家春季要繳納的人頭稅是五兩銀子,還有其他雜七雜八的稅收,我總共借十兩,雲墨姐姐,我每月用一半的月例銀子來還,可以嗎?”

雲墨去看蘇沐瑤,蘇沐瑤點點頭。

宮女和太監都是有品級的,不同品級,月例也不一樣。

像是普通宮女和太監,進宮不滿一年,月例是一兩銀子;進宮一到三年,月例升至二兩銀子;進宮三年到五年,月例升至五兩銀子;五年以上者,月例升至八兩到十兩不等。

春蘭她們都是普通宮女和太監,且進宮不滿一年,按着宮裏制度,月例都是一兩銀子。

因他們是蘇沐瑤宮的下人,下人同主子為一體,他們的月例,是要從蘇沐瑤月例的三十兩中扣除的。

雲墨道:“行,你的事我記下了。”

接着,彩蝶道:“我和春蘭一樣。”

秋蕊臉紅道:“我借十五兩,扣每個月月例一半。”

來福道:“我借十三兩銀子,直接扣除每月月例,扣完為止。”

水生笑道:“我借十二兩銀子,也是用月例銀子的一半還。”

雲墨一一記下。

這麽一算,五個人,一共借去了六十兩銀子。

對于現在擁有萬兩銀子身價的蘇沐瑤來說,就跟毛毛雨一樣,根本不算什麽。

不過,有一件事,蘇沐瑤還是覺得納悶。

她看向春蘭,道:“我記得你之前說過,你家裏一共有八口人。”

春蘭點點頭。

蘇沐瑤不解道:“人頭稅是按人收的,按着清律,一口人五錢銀子,你家總共有八口人,應該是四十錢銀子,一兩等于十錢,合起來就是四兩銀子,怎麽會是五兩銀子呢?”

她不禁有些懷疑,春蘭她家所在的地方縣府,暗地裏擡高人頭稅稅銀。

如果是這樣的話,可以向州府舉報,一舉報一個準。

擡高稅銀的罪名比貪污受賄大多了。

春蘭抿了抿唇,苦笑道:“主子,奴婢家裏是有八口人,但奴婢的五弟今年九歲,六妹今年三歲,都是在康熙五十一年後出生的。”

“當時國家下達了一道政令,“凡滋生人丁,永不加賦”,所以他們兩個不用繳納人頭稅。”

可是,如果這樣算的話,他們家需要繳納人頭稅的人口不就只剩下了六口人?

加起來是三兩銀子啊,只會少不會多。

蘇沐瑤更迷惑了。

春蘭嘆道:“這五兩銀子裏頭,除了奴婢家裏現有的六口人,還有四口人,分別是:奴婢已經過世的太爺爺、太奶奶、爺爺、還有沒分家就夭折了的三叔。”

蘇沐瑤:“……”

感情這人頭稅裏頭,還包括死去了的人頭啊!

彩蝶、秋蕊點點頭,水生和來福也跟着點頭。

都用一副理所當然的眼神看着蘇沐瑤。

可不就是嗎?要不然怎麽可能明明減輕了稅賦之後,他們還是繳納不起?

頓時,蘇沐瑤悟了。

怪不得康熙五十一年的時候,準葛爾戰事未平,國家正是用銀子的時候,忽然康熙下了這麽一道有關人頭稅永不加稅的政令。

現在看來,這道政令是非下不可。

百姓已經到了一個交不起稅的臨界點上,滋生的人口再行加稅,國家的根本就要動蕩了。

蘇沐瑤嘆了口氣,沒再多說多問。

到底這些國家大事,與她一區區太常在無關,她管不了那麽多,也沒那麽大本事管。

她只想安守一隅,過好自己的日子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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