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三十四只奶牛貓
三十四只奶牛貓
我第一次見到那個女生的時候,是一個冬天。
是一個非常溫暖的冬天。
“欸,是嗎,你想要出去玩嗎?”
“時間已經不長了。”
她第一次知曉我的病情的時候,露出來的表情其實跟一般人沒什麽不同,參雜着可憐、同情、可惜,那些情緒我已經在很多人的身上看見過,我的爸爸、媽媽,還有我的朋友們,都用過這種眼神看我,他們痛苦的喊着、用那種眼神看我,就好像是每次都在說,我已經活不久了。
好似病痛就在他們身上一樣。
就算活不久又怎麽樣了呢。
我不是還活着嗎。
“要去玩嗎?”
那是第一次、有人邀請我,再次前往外面的世界。
“你那是什麽表情啊,你自己都走出醫院了,不就是很想去玩嗎?”
“我聽說今天晚上會下雪。”
“這樣的話,我知道有一個絕佳的觀雪景點噢。”
真是奇怪的人。
往常這種時候,媽媽只會對我說,我的身體不好支撐不住我去那麽遠的地方。
如果是我的朋友,他們只會用擔憂的目光看着我,參雜着害怕而不願意帶着我去那麽遠的地方。
是啊,我終究也是一個孱弱的病人。
突如其來的得病讓我從一個健全的人變成了不再奔跑的人。
每天只能躺在病床上無所事事的看着窗外一塵不變的風景。
就算是踏出這個小小的醫院都得是偷摸着鑽出來。
“媽媽她,總是說只要堅持一陣子我就會好了,但是我知道,我的病是沒法醫治的。”很神奇的是,在那一天,在那個夜晚,在她的注視下,我變得健談起來,或許是太久沒有和人說過話了,連口齒不流利的我也能好好的把話托出。
“你有見過晚上的東京嗎?”
她并沒有對我的那句話評判什麽,而是聰明的提起了另一個話題。
就好似朋友一般。
明明只是不小心撞到了的陌生人。
“……有。”
以前有過,但是現在我只見過醫院的晚上。
安靜而又寂寞。
一樣都是白色。
但是卻又悲慘。
“但是我推薦山上噢,跑起來吧——”
還沒有反應過來,我就被她拉着往前走,我張了張口想說我不能劇烈運動,然而下一刻我就被她抱到了機車上。
那是我從來沒有坐過的東西。
“原來你是不良嗎?”
我突然反應過來。
“是啊,”她忽而惡劣的笑起來,眼睛裏閃着光,她戴上頭盔,扔給了我一個紅色的頭盔,那雙眼睛透過護目鏡望過來,像是天上的星星,“害怕了嗎,害怕還來得及。”
害怕……
不。
我搖了搖頭。
“不怕。”
“是嗎,”她又笑了下,伸手拍了拍後面的座位,“上來吧,大小姐,去兜風。”
我緊緊的抱住了她的腰,她似乎完全沒把我當病人看,就算是冬天也把速度開到了最大,寒冷的風從我的耳旁呼嘯吹過,從頭盔的縫隙穿刺進來。
但是該怎麽說呢。
“怎麽樣——”
我擡起頭。
看着她的側臉。
明亮的不可思議。
天空倏爾下起了雪。
我們在追趕雪。
“漂亮嗎——”
她的聲音傳遞過來,參雜着風。
我也不禁用力大聲的回應着她。
“很漂亮!”
十分漂亮。
潔白幹淨的雪慢悠悠的飄散中空中,我們馳騁在這個無人的街道上,天色越來越暗,但是我的心情卻越來越愉快。
我們在追趕着雪。
追趕着雪的速度。
在那天之後,我就時常偷跑出去,就算是被媽媽罵也無所謂。
我已經活不久了。
醫生說的那句我活不到來年的春天,已經聽到了噢。
所以你們不用那麽小心翼翼的。
我已經滿足了。
“喂,要去海邊嗎?”
“東京灣?”
“噗,你想要去那裏也無所謂,說不定能看見黑手黨火拼噢。”
“那麽危險。”
“是啊。”
“那麽我要去。”
“真是大膽啊。”
“從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就知道了吧,現在不去的話以後就沒有機會了。”
“實際上,你是黑手黨的老大吧。”
在路上,我實在忍不住好奇的問她。
盡管她看起來年紀不大,但是她的作風實在不太像一個小孩子,都可以說哪怕是大人,都沒有她一半成熟。
“很多人這麽說。”
她并沒有直接承認,但是她的格鬥技術很厲害,哪怕是來找茬的人,她兩三下就解決了。
“好厲害啊。”
看到地上倒了一片的人,我只會下意識的鼓掌贊嘆。
我從來沒有見到過這樣的女孩子。
“謝啦。”
而這個時候的她,也完全不在意這種場面被人看見。
倒不如說,她好像一直都沒怎麽注意我。
一般來講,會在病人的面前做這些事情嗎。
不會吧,只有她會這麽做。
“最開始我不是這樣的,”看到我的表情,她姑且解釋了幾句,不過看起來像是解釋了很多次,反而說道一半就喪失了解釋的欲望,“沒辦法啊,我就是這麽樂于助人的人。”
“沒看出來呢。”
“你是想要體驗一下我一拳的力量嗎?”
“不,不想體驗,謝謝。”
她那樣随意的說着,我也随意的回答着。
或許,我們是朋友了吧。
我那樣想到。
不知道是出于女生的直覺還是什麽,總覺得,她應該不會是讓人接近的類型。
但是媽媽在罵我的時候,那家夥卻會用相當漂亮的話語來勸說她,不知道用了什麽理由把我順利的帶了出去。
自那之後,媽媽就再也沒有過問過我偷摸出去的事情。
我也不好奇,我也不想知道。
春天就要來了。
“她的情況有好轉嗎,醫生?”
“……不。”
這種事情我是明白的。
早就應該明白的。
如果不是遇見她的話,我估計就在那天雪夜,就會喪失了力氣,在病床上過完一生吧。
“你不願意去醫院嗎?”
哪怕是最後,我也不想死在那裏。
“東京灣是不是沉了很多人。”
我喘着氣問她。
“大概是吧,電視劇是那樣演的。”
我似乎聽到了哭腔。
是我在哭嗎。
可能是吧。
“那我也沉到海裏啊。”
“別吧,會污染的。”
“欸,這個時候不應該順着我的意嗎?”我開着玩笑說道。
“這點就算了。”
“人生是很短的,哪怕是十年、二十年,或許我這樣會更快樂吧。”
“為什麽?”
“因為人老了,就會變得皺巴巴的,又醜又老,不好看。”
“這個時候都想着美啊,大小姐。”
“是啊,”我笑着應聲,“而且會很寂寞的啊,又沒有認識的人,家人也不會在了。”
我是真心那麽想的。
或許我遠遠沒有我想象中的想要活下去。
我的生存欲望本來就很低吧。
“不想……再去看看海嗎?”
我遲疑了幾秒。
聲音都無法貫通。
我只能搖了搖頭。
“要下雪了。”
有點冷了。
“人死了,會去哪裏呢?”
“不知道。”
“都不編點故事來騙我嗎?”
“你不是一向讨厭這種嗎?”
……原來她發現了啊。
一直都知道啊。
對啊,我很讨厭。
很讨厭他們用那種眼神看我。
哪怕是活不久了,我也不想被那種目光看着啊。
不過是十幾歲,還那麽小。
那些人一字一句的用語言刀鋒劃在我的心口上,既痛苦又悲哀。
又只能無力呻吟。
“我想跑起來。”
“那就跑吧。”
“跑——”
跑到世界盡頭。
只要一直跑着,就仿佛我還是一個健康的人,哪怕是喉嚨被冰冷的寒風刺傷了,嘗出腥甜的味道,我也想跑。
我要奔跑,我不要再等春天了,我要拼命的奔跑,我要把冬天落在身後。
“我想要變成游魚,自由的翺翔在這個浩瀚美麗的雪夜裏。”
“不應該是鳥嗎,飛得更遠。”
“不,我可是游泳健将呢。”
那是我曾經的輝煌。
也是我不再回憶的過去。
多麽諷刺,多麽悲哀。
我已經沒有機會再游泳了。
“小櫻。”
我喊着她的名字。
她的眼睛望了過來。
在她的眼底看見了那個哭泣的自己。
“你為什麽在哭啊。”
“我沒有哭。”
她倔強的說道。
她呼出了一口氣,在冰冷的雪天裏形成了白霧,刺骨的寒意從腳底傳來,我知道我的時間不多了。
“恐怕,我的媽媽會刁難你吧。”
“為什麽要這樣說?”
“因為我是她唯一的女兒啊,我不能陪他們了。”
“你也不用愧疚噢,不用去照顧他們。”
“畢竟還是有錢的。”
“怎麽,我是遇見富婆了嗎。”
我聽着笑了下,卻閉上了眼睛。
天氣變冷了。
“我不想去醫院,小櫻。”
“死也不要。”
“這種話……”
我又睜開了眼睛,看向她。
“謝謝你。”
“……”
如果我有來生的話,不要再做人了。
人太累了。
我只想做一只安靜的游魚。
世界已經安靜了下來,我看不清任何的東西,只是一味的重複道。
“小櫻。”
“我在。”
“小櫻。”
“我在呢。”
“……”
恍惚間,我好像看見春天了。
溫暖的、不可思議的,像是雪一般的飄滿了整個天空。
看到了漫山遍野的櫻花。
是啊,是櫻花啊。
真是漂亮啊。
“晚安,雪。”
“晚安,小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