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潰爛傷

第26章 潰爛傷

姜小婵的話沒效果, 沒有人會相信一個10歲小孩的戀愛建議。

聽完後,姜大喜壓根不當回事,轉頭就去研究林嘉給她整理的錯題本了。

林嘉對孟雪梅說的話, 同樣效果甚微。

姜小婵的不開心, 其實孟雪梅早就意識到了。

把孩子送養的決定, 簡直戳斷了孟雪梅的脊梁骨。

這兩年鎮子裏多少人說三道四:再窮也不能把孩子送人啊,孟雪梅還算個媽嗎?送去有錢人家裏, 指不定他們怎麽虐待小孩。人家替你養孩子, 對她沒有愛的, 只是當個工具。姜小婵爸爸沒了,又攤上孟雪梅這樣的媽,真慘。

當時做這個決定前, 四面八方卻全是勸她送養的聲音。

三姑六婆、大師占蔔、左鄰右舍, 也都說得頭頭是道:你死了丈夫,又沒一技之長,自己都養不起, 怎麽養好兩個女兒?大伯家裏有錢, 富親戚願意幫襯, 趕緊把孩子送過去。人家能讓姜小婵這個好苗子上國際學校, 給她更好的資源,身在大城市能培養孩子眼界。姜小婵跟着你就屬于耽誤, 可能學都上不起, 上完初中就要幫着家裏打工了。

那時, 剛剛喪夫,大伯那邊又催得緊, 拿不準主意的孟雪梅聽了大家的勸。

後來,她給大伯家打電話, 每次電話裏只有大伯母,沒有姜小婵。孟雪梅的擔心湧了上來,想着孩子該不會出了什麽事吧。

她止不住地擔憂,又拼命安慰自己不會的——能出什麽事?都是親戚,人家體體面面的,不愁吃不愁穿,能少着姜小婵什麽?她又不是個挑剔的孩子,每天吃吃喝喝上個學,學校也比小鎮的好。估計真是樂不思蜀,沒空接老家的電話。

直到,看見回來的姜小婵……孟雪梅知道,她最害怕的事情發生了。

日日夜夜以來的擔憂成真。女兒過得不好,甚至,比她想象的最壞的情況還要壞。

說實話,孟雪梅不知如何應對。

這個事怪不了別人,只能怪她。她做了愚蠢的決定,兩年來,又因為不敢面對這個錯誤,盲目樂觀,釀成了今日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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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小婵表現出的反常,是一根紮在孟雪梅心裏的刺。

這刺紮根太深,拔了就疼。

她過于怯弱,怕拔了那刺噴出大量的血,寧願選擇閉上眼,不去觸碰它。

今天工作時想着這些心事,孟雪梅沒找準使力的穴位,客人對她很不滿意。

客人說腳被捏腫了,得去醫院檢查,找店長要求這次免單加醫藥費賠償。店長不同意,客人在店裏大鬧。最後的結論是,讓孟雪梅自己賠了客人的錢。

姜大喜很懂事,知道她遇到麻煩,趕過來幫忙一起處理,陪着她給店長和客人道歉。

店長不過三十出頭,劈頭蓋臉地罵着比自己大十歲的孟雪梅。她點頭哈腰,不停認錯,生怕丢了這份工作。

——這一賠,家裏的經濟狀況雪上加霜。暑假結束,大女兒得繼續上高中,小女兒那邊呢?

——以這一份微薄的薪水,怎麽撐起這個家?她們的未來該何去何從?

當天夜晚,孟雪梅失眠了。

同樣失眠的,還有睡在樓上的姜小婵。

換上自己從前穿過的睡衣,聽着姐姐規律的呼吸聲,姜小婵的心情卻難以平靜。

她焦慮地數着暑假剩餘的日子,在家的時間仿佛被倒置的沙漏。

姜小婵不知道,等暑假結束,她會不會又被媽媽送走。

但凡有一絲可能,但凡媽媽不是鐵了心要讓她走,姜小婵就要争取留下來,她不願意再回到大伯那裏。

……

多日以來,姜小婵時不時暗示媽媽,表達自己很想一直呆在老家。

孟雪梅沒有接她的話茬,沒有一次态度鮮明地表現,她是否同意讓姜小婵留下。

睡不着、睡得淺,已是姜小婵的日常。

哪怕回家了也一樣。搖搖欲墜的睡眠狀态,像在走鋼絲。稍有一點風吹草動,她便有掉下鋼絲的警覺,立馬驚醒。

一旦醒來,通常沒有辦法再次睡着。

被窩悶熱異常,翻來覆去更加燥熱。

有一回,憋得難受,姜小婵嘗試在姐姐和媽媽睡着時走出家門。

淩晨的鎮子,外面一個人都沒有。

世界平靜而空曠,空氣清新。

夜空中的繁星亮閃閃,無窮無盡地蔓延到目光所不能觸及的遠方。

蟬鳴、蛙叫、涼風吹過樹梢發出沙沙的響動,大自然為她開了一場專門的演唱會。

在大家醒來前,姜小婵輕手輕腳地回到家,裝作自己沒有出來過。

成功出門游蕩了一次,她便喜歡上了這項活動。

睡不着的時候,姜小婵總會出來走一走。

整個暑假的夜游,姜小婵誰都沒碰上,也沒被家人發現。

唯獨,她看見了林嘉兩次。

*

第一次。

淺眠中,姜小婵忽聞窗外有一聲不尋常的響動。

“咔。”

像是瓶子砸到牆壁,脆生生地碎了。

響聲不大不小,吵醒了她,沒了後續。

三十分鐘後,姜小婵爬出被窩,赤着腳走下樓。輕輕打開家門,她在門外換上拖鞋,往常去的小池塘走。

沒走兩步,忽然又是一陣鈍器被砸碎的聲音,比先前更響。

在戶外的姜小婵聽出了響聲的來源,是林嘉家。

有些好奇,她悄悄地走過去。

走近了,不止是摔東西的聲音,屋裏還有男人在罵髒話,吵吵鬧鬧的。

窗戶開着,望進去能看見一地的酒瓶,屋裏一派被毀壞過的狼藉。

男人是林嘉的爸爸,林棟光。

他喝得太多太醉,腳步虛浮。

正在被他随意砸碎的東西卻不是啤酒瓶,是林爺爺的藥瓶。

“老頭!你到底什麽時候死啊!我回來就是等着繼承你的錢和房子的,每天你用這麽多藥幹嘛?吊着半口氣不舍得死?嘻嘻,我給你都砸了,你去下面慢慢用呗!”

瘦得皮包骨頭的林爺爺斜斜地倚在躺椅上。他半身癱瘓,頭發全掉光了。蒼老的眼神裏全是怨恨,他顫顫巍巍地指着他,聲音像破敗的風箱。

“混賬!我會撐到你死的那天,再死,咳咳咳咳……家裏的一切都留給我孫子,你一分錢都別想拿走。”

林棟光捂住肚子放聲大笑,神色癫狂。

“誰?孫子?你說那個野種嗎?”

從角落拽出一個人,林棟光用鞋碾他的臉。

“就憑你,配跟老子搶財産啊?”

少年的眼睛像一個空空的黑洞,懷裏護着家裏僅剩的藥。任憑林棟光對他又踩又踹,他也沒有松手。

“老頭!你是老糊塗,還是病糊塗了?錢不留給親兒子,你惦記一個不知從哪來的死雜種?我照顧着你多少年了,他能比嗎?”

林棟光往他的身上啐了口痰。

“怎麽不反抗我?是不敢嗎?來,野種,也往我臉上揍一拳,把我打一頓!我也送你去坐牢,讓你試試那是什麽滋味!”

林嘉毫無反應,仿佛沒有尊嚴,痛覺也消失了。

“挺能扛的呢。我看出來了,你想攢着傷,再送我進去是吧?哈哈,你身上的傷夠關我幾天啊?”

他單方面地挨着揍。

身體被甩向地板,發出沉悶的一聲響,像一袋沉沉的水泥墜了地。

“野種,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憋着壞。媽的,像寄生蟲一樣吸着我爹不放!我爹現在當你是兒子,你爽了?我告訴你,你他媽的沒家,永遠都不會有!你是妓女和嫖客生的,太妹和小混混瞎搞生的,生完你,馬上把你丢了,你一生下來就是垃t圾!”

林棟光用最粗鄙的語言辱罵着他,故意挑釁他。

他看林嘉的眼神,就像看個窩囊廢。

“想要老頭的財産,那你就得給我伺候好,因為我是你名義上的老子。我活着一天,你就得伺候我一天,這輩子都別想擺脫,哈哈哈哈……”

貓在牆根的姜小婵聞到空氣中有潰爛的氣味,仿佛什麽東西在漸漸腐壞。

她望見林嘉身上的瘀傷,忍不住揪緊自己的袖子。長袖之下,傷處早已長好,此刻卻又一次開始發燙,疼痛。

他的眼眸中有死一般的寂靜。

爺爺痛哭,扯着嘶啞的嗓子乞求他別打了。

林棟光把林嘉當球踹,一下接着一下,雙眼放光,嘴裏發出刺耳的獰笑。

*

再遇見的第二次。

那是一個異常寧靜的夜晚。

天空中,星星熄滅了,月亮也躲在雲背後。

空氣中似乎藏着一張拉滿的弓,一切都繃得緊緊的。沒有風的蹤影,所有小動物都躲起來了。

姜小婵摘了一株狗尾巴草,哼着不成調的歌,慢慢地散步到湖邊。

遠處,深黑色的湖水裏有咕嘟咕嘟的聲音。也可能是撲通撲通,跟熬夜時變快的脈搏聲一樣急促。

她咽了咽口水,有汗流了下來。

遲到的風,由她的身後吹來,吹向前方。

微風壓折蘆葦叢,那兒站着一個人。

被黑暗吞噬的人啊,他不知站在那兒多久了,已融成了其中的一部分。

他們隔着蘆葦叢對望。

林嘉表情模糊,滿眼絕望。

姜小婵仿佛見過那樣的荒蕪,在夢裏,她站在他的位置,雙腿被掩埋在亂石中,動彈不得。

像一只鬼見到了另一只鬼。

青白色的面目,泣血的雙瞳,它們晝夜不停地發出尖叫。

尖叫卻是無聲的。

——你想說什麽嗎?

許多許多,無法消解的痛苦,如泡泡一樣冒出來,像瀕死的魚發出的嘔吐。

泡泡迅速地破碎在空氣中。

湖邊空無一物。

夜色晦澀得好似一場做過的怪夢。

又或許,那确實是夢。姜小婵當晚睡着了,睡得很沉,沒有出門。

……

醒來之後,姜小婵聽媽媽和姐姐說。

離家不遠的湖邊發生了大事。

林嘉的爸爸林棟光,昨晚喝多了酒,不慎墜進了湖裏。

今早,有人路過湖邊看見他的屍體浮了起來,馬上報了警。

那片區域如今作為事故現場,被警方封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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