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34章
客卧內亮起一盞小小的鵝黃色床頭燈, 為冷冰冰的床罩稍添暖意。
沈九星穿着長袖長褲的黑色睡衣,只有領口處露出一小片皮膚,對比之下顯得更蒼白。他掀開被單一角, 褪掉拖鞋坐進去,線條流暢優美的腳踝隐入灰色薄被。
剛靠上床頭, 客卧門被推開一道縫。
黑貓無聲無息地鑽進來,沒過幾秒,奶牛貓也緊随其後。
黑貓兩天前剛從寵物店被接回來, 為貓相當謹慎, 又經常和背景融為一體,在家裏神出鬼沒。奶牛貓已經是個老住戶了,一般只有它能找到失蹤的黑貓在哪。
顧妄發揮他數競生的風範,給這倆貓分別起名為‘一百’和‘五十’——寓意毛色百分之一百全黑和百分之五十黑白摻雜。
“一百五。”沈九星合起來叫它倆簡稱, “去外面睡。”
沒有貓聽話, 一百顧自跳到書桌上趴下,而五十喵喵叫了幾聲,一躍上床。
“……”
兩個逆子。
五十在棉被上小心落爪, 繞着他走了兩圈貓步,忽然偏過頭, 嗅了嗅他的左臂。
然後它整只貓都僵住了, 頓了一下, 聳着鼻子難以置信。
“聞到血味兒了?”沈九星掐着它的後頸把它提起來。
五十在半空中喵了一聲, 滿眼憂慮,白尾巴掃來掃去, 試圖拿爪子扒拉他。
沈九星面無表情地和它對視。
貓能聞出來, 顧妄不會也能……聞出來吧。
今天晚上割得确實有點狠。上輩子的經歷實在糟糕,記憶卷土重來, 讓他應激到失去了控制,只能自虐式的傷害自己。
沈九星放下貓,卷起袖子看了一眼。
皮膚上交錯着幾道深深淺淺的傷痕,表面經過清洗,倒是沒有繼續滲血,但也沒那麽快愈合。
“別亂動,不許告密。”
沈九星點了點五十的鼻子,五十立刻很慫地趴下來,不敢吭聲了。
沈九星用長袖仔細遮住傷口。
房門被人推開,他不動聲色地從眼尾掃過去,側臉緊繃——
顧妄神色恍惚、同手同腳地走了進來。
沈九星:?
兩人的身份似乎調換,上次顧妄大大方方、沈九星很不習慣,這次緊張的卻變成了顧妄。他穿着件寬松的白T,不知為何耳根微微發紅,瞥了眼沈九星又快速移開視線。
靠近了,顧妄終于察覺到什麽,停下動作聞了聞。
沈九星看向他。
“好像有股味道。”顧妄說,“你吃鴨血了?”
“……”
沈九星冷靜道,“五十吃的。”
一動不動趴在旁邊的五十:??
沈九星說完自己都覺得拙劣,但顧妄信了,或者說他心思完全沒放在這件事上。他掀開被子從另一側上床,掙紮猶豫再三,最後委婉地暗示:“我們,就睡自己這半邊的床吧。”
沈九星不明所以:“廢話,那不然呢?”
顧妄:“就是……這樣不會碰到對方。”
“我知道啊。”
“比較私密,也比較安全。”
“我知道啊。”
“……”
顧妄看着他,欲言又止,心道沈九星到底聽懂沒有啊?睡到他懷裏什麽的,實在是……有點過于親密了。
但不知出于什麽心态,他又不想把拒絕的話說得更加明白。
顧妄腦內天人交戰,而沈九星坦坦蕩蕩,他上輩子從來一個人住,一直自認為睡相良好,更不可能往這方面想。放松下來他感到有些疲倦,側身關燈:“睡了。”
顧妄僵硬地平躺下來。
眼前陷入黑暗,幹燥舒适的薄被遮住半張臉。氣息清爽,是屬于沈九星的味道。
不知過了多久,萬籁俱寂,他一寸一寸、小心翼翼地偏過頭。
一道微弱的光打在沈九星半邊側臉,印出直挺的鼻梁輪廓。
他已經一個人睡着了。
這個人真的很安靜,睡着了也是冷淡疏離的模樣,幾乎聽不見呼吸聲。他表面上睡得安穩,眉心卻沒有完全松開,夾着一道淺淺的痕跡,在夢裏也被什麽困擾着。
顧妄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心情有些複雜,說不出是如釋重負還是遺憾。
他轉回頭,閉上眼準備入眠。
沈九星忽然動了動。
顧妄立刻偏頭,屏住呼吸——
沈九星翻了個身,面朝向他,單薄的身體不自覺蜷縮起來,眉心仍舊輕輕皺着。像一只受了傷的小動物,感受到這邊有溫暖的熱源,于是慢慢靠過來,指節摸索着伸展,最後無意識攥住顧妄的袖口。
他攥得很輕。
似乎是不敢完全依賴,所以還帶着一絲獨立的、随時準備抽離的戒備。
顧妄喉結輕動,一動也不敢動,只能垂眸看着沈九星近在咫尺的臉,完全不知道該怎麽辦。就在這時,他看見沈九星的眼角閃過一抹晶瑩的微光。
那是一滴淚水。
打濕了他細密的睫毛,然後緩緩滑落,消失。
顧妄的心忽然狠狠地抽疼了一下。
什麽也顧不上了,他側身騰出身前的空位,好讓沈九星順利地縮進來。沈九星順從地動了動,湊得更近,側臉埋在顧妄肩窩處,喉嚨裏低聲說了句什麽。
“嗯?”顧妄低頭想聽清。
沈九星卻陷入沉默,眉頭皺的更緊,像是想起了什麽不好的場景,也像在嫌棄他耳朵不行。
顧妄等了半天也沒等到,剛要放棄,沈九星又道:“……吉他。”
顧妄捕捉到關鍵詞:“吉他?你想要吉他?”
沈九星:“都沒有了。”
他搖了搖頭,不再說話。
顧妄想到沈九星今晚的反常,又想到李江洋表白那天,沈九星彈唱時的莫名低落。
是因為吉他嗎?
他不知道。
他只覺得沈九星今天很難過。
以至于冷漠的外表裂開一道縫隙,露出內裏柔軟不安的心。
沈九星側着身,後背處的被子向下滑。顧妄看見後幫他重新往上提,回憶着上次睡醒的畫面,調整姿勢,左手摟向沈九星的腰。
他五指虛虛地張開不敢落下,一點一點靠近,最後試探着小心地碰上去,拍了拍。
*
次日上午,一縷晨光透過窗簾縫隙,落在床上。
陽光晃過眼前,沈九星煩躁地皺了皺眉。緊接着身邊人就輕手輕腳地坐了起來,窗簾拉動的聲音響起,那一抹光就消失了。
眉心舒展開,沈九星轉過身,指尖碰到五十的貓爪,他就這麽搭着又睡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他再次醒來。
這下徹底睡飽了,起床氣消失得一幹二淨,渾身都神清氣爽。沈九星揉了揉額角,身旁的人已不見蹤影。
他坐起身,第一眼就發現床頭櫃的布置被改動了,床頭燈被人裏推了推,外面放了幾張稿紙,紙上倒扣着他的手機殼,那兩行黑色的“沈九星專屬活着要開心”格外矚目。
沈九星多看了幾眼,感覺那稿紙也有幾分眼熟。
他拿過來一看——
《生命的意義》,顧妄著。
“……”
這人從哪翻出來的?
顧妄的字有一種特殊的魔力,寫出來就讓人下意識往下看,類似一種精神攻擊。沈九星捏着稿紙看了四五行才反應過來,默然無語地放回去,拿起手機。
鎖屏頁面上時間已經是11:52,再往下附帶一長串未接來電提示。
他的手機遭受了汪婷佳和江志峰的輪番轟炸。
?
沈九星看了眼日期,今天是周日,放假沒錯啊。
他捏着手機下床,五十立刻屁颠颠地睜眼跟上。家裏空空蕩蕩,顧妄也不在,只有顧行的房門關着,應該是燒烤攤下班回來補覺。
沈九星點開顧妄的微信對話框,打字:在na…
還沒打完,身後傳來門鎖轉動聲。
一只大號紙板箱出現在門口,接着是顧妄自己。
他不知道去哪裏晃了一早上,熱得拎着領口扇風,發梢都往下滴水,但笑容很燦爛,擡眸看見沈九星,特別高興地招呼他:“早啊。”
“都中午了。”沈九星朝紙箱示意,“這什麽?”
顧妄正要回答,兜裏的手機嗡嗡震起來。
他停下動作掏手機:“我先看看是誰,一直在打,我路上沒手接……江志峰?他找我幹嘛?”
“他也給我打了,還沒接。”沈九星說。
顧妄莫名其妙,按下接聽鍵:“喂……”
江志峰的聲音劈頭蓋臉傳過來:“你們幾個昨天去哪浪了?啊?!”
顧妄趕緊把手機挪遠,聽這架勢就知道對方已經掌握了确切證據,他也不隐瞞,挪回來如實交代:“去KTV了。”
“不知道高中生禁止去這種地方嗎,啊?!怎麽還把沈九星帶過去了?你們兩個人……”
顧妄用耳朵和肩膀夾着手機,邊聽邊在屋裏轉來轉去找,準備找個剪刀回來開箱。江志峰的聲音慢慢減小,最後撂下一句:“……這種行為完全違背我們六中校規,絕對不能再發生了,明天周一晨會給我上臺做檢讨。”
“行,好的,我來檢讨。”顧妄滿口答應,答應完才把電話開成外放模式,問道,“這事兒您怎麽知道的啊?”
江志峰哼了一聲:“你個小兔崽子還指望瞞住我。”
他頓了頓,語氣放緩:“那什麽,你倆那天晚上是不是見義勇為了?”
原來那個被救下的女服務生,其實是個來KTV勤工儉學兼職的大學生。出事後女生家長非常後怕,又感謝兩人救命之恩,回去查監控一層一層回溯确認他們的身份,然後聯合大學給六中寄來了錦旗和感謝信。
這還不算,他們還聯系了新聞記者,要求務必将這件事發揚光大。
“現在這都算社會新聞,關注度很高的。”江志峰說,“記者已經聯系了校長,說晨會要過來實地拍攝報道,記錄頒發錦旗的畫面!”
顧妄和沈九星:“……”
還有這種操作?
顧妄抓了抓頭發,想到那個畫面又有點樂:“不是,那周一晨會當天我們先上去念個檢讨,然後下臺,然後再上去拿個錦旗?”
江志峰沉默一陣,自己也覺得荒謬。
但電視報道更要樹立價值觀,這兩個流程一步也不能缺,他語氣不耐:“這個問題到時候再說,總之你今天就把檢讨寫起來,寫好一點,争取展現一下我們六中學子的風采。”
寫檢讨屬實是專業對口,顧妄答應兩聲準備挂電話,又被江志峰喊住:“等等!”
“嗯?”
江志峰措辭兩秒,似乎在猶豫表彰前該不該說這種話,但最後還是開口道:“下次要是再遇到危險,一定不要沖動,優先保證自己的安全。命只有一條。”
顧妄心裏一動,下意識看向沈九星,拿起手機鄭重回複:“知道了老師,謝謝您。”
江志峰這才結束通話。
顧妄看着沈九星笑笑,把剪刀遞到他手裏,催促道:“行了,快拆箱子。”
沈九星懷疑地看他幾眼,劃開紙箱上的透明膠帶,剝出內層包裝。
看清包裝上的圖案,他愣了下,呼吸驟然急促起來——
一把吉他。
黑色的,不知道顧妄跑了幾家店才買到,和他曾經擁有過的那把有八九分像,不仔細看幾乎看不出區別。
沈九星怔然擡頭,正對上顧妄的笑容,少年眼眸漆黑而明亮,笑得張揚得意。
“喜歡嗎?”他問。
“你怎麽知道……”
沈九星話沒說完,不知道該從何問起,于是又低頭撫摸琴身,上輩子被磕壞的地方現在完好無損,質感光滑溫潤。
喉嚨口滾過灼人的熱度。
他覺得丢人,蹲在地上極力穩住呼吸。半晌後稍稍冷靜下來,故作随意地說:“材質還可以,能用。”
頭頂響起顧妄壓抑不住的笑聲。
似乎是被這個回答可愛到了,顧妄抵着門框笑了好一會兒,最後才道:“行,我就是看着覺得你可能會喜歡,随手買的。那你勉強用用,我進去歇會兒。”
沈九星依舊低着頭,嗯了一聲。
他跪在地上,小心地托起吉他,額前的發梢落下來,遮住微微發紅的眼眶。
如果,他想,如果有人願意給他買新的吉他。
那麽他是不是也可以試着走出來,擁有一次新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