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聽到太子妃要讓自己和林重亭一起撫琴舞劍,段漫染心頭生出一絲竊喜。
不過這抹竊喜,很快在看到少年淡漠的目光後暗了下去。
段漫染做好了被林重亭拒絕的準備。
沒想到少年卻是颔首:“好。”
他的嗓音聽起來沙沙的,如同拂過枝葉的料峭春風般,帶着雌雄難辨的冷意。
縱然如此,段漫染心中仍是歡喜。
往日學琴,不過是旁的堂姐表姐都在學,她若是不學,便落了下乘。
唯獨此刻,段漫染慶幸自己在學琴上耗費的心血。好似過去十幾年,她獨坐書房當中習琴,為的便是今日這一刻。
段漫染前所未有地專注,她擔心自己在林重亭面前出了絲毫的纰漏,鬧出笑話。
幸好,彈琴對她而言,已是一件得心應手之事,甚至不用多加思索,便知道手指該落在哪根弦上,又該撥出怎樣的曲調。
一如舞劍對林重亭而言。
劍影琴聲,眼前偶爾寒光閃過,有桃花瓣落到段漫染的琴臺之上。
她不曾擡頭,卻時時刻刻将少年翩跹身影收入眼中。
一曲舞罷,太子感慨:“甚好,果真是天作之合。”
段漫染低下頭,悄然揚起唇角。
Advertisement
林重亭将劍收入鞘中:“臣弟想起今日還有要事,恕我先走一步。”
太子似乎對他這般疏冷習以為常,非但沒有上位者的惱意,反倒是跟着站起來:“也罷,孤也是時候回書房處理公務,同你一起走。”
花園當中又只剩下太子妃和段漫染。
太子妃取出手帕,替段漫染擦拭額頭:“莫不是彈累了,怎的這春日裏還會流汗?”
“臣女……”段漫染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
太子妃看在眼裏:“段姑娘可是心中喜歡嘉書?”
段漫染沒有想到,她竟是這般直截了當戳穿自己的心思。
她臉頰處的緋紅一直染到脖頸處,只得讷讷承認:“是……”
“嘉書他幼時喪父喪母,又在邊疆經歷那般的劫難。”太子妃像個溫和的大姐姐,耐心開導她道,“你若是喜歡他,只怕是要吃些苦頭。”
段漫染終于鼓起勇氣:“娘娘,我不怕。”
太子妃笑了笑:“那本宮便放心了,日後你若是想多見嘉書,就到了這東宮裏來。”
太子妃給了她一枚令牌,有了它,段漫染便可以自由出入東宮。
.
在東宮當中,見到林重亭的機會果然很多,只不過往往都是偶遇。
段漫染甚至來不及同他說上一句話,少年便已擦肩而過,就像是不曾看見她。
如此這般整整六回,到了第七回的時候,段漫染終于鼓起勇氣,叫住了少年。
“林公子。”她仰起頭。
暮春已過,時值初夏,皇城當中草木馥郁,日光自樹縫間落下,細細碎碎照在少女臉頰上。
林重亭不耐,冷淡的口吻:“何事?”
盡管段漫染心中已做好準備,可瞧見他這般姿态,仍是不禁生出幾分膽怯。
她不過是喜歡他……又有什麽錯呢?
有些時候,段漫染會這般委屈地想。
但一見着林重亭,她心中便生出歡喜的花來,将那些委屈的雜草襯了下去。
這回也不例外,她自袖中取出一只香囊:“我想着夏日将近,林公子平日在六扇門諸多繁忙,這香囊裏頭,我添了艾草冰片……”
林重亭眼眸當中浮現一抹譏诮。
這段家姑娘,着實是蠢得可以。
尚未出閣,便想着與“外男”私相授受,若是傳出去,她的名聲還要不要了?
“在下并不需要。”林重亭冷冷打斷她的話,“段姑娘,我早就說過,在下不喜歡被人打擾。”
說罷,她已提步走遠。
段漫染失神看着少年的背影,視線逐漸模糊。
“小姐……”一旁的雪枝看在眼中,止不住的心疼。
要知道,這只香囊,可是她們小姐日夜刺繡,整整親手縫制了半個月。
段漫染不善女紅,常常一針縫下去,針尖便刺穿了她的指頭,鮮血沁出來。
她從未吃過這般的苦頭,就連雪枝也勸她:“小姐不如交給奴婢,讓我替你來繡。”
“不可。”段漫染微笑着搖搖頭,“這是送給林公子的,是我的心意,就當是為了報答……那夜他對我的救命之恩。”
……
收起香囊,段漫染臉上強行扯出一抹笑:“走吧,娘娘那頭還等着呢。”
.
進宮對段漫染而言,意味着可以看見林重亭,這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
但同樣也有不高興的事,譬如見到九皇子。
九皇子母妃是受寵的貴妃,他的模樣并不差,卻着實讓人反胃得很。
每每見到段漫染,他的目光便上下在她身上流轉,像是透過她身上的衣裙,要将她看個透般。
可他再怎麽令人作嘔,也是皇子,段漫染只能恭恭敬敬站在福身:“見過殿下。”
“喲?”常年淫浸在酒色當中,男人目光渾濁,“段小姐今日又到皇嫂那裏去?”
“回殿下的話,正是。”段漫染後退半步,避開靠過來的九皇子,“太子妃今日新得一本琴譜,邀臣女前往品鑒。”
她本以為搬出太子妃,九皇子就會識趣讓開,往日亦是這般。
誰知今日男人許是飲了酒,膽量也跟着大了起來:“段小姐與皇嫂同為女子,在一起待久了有何樂趣可言?段小姐倒不如到本王宮中,本王那裏也有許多好東西,保證比你在皇嫂那兒玩得更開心……”
“九皇子慎言!”段漫染就算是再畏懼他,也知道這話是越了界。
“慎言?”九皇子陰恻恻笑道,“本宮堂堂皇子,肯陪你一介官家女子玩,難道還配不上不成……”
他一步步逼近。
此處乃是在花園的假山後頭,人跡罕至。
段漫染唯一能做的事,便只有逃。
她轉過身,飛快朝反方向跑去,并推了雪枝一把:“雪枝,你快去找人。”
段漫染不過是女子,哪裏跑得過身強體壯的九皇子。
很快,她被堵入絕路當中。
九皇子臉上寫着得逞,一步步朝她逼近:“跑啊,怎麽不繼續跑了?”
段漫染怕得渾身直哆嗦,她拔下發髻間的銀簪,抵在自己喉嚨之間:“你不要過來,你要是再過來,我就……”
九皇子絲毫不将她的威脅放在心上:“段姑娘何必這般不知情.趣,本王只是想同你說說話而已。”
少女眼尾流出絕望的眼淚。
直到一道冷冷的嗓音響起:“殿下這是在做什麽?”
九皇子身形一僵,酒意頓時醒了過來。
他讪讪笑道:“原來是林賢弟。”
段漫染趁機躲到了林重亭身後:“林公子,救我。”
嬌嬌弱弱的嗓音,聽得林重亭又是眉心一皺。
“在下剛從禦書房那頭過來,聽到太傅在聖上跟前禀告,說有皇嗣平日總逃課,不知裏頭可有九皇子?”
九皇子果真是被問得心虛,他腳底抹油,找了個借口溜走了。
段漫染覺得,在這些皇子眼中,林重亭似乎很厲害的樣子,太子敬他,就連九皇子也畏他。
她不再流淚,從林重亭身後站出來:“多謝林公子。”
不必謝她。
林重亭心道,要謝就該謝她那在自己跟前磕破了頭的婢女。
她瞧見少女細嫩脖頸處,被銀簪刺出來的血痕,心中更覺得煩悶,只覺得這段漫染真是蠢得無可救藥,蠢到她甚至忍不住出聲嘲諷:“拿簪子對着自己,可傷不着別人半分。”
段漫染瞪大眼,無辜的神色,似是聽不懂的話。
林重亭垂眸,抓住她的手,将她手中的銀簪轉了個方向:“下次,記得将它對準別人,至少也要死得好看些。”
少年說完這句話,便松開她的手,轉過身走了。
段漫染手腕間,似乎還殘留着林重亭掌心留下的溫度。
她轉過頭問雪枝:“雪枝,你懂他在說什麽嗎?”
雪枝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似小姐這般尊貴的人,只怕永遠也不用懂魚死網破的道理。
.
每每從東宮回來,段夫人都會問起段漫染今日在宮中做了哪些事。
段漫染大多是老老實實回答,唯獨與林重亭有關的事,她并不會說出來。
她擔心自己的娘親會直接替她找上林家,只會惹得林重亭更加不喜。
今日段漫染歸家,段夫人沒來得及問,便瞧見她脖頸間的血痕。
盡管她早已用脂粉遮掩過,卻依舊逃不過段夫人的眼睛。
段夫人剛一問起,段漫染便撲入她懷中哭訴起九皇子的事。
段夫人縱然是出身書香世家的貴女,亦氣得破口大罵:“豎子無禮,當真是不把我段家放在眼中。”
安慰段漫染過後,段夫人取出上好的膏藥,敷在她脖頸間:“免免放心,今日這口惡氣,娘必定替你出。”
沒過多久,段漫染聽說九皇子出了事。
聽說他當街縱馬的時候,從馬上摔了下來,原本頂多是摔斷腿的事,誰知正好有一輛馬車路過,車輪纏住了九皇子的長發,将他的頭皮自顱頂扯開,直接露出白骨來。
九皇子當時并未氣絕身亡,回到宮中,在禦醫的醫治下慘叫了整整一夜,方才咽了氣。
段漫染聽得心中有些怕,又有些慶幸——幸好他遭遇這般意外,自己死了,否則萬一娘親動手,被人察覺了可怎麽辦。
是夜,段夫人照例睡前為段漫染梳頭,将女兒攬在懷中道:“總是這般入宮,也并非長久的事。再過半月,是十六公主的生辰宴,你去參加宮宴,若是有哪家公子看中了,便回來給娘親講。”
段漫染眼前又浮現了林重亭,可惜他不喜歡自己。
她乖乖點了點頭:“好。”
林重亭是肯定不會娶她的,他連正眼看自己都不願意,段漫染心裏澀澀地想,那她總該聽娘親的話,為自己擇一位夫君。
.
十六公主皇後的嫡女,她的生辰宴,自是熱鬧非凡,朝中達官貴人的子女皆入宮參加。
小女孩兒不過十二三歲,身上戴着珠玉寶石,頤氣指使得很。
段漫染送的生辰禮,是一串東珠手串,十六公主很是喜歡,亮晶晶的雙眼看着她:“段漫染,賞。”
分明是她的生辰宴,段漫染卻得了好些珍貴的賞賜。
她真是哭笑不得,對着公主道了聲謝,又坐回席上挨着洛靈犀閑聊。
洛靈犀耷拉着臉,唉聲嘆氣。
段漫染好些時日沒瞧見她,不知她這是什麽意思。
“還能是什麽。”洛靈犀悶悶不樂道,“段免免,你說天底下,怎麽會有林重亭這麽難搞的男人,本小姐都追上門了,他居然還不領情。”
段漫染險些被口中的點心噎到。
她甚至生出可恥的竊喜——至少,林重亭對每個人都這般冷漠,而非是僅僅對她一人。
不一樣的是,他對她,還曾經有過那個雪夜裏的言笑晏晏。
洛靈犀沒有察覺到她的變化,懶洋洋往段漫染身上一躺:“你可不知道他有多過分,本小姐翻牆去找他,他居然直接放箭過來,是真的箭,從我的頭頂之上擦過,只要我稍稍亂動一下,便會一命嗚呼。”
“罷了罷了,我還是老老實實地嫁十四皇子的好。林重亭那樣的人,誰愛要誰要,以後定是少不了苦頭吃……”
洛靈犀的感情來得快,去得也快。
可段漫染不同,她将這份喜歡藏在心頭,一點點醞釀,不敢告訴任何人,生怕一揭蓋,酒香就全都散走。
眼下再瞞下去,就連段漫染都覺得自己不夠厚道。
“我……”段漫染猶豫着開口,“我想要。”
“你想要什麽,我給你拿。”洛靈犀沒明白的意思。
“不是。”段漫染喝了酒,她腦中暈暈乎乎,忘了這是在宴席當中。
怕洛靈犀聽不懂,她提高嗓音:“我想要林重亭,我喜歡他。”
原本其樂融融的宴席之上,剎時鴉雀無聲,所有的貴女皆側頭,朝段漫染的看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