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32章

月升坊那場兇案雖已移至大理寺審查, 林重亭卻并沒有閑下來。

年關将至,先是六扇門中整年經手的案子要全數歸冊, 又因着先前六位朝廷官員在大庭廣衆之下被殺害,皇城內外更加死守嚴防,少年忙得不可開交。

林重亭早出晚歸,段漫染整日見不着他幾面,倒也有自己的事要忙——身為世子妃,府中的年宴自然該由她來張羅。

不知往常将軍府是如何過年的,段漫染先到長嫂狄瓊滟的院子走了一趟,打算向她取經。

女人笑吟吟道:“說來慚愧,這我倒是不曾經手過, 你有所不知,每年除夕夜,天寒地凍有人摔斷胳膊腿,也有人醉得不省人事,或是被鞭炮炸傷了, 你們兄長醫館裏是最忙的, 我也只能帶着煮好的餃子, 到醫館裏陪他去。”

“那夫君他……”

段漫染好奇地睜大眼。

“至于嘉書, 多半只能和六扇門的同僚湊合着過。”

這樣說來,除夕夜只有自己和林重亭二人,比想象當中要省事得多。

段漫染先是松了口氣, 又生出些許感慨。

未出嫁前在段府過年, 父母長輩團圓,自家兄妹三人不說, 還有大家族裏年歲相仿的堂親加起來十幾人, 祭祖燒香, 猜燈謎作對聯,是最熱鬧不過。

那個時候,段漫染哪裏會曉得,原來偌大的臨安城中,竟會有人過得冷冷清清。

細算起來,這樣的除夕夜,林重亭已獨身一人,過了約莫十餘年。

段漫染心中微微酸澀,待回到房中,她托腮對着窗外出神半日,有了自己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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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便到了大年三十。

林重亭照例天不亮便起床,準備到六扇門當衙。

她剛穿好外衣,往日此刻正在熟睡的段漫染迷迷糊糊揉了揉眼,也跟着坐了起來。

少女看向床邊:“夫君要幾時才回來?”

“只怕要等到後半夜。”話音頓了頓,林重亭猜出她的心思,“你早些歇息,不必等我回來過節。”

段漫染點點頭,又倒回被窩裏去了。

林重亭回頭看了眼睡得正香的少女,眸中浮現連自己都不曾察覺的淺淺柔軟,這才走出房門。

今日本該是阖家團圓的日子,六扇門卻還要上街同禁軍巡邏,同行幾人皆興致不高,聲音不高不低說起閑話來——

“要我說呀,這上街跟個捕快似的巡邏,也不是一點好處都沒有,至少今兒個的大姑娘小媳婦各個打扮得花枝招展,兄弟們可以一飽眼福。”

“李哥說這話,看來是不怕落到嫂子耳朵裏,叫她給你幾分顏色瞧瞧?”

被問之人一撇嘴,滿不在乎道:“別提我家那母老虎了,老子早上出門,她只差揪着我的耳朵念叨,說她妹夫給她妹打了支銀簪子過節,我要是今夜回家還想有人開門,就不準空着手回去。”

這随口一句,倒像是捅開了話簍子,幾個已婚之人沆瀣一氣,倒起了苦水。

有說他家的娘子整日只知打扮得花枝招展,十指不沾陽春水,又有的說家中河東獅規矩立得嚴,不許自己納妾,更不許上花樓買醉……

林重亭腰間佩刀,她走在幾人前頭,沒有出聲。

也不知是誰突然冒出來一句:“頭兒成婚快兩個月,倒也是跟兄弟說說,你和嫂子過得咋樣?”

話剛落地,問話之人已後悔起來——他真是一時得意忘形,忘了林重亭貴為世子,又乃是太子親信,怎會如他們這些凡夫俗子般叨起家務事?

不成想少年腳步微頓,竟是認真思索過後答道:“她……很好。”

“想來也是。”最先說話那人道,“整個臨安城誰人不知,世子妃對咱們老大一片真心,那還能有假不成?”

他又不禁好奇:“頭兒,嫂子可也會找你要什麽不成?”

林重亭搖了搖頭:“并沒有。”

她不多言,自然會有人接話:“這就是你不懂了,嫂子出嫁前,乃是太尉府的堂堂千金,只怕就是天上的星星,也有人能給她摘下來,用得着找頭兒要?”

“你小子一開口,就知道是個生瓜蛋子,怪不得讨不着媳婦兒。”

那人不置可否,“這女人吶,爹娘給的是一回事,夫君給的又是一回事,就算她嘴上不說,心裏也肯定惦記着,準不齊什麽時候翻舊賬……”

……

整整一日的巡邏,在這般插科打诨中,過去得倒也快。

子夜時分,除夕夜的臨安城華燈高照,行人摩肩擦踵,等到林重亭與六扇門的人交班後回府,街上的人方才少了大半。

北風吹得正緊,風中夾雜着細粒雪花,深巷中時而傳來幾聲犬吠。

待回到林府,雪勢已大了起來,鵝毛般的雪花壓得廊下的羊角燈光暈曛黃,只照得清半丈之內的路。

林重亭輕車熟路,回到小院當中。

隔着紗窗,廂房內透出亮光來,照出少女的身影,她伸了個懶腰,似乎是在打呵欠。

分明還間隔一道牆,林重亭卻似已感受到帶着馨香的暖意,她步伐不由加快幾分。

聽到有人推門而入,坐在桌旁的段漫染帶着困意頓時發亮,她站起身迎上去:“夫君回來了?”

林重亭颔首。

“不是說好了,不必等我。”

嘴上這般說着,林重亭已握住她的手。

“可除夕夜一年只有一回,當然是不一樣的。”段漫染小聲反駁,又問,“夫君餓不餓,我叫下人送宵夜來。”

原本沒有絲毫餓意,可她這一問,林重亭自然而然地點了點頭。

宵夜很快端上來,是一碗熱氣騰騰的元宵。

段漫染等在屋裏這大半晚上,不知吃了多少瓜子果脯,自然是再吃不下,只雙手捧着臉看林重亭用膳。

少年生得極好看,吃東西時垂着眼,鴉色睫羽低下去,落在眼下的陰翳襯出瓷質般的膚感。

叫段漫染想起幼時逛廟會,攤位上賣的瓷娃娃,也是這般的精致模樣,一不小心就會碰碎。

碗中浮起氤氲熱氣,将林重亭的面龐半遮半掩,有幾分模糊不清。

忽而叮當一聲,少年放下了湯勺:“我飽了,早些歇息吧。”

段漫染正要點頭,又猛地想起正事:“夫君先閉上眼,免免有禮物要給你。”

少年眼眸中一閃而過的碎亮,沒有多言,順從地閉上眼。

段漫染卻依舊不放心,生怕他偷看似的,從袖中取出一方絲帕,蒙住林重亭的眼,在他腦後打了個結。

接着,她握住林重亭的手:“夫君且随我來。”

林重亭雖看不清,但能準确無誤地感知到方位。

少女柔軟的手牽着自己,跨過廂房門檻,向左走去,再右轉,應是停在了後院的門口。

“到了。”段漫染難掩興奮和得意,“夫君猜猜,我給你準備的是什麽禮?”

林重亭猜不出來。

段漫染也沒賣關子,等不及想讓少年跟着自己一起高興,她踮起腳解開綁在林重亭眼上的絲帕。

剎那,華光襲來。

林重亭定了定神,看清眼前的一切。

這後院平日人跡罕至,只有一座涼亭,眼下卻變做另一番模樣。

飛翹的亭角上,挂滿各色絹絲燈,燈下用石子鋪成小道,道路兩旁,是擺好的小攤。

這些攤鋪有賣傘的,賣面具的,還有賣泥人的……乍一看去,竟像是将外頭的街道搬到了院子裏。

段漫染迫不及待邀功:“免免知道夫君公務在身,不能陪我過除夕夜,便将除夕夜留到此刻,我們兩人一起過,夫君可還喜歡?”

林重亭眸光微動:“多謝,我很喜歡。”

段漫染沒想到少年會回得這般認真,她耳根開始發燙,松開握着林重亭的手,快步跑到一處小攤後,不知在搗鼓什麽。

林重亭緩緩跟過去,才發覺這攤鋪并非只是擺着好看,而是真的可以做出東西來。

段漫染眼下便是在做糖畫。

她将醜話說在前頭:“我這兒可做不出什麽龍飛鳳舞的畫來,客官不管拿到手是什麽畫兒,都不許嫌棄。”

話雖如此,她将糖漿倒在石板上的動作小心翼翼,生怕出了差錯。

糖畫逐漸顯露出雛形來——長袍束帶,發尾在空中飛揚,俨然就是林重亭的模樣。

段漫染又畫了另一個小人兒——身着襦裙,烏發挽成雙蟠髻,當然是她自己。

兩個糖畫用竹簽串上,很快糖漿冷卻成形,就可以拿起來。

段漫染一手拿一個,煞有其事問林重亭:“不知客官要哪一個?”

林重亭沒有猶豫,從她左手拿過少女模樣的糖人。

段漫染将小“林重亭”拿在手上,雖舍不得嘗,心裏卻是甜滋滋的。

再往前走,還可以猜燈謎,段漫染又扮起攤主,央着林重亭來猜花燈。

燈面上的謎語并不難,林重亭輕而易舉,連續猜出三條燈謎。

“恭喜這位公子,贏得花燈一盞。”

段漫染說着,将一盞親手做的兔子燈送到他手上。

林重亭一手拿着糖人,一手托着兔子燈,步子走得緩慢。

可惜園子就這麽大,終究有走到頭的時候。

段漫染似乎早就等着這一刻,她仰着頭問:“夫君難道不覺得還少些什麽?”

林重亭答不上來。

她從未有過這般真實的除夕夜,一時不知還缺什麽。

段漫染輕輕嘆了口氣——要不是有她在,也不知少年今夜是如何過的。

“夫君不想親自放煙花嗎?”

段漫染說着,從袖中取出早已備好的火折子。

就在賣傘的攤鋪後頭,還藏着一筒煙花。

林重亭站着沒有動。

段漫染已将火折子遞到她跟前:“夫君快些去呀。”

少年眼睫微不可察顫了顫,将它接過來。

走到煙花筒前,只需兩三步,林重亭伸手,點燃上頭的引線。

噗——

引線的火光飛快燃燒着,發出蛇信子般陰冷的聲音。

太陽穴處開始隐隐作痛,林重亭耳邊出現無數的聲音,火勢燎眉,數不清的尖叫和哀嚎,女人将她抱在懷中,隔開熾熱的火光,用最後的力氣叮囑她:“活着,活着回京城去。”

“去找你的阿兄,你們兄弟倆,都好好活着。”

直到最後那一刻,女人意識到什麽,她改口道,“你們兄妹倆,都好好活着——”

眼前燃燒中的引線與記憶當中的火光交替浮現,林重亭渾身像是被什麽定住般,動彈不得。

右手猛地被人握住,那只手的主人帶着林重亭後退半步。

耳畔雜音剎那消失,林重亭側頭,看見少女臉上寫着關切:“夫君莫不是今日當值累着了?點燃煙花都不曉得跑。”

說話間,二人又朝後頭退了幾步,正巧停在面具攤前。

段漫染的目光已被旁的吸引,她拿起攤位上,一個青面獠牙的漆黑面具,舉起來給林重亭看“這個面具,夫君還記得嗎?”

林重亭眸中猶有幾分迷茫。

“夫君怎麽連這都忘了。”

段漫染不滿嘟囔,“元宵節那一夜,你從水裏把我撈上來時,戴的就是這個面具啊,我一看見它,就想起來了。”

“是我的不對。”少年抿唇,頓了頓後又道,“以後,不會再忘了。”

段漫染還要再說什麽,只聽咻的一聲,身後煙花騰空而起,在半空中炸開。焰火光芒耀眼璀璨,連帶漫天紛飛的雪花,似乎也沾上它的炙熱。

視線當中,陡然撞入一雙漆黑眼眸。

林重亭拿過她手中那只面具,俯身吻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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