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38章
金紗垂落, 将一切外物都掩得影影綽綽,姬溯緩緩睜開了雙目,見簾外素色裏衣被姬未湫毫不猶豫的脫了扔到一旁, 線條流暢的背脊也被紗簾隔得融融一片,不似少年那等骨肉勻停男女莫辨, 卻無疑是賞心悅目的。
姬未湫換上了一套新的裏衣, 幹燥的衣料貼着皮膚,舒服得直嘆氣。明明現在天氣已經轉涼了, 他有時睡着了還是會出一身汗, 大概是因為自己年紀小火力旺的關系。
他聽見帳子裏有所響動,挑了簾子去看,果然見姬溯已經醒了,他不以為意——時間也差不多了,再不醒估摸着慶喜公公也要進來叫了, 姬溯有那福氣一覺睡到晚上開飯?笑死, 不用給這天下打工了?
姬未湫本來想笑,然後想到自己成為了一個早三人, 頓時笑不出來了,他語氣淡淡:“吵醒皇兄了?”
姬溯應了一聲, 自榻上半坐起, 擁着薄被靜坐着。或許是聽見裏頭有了說話聲,碧紗櫥的門被輕輕地推開了, 慶喜公公正欲進來服侍,卻聽姬溯道:“不必服侍。”
碧紗櫥的門又無聲無息地關上了。
姬未湫自顧自的坐到了一旁的羅漢床上, 給自己倒了一盞冷茶, 一口氣喝了大半盞,冷茶入腹, 倒也清爽了不少,他問道:“皇兄喝茶嗎?”
“嗯。”姬溯自榻上下來,随意抽了一件外衫披了,坐到了羅漢床的另一側,兩指微屈,在幾上叩了一叩。姬未湫替他也倒了一盞,姬溯垂首緩緩而飲。
姬未湫有些咋舌,姬溯是不是有什麽地方不太對?
就這麽披着一件衣服就過來了?
他許久未曾見過姬溯如此松弛的樣子了。
姬溯喝了小半盞冷茶便停了,他見姬未湫端着冷茶時不時喝一口,便道:“不許再用。”
“我有些熱。”姬未湫讪讪地放下了茶盞。
姬溯道:“你平日用的藥中多有滋補之效。”
言下之意,熱是正常的。
姬未湫腹诽要不是因為姬溯,他哪裏需要天天喝補藥?……算了,要不是因為有姬溯,他或許連長大的機會都沒有。
姬溯喚了一聲:“來人。”
慶喜公公邁着小碎步進來了,他見裏頭的情狀,也不必姬溯吩咐,行了個禮便退下了,不一會兒便領着小卓公公進了來,給兩位主兒一人取了一條薄被來蓋着腿,小卓公公則是眼疾手快地換了幾上冷茶,換上了溫的,又送上了一二點心,推開兩人身後的大窗,日光便泠泠而入。做完這一切,兩人便又無聲無息地退下了。
恰有風來,吹得窗外銀杏亂顫,金雨漫天,姬溯與姬未湫不約而同地看向了窗外,姬未湫擱在膝頭的尾指動了動,忽地想起了八年前的事情。
他那時才十歲,是标準的人嫌狗厭的年紀,故而也裝得人嫌狗厭。也不知道誰忽悠的他還是他自個兒想的,硬是要去爬窗外那棵百來歲的銀杏樹,誰勸都不好使,最後宮人搬出要去找太後告狀,他這才歇了心思——歇了一個時辰。
說要和宮人一起玩捉迷藏,趁着宮人數數的時候,他就往銀杏樹上爬,那也是個秋日,銀杏葉就如同今日一般,滿樹燦金,他隐在裏頭也無人發現他,不知不覺睡了過去,後來驚醒是因為滿宮都點了火把,到處喊他的名字。
姬未湫見姬溯遠遠行來,本想喊自己在這裏,結果一個不幸和蹿上樹的暗衛撞了個面對面,暗衛只是正常執勤,哪裏想到樹上還能有人?要不是匕首收得快,姬未湫少說要少半條命。
姬未湫和暗衛大眼瞪小眼的時候姬溯就到了樹下,姬未湫這時候才知道不好,暗衛沒有得令哪裏敢真的上手,就見姬未湫抱着樹幹與姬溯談判,非要讓姬溯承諾不罰他他才下來。
姬溯見姬未湫看着外面的銀杏出神,随口道:“在想什麽?爬樹?”
“哥!”姬未湫下意識喚了一聲,随即改了稱呼:“皇兄明鑒,我哪裏敢?”
那是姬溯是承諾不罰他也不罵他,讓暗衛把姬未湫提溜下來後也果真沒罰,但他直接抱着姬未湫去了慈安宮,太後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得知這死孩子故意爬樹欺負宮人且在樹上睡着才弄得阖宮不寧,當即抄起雞毛撣子給了姬未湫一頓狠的。
這一頓是姬未湫出生以來挨老母親的打最狠的一次,老母親沒留手,雞毛撣子抽在身上就立刻腫起來,多抽幾次就破皮,把他背上打得沒一塊好肉,直到姬未湫發誓日後絕不能甩開宮人爬樹才算是結束。
姬未湫爬樹沒爬出什麽事兒來,被打得愣是發了三天燒,至今也确實沒敢再爬過。
姬未湫一手支頤:“母後那回打得真痛,我到現在還記得。不就是爬一回樹嗎?我看着的,能上去我就能下去。”
姬溯漫漫地道:“那日有刺客入宮,在尋你時捉了,許是見到宮人在尋你,以你要挾,說将你關在了無人處,只等野狗将你生生分食,母後知曉後五內俱焚,事後知道是誤會一場,自然要打你出氣。”
“……啊?”姬未湫傻了吧唧地看着姬溯:“還有這事兒?我怎麽不知道?”
姬溯端的是心平氣和:“與你說了也是無用。”
“……哦。”姬未湫摸了摸鼻子,有些心虛。單獨爬樹然後睡着消失了幾個小時已經讓老母親很崩潰了,更不提那會兒還有個綁匪叫嚣說要撕票,怪不得老母親氣成那樣。“是我錯怪母後了。”
姬溯輕輕笑了笑,姬未湫不知為何有些看得有些入神,陡然醒悟過來趕忙去撿了個點心來吃,掩去了那一點莫名的尴尬。
他心道虧得自己趕得巧,長得也不錯,否則拎出來說他是姬溯的親弟弟,估計誰看見了都得嘀咕兩句是不是親生的。
呃……這點心還蠻好吃的?
姬未湫嚼了嚼,喝了口茶水,又撿了一個來吃,姬溯見他吃得香甜,也不打擾他,靜坐賞景。姬未湫吃了個半飽,沒忍住蹦出來一句:“今日皇兄沒有其他事了嗎?”
不用去打工了嗎?!
姬溯将目光收回,落在了他的身上:“稍坐一會兒,無妨。”
姬未湫想了想便問道:“方才皇兄叫我過來,是有什麽事嗎?”
要是沒事,他就回偏殿收拾收拾東西,一會兒去慈安宮吃了飯他就可以回自己的快樂老家了。
姬溯沉吟一瞬,道:“長宸宮已經收拾妥當,你今日便住進去吧。”
“……”姬未湫眯了眯眼睛,擡首看向姬溯:“皇兄,長宸宮乃是東宮所在,臣弟常住恐怕招人非議。”
“皇兄不如安排其他地方給臣弟住吧。”姬未湫道:“宮中大半殿宇空置,選個風景秀美、出入方便的可好?”
姬溯不是又在試探他吧?
不管是不是,反正他無意皇位,這長宸宮哪怕是住慣了的,那也有幾年沒住過了,他沒那麽戀舊,沒必要非要住回長宸宮。
“随你。”姬溯并未強求,“回府也可。”
姬未湫一聽這話就忍不住眉開眼笑,他本以為能争取到其他宮殿就很好了,沒想到還能出府,他笑道:“那我還是出宮回府吧,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這次我一定好好管着府裏,絕不再鬧事。”
姬溯颔首,他放下了茶盞,示意姬未湫可以告退了,姬未湫三步并做兩步出去了,慶喜公公進來伺候,一邊服侍姬溯更衣洗漱,一邊道:“聖上方才與殿下說了什麽?小殿下那高興得都要飛起來了。”
“能出宮,他自然高興。”姬溯不鹹不淡地說了一句。
慶喜公公幾不可見地頓了頓,接道:“可不是麽?這一出宮,又沒人能管着小殿下了。”
姬溯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慶喜公公低下頭,恭敬極了。
姬溯更完了衣,便去外頭批閱折子,他又道:“請瑞王去文淵閣上值。”
慶喜公公:“……是。”
兄弟兩也不知道又鬧什麽別扭了。慶喜公公憋着笑去了偏殿,沒一會兒就姬溯就聽見隔壁傳來了隐隐的哀嚎之聲,又過了好一會兒,又聽外頭有些許響動,應當是姬未湫去了。
姬溯一手執筆,慢條斯理地在折子上寫了個‘閱’字。
人不能太貪心,什麽都想要知道,卻又什麽都不想動,世上哪有這麽便宜的事情?
也該讓姬未湫知道,要他交心,便要承擔起責任來。即入了內閣,就不能只是一句空話,斷斷不可能再如往日一般,放他鬥雞走狗,觀花賞景。
姬未湫這頭差不多是被押送到文淵閣的,一進正殿,就看見殿中忙碌非凡,三位閣老各據一方,面前皆是如山一般的奏折,十數侍讀、典籍抱着各色的奏本來來去去,見姬未湫滿身從容而來,三人眼神都有些奇怪。
姬未湫打了個招呼,三人也算是颔首回過了禮,繼續伏案而作,姬未湫只覺得背上發毛——要是現在門外路過兩個鬼差,看見這三位的怨氣都要覺得害怕。
侍讀學士葉恩光早已在殿中等候,見狀便躬身行禮道:“王爺,請往此處。”
上午來的時候就已經收拾了姬未湫的工位出來,姬未湫只能坐了下去,剛想讓葉恩光給他尋點話本子什麽的打發打發時間,卻聽顧相擡首,道:“這一本,三位也看看?”
話音還沒落下呢,就見之前給他安排的典籍衛錦炎已經上前去接了,而中書則是抱着一大摞奏章過來,在姬未湫的桌上也摞出了一座小山。
幾個眨眼間,姬未湫就一手持奏折,一手茶盞,跟着三位閣老一同看起奏折來。
姬未湫:“……”
好濃重的班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