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轉變
第023章 轉變
姜舒月收起地契, 向印公子道謝,讓馮巧兒拿來紙筆,當場要寫借據。
她現在沒錢, 只能欠着,等将來賺錢之後還上。
但下筆的時候又猶豫了。
要回田莊的事,當時印公子一說,姜舒月一聽, 并沒當回事, 也就沒找人問田莊價值幾何。
“京城的中等田, 每畝三兩銀。此處在山坳裏,算不得中等,按下等田作價,也值二兩銀一畝。地契上寫得很清楚,霧隐山田莊一共一百畝地,總價二百兩。”
正在姜舒月想要找人問一問的時候, 印四已經把田莊總價算出來了。
姜舒月認真聽着, 覺得很公道,便将印四報出的數字寫了上去。
太子見兩人一唱一和,當場就不幹了, 将臉轉向四阿哥:“老四你做什麽?”
這個田莊是他要來的, 一文錢都沒出, 就是想物歸原主。人家姑娘提錢意思一下就行了,老四怎麽還真算上了。
姜舒月将借據寫好, 簽字畫押:“四公子算得沒錯, 不然我也要找人問問地價。”
見四阿哥看過來, 眼神意味深長,太子覺得背後另有隐情, 這才沒再說什麽,卻也沒接那張借據。
姜舒月見他不接,便将借據遞給印四,印四倒是痛快收下了。
太子見他收了,還有些不自在,只別扭了一會兒,便給姜舒月講起了去烏拉那拉家的經過,最後笑道:“我不過故意挑撥一下,你阿瑪就把那繼室打了一頓。”
姜舒月不解:“你怎麽知道的?”
索綽羅氏是女眷,而印公子他們是外男,總不能諾穆齊把索綽羅氏打一頓,然後将人帶出來給印公子他們展示吧。
Advertisement
家醜不可外揚,就算諾穆齊打了索綽羅氏也絕不會往外說的。
除非他缺心眼兒。
聽她這樣問,太子更樂了:“想來那繼室也是只母老虎,你阿瑪進後院之前,臉上白白淨淨的,回來的時候卻挂了彩。”
說着在自己臉上比劃起來:“這裏,這裏,和臉頰上,全是抓痕,道道見血。”
對方形容得繪聲繪色,姜舒月沒忍住“噗嗤”笑了出來,憑那兩口子對原主做下的事,就值一句“活該。”
四阿哥卻并不覺得好笑,因為把小姑娘害慘的罪魁禍首,可不是她的阿瑪,或者繼母,正是替她出頭的太子爺。
他知道太子想要盡量彌補,可傷害的事實已然造成,不是用一個田莊就能揭過的。
更何況,如果小姑娘沒有受傷,這個田莊原本就是她的。
換做四阿哥來處理,他會告訴她真相,然後想辦法送她回家,讓她重新獲得尊貴的身份,和從前t失去的一切。
而不是像太子這樣掩耳盜鈴。
田莊建在山坳裏,全莊只有一個莊頭,和十幾家佃戶,讓一個未出閣的小姑娘,和她的乳母、丫鬟住在這裏并不安全。
而且她住的這個小院,說是被孤立了也不為過,并沒有與莊頭和附近佃戶雜居。
也就是太子在霧隐山建了圍場,圍場管事為了讨太子歡心,把附近山裏能搜集到的獵物,全都趕進了圍場豢養起來。
霧隐山的生靈被圍場洗劫一空,導致狼和熊這樣的大型猛獸捕殺不到獵物,全都往更深的地方去了,這才沒有下山禍害莊子裏的人。
山裏沒有大型猛獸,卻有人啊,有時候人比猛獸還可怕。
小姑娘現在還小,又生得單薄,人也是傻的,短時間內可能沒被惦記上。時常一長,誰說得準呢。
更何況,她現在病好了,不傻了,原本的七分顏色變成十分。
小院裏只有三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兩個小姑娘和一個中年婦人,不肖很多人,只兩個青壯便可輕松制服。
想着看向小姑娘瓷白的臉頰,四阿哥一個猛醒,這些都應該是太子考慮的,他跟着瞎操什麽心。
他現在應該想的,是如何利用今天芝麻粒大的這點事,把天捅破。
讓皇上雷霆震怒,在心裏給太子默默減分。
在皇上心灰意冷,廢掉太子的之前,他可不能分心想別的。
就連眼前孤苦無依的小姑娘,都是他目前對付太子最重要的一枚棋子。
他這個下棋人,掌控全盤,且這盤棋已經下了三年,局勢一直都在朝着他心中所想的方向發展。
不敢有半點分神。
絕不允許,他在任何時候,去同情任何一枚棋子。
手握棋局,萬事萬物都可為我所用。
所以太子笑,小姑娘笑,四阿哥也跟着笑,不細看并看不出笑意未到達眼底。
騎馬出了霧隐山,太子勒住缰繩,轉頭問四阿哥:“為什麽要收借據?”
他想英雄救美,快意恩仇,可一收借據,整件事的性質都變了。
他不是英雄,成了掮客。
四阿哥就知道太子會找他秋後算賬,早已想好說辭:“二哥想讓她知道你是誰嗎?”
太子搖頭。
他想跟有血有肉有靈性的人交朋友,就必須隐瞞自己的真實身份,否則對方會首先考慮他儲君的地位,說一些冠冕堂皇話,做一些言不由衷的事。
就像宮裏那些提線木偶一樣。
有什麽趣兒!
再者,當年鬧市縱馬傷人,烏拉那拉家不夠重視,這才沒找到他頭上。
自己把她害得這樣慘,要是讓她知道了真相,就算現在恢複了,恐怕也很難原諒自己。
事情敗露之後,他确實可以把她強行帶回宮,關起來,或者通過大選,讓她名正言順留在自己身邊,可那時候的她還會像現在這樣,為他洗手作羹湯,與他輕松自在地閑話家常嗎?
太子在心裏劃掉了一個又一個選項,最終還是覺得,保持現狀最好。
見太子搖頭,四阿哥幾不可察地勾了勾唇:“二哥想想,烏拉那拉家是什麽樣的人家,上三旗貴族,皇親國戚。二哥得是怎樣的身份,才能平白跑到人家裏,一文錢不花把田莊地契拿到手?”
費揚古已經是內大臣了,覺羅氏是多羅格格,除非皇上或者太子,沒人敢這樣敲烏拉那拉家的竹杠。
太子一怔:“我可以說是買的。”
四阿哥點頭:“那二哥為什麽不肯收對方的借據?”
因為他心裏有愧,急于補償,再往下說恐怕就是當年的真相了,太子嘆息一聲,打馬離開。
姜舒月并不知道那對兄弟九曲十八彎的心腸,她現在一心都撲在了田莊上。
拿到地契之後,先跟着馮巧兒去了一趟左家,把田莊易主的事說了。
左莊頭和左婆子兩臉愕然,左寶樹放下了手裏的木工活,就連一直專心績麻的左小丫都擡眼看過來。
短暫錯愕之後,左莊頭接過地契,确認無誤,又拿給左婆子看。左婆子反應倒是夠快:“田莊都是上交租,今年的租,去年年底交過了。”
左莊頭古怪地看她一眼,嘴唇才動了動,已然聽左寶樹糾正道:“娘,去年只交了一半。”
左婆子沒好氣地白他一眼:“主家催得那樣急,交沒交你知道!”
左寶樹還要再說,左莊頭接過話頭:“上回你讓我交租,我沒去成,銀子還在手裏。”
“你!”左婆子一直在朝着左莊頭狂眨眼,誰知對方半點默契也無。
以姑娘跟那繼室的關系,能把先福晉的田莊要回來已屬不易,多半沒有交接。
不然主家怎麽沒派人過來。
姑娘與主家的恩怨情仇,左婆子不想摻和,但若是能鑽空子給自家撈點好處,她還是願意試試的。
哪知道姑娘還沒說什麽,自家男人和兒子先跳出來反對,差點把左婆子氣得一個倒仰。
當初跑馬圈地,主家圈到的地還算不錯,哪怕是山地也有下等田的收成。
地好,相應地租也高,一畝地要抽走一半的收成。
左家所在的田莊,雖然是先福晉的陪嫁,随的也是主家的舊例。
一半收成交租,還是上交。
如此高的地租,如此苛刻的交租條件,她想鑽空子撈點好處怎麽了。
初初接手田莊,姜舒月兩眼一抹黑,并沒想幹涉太多。
她穿過來才兩個多月,對這個世界的認知僅停留在康熙朝和小冰河期,以及烏拉那拉家那點子糟心事。
至于具體的氣候、土壤和人文情況,沒有多少了解。
所以穿來的第一年,凡事以觀察和實驗為主,并不急于發光發熱。
所謂觀察,就是以田莊全年的情況為樣本,記錄一切與農事有關的數據。
配合觀察,還有實驗,實驗田就在姜舒月居住的小院。
經過左寶樹和印公子的前仆後繼,小院前後兩個院子板結的土壤已經翻出晾曬,被姜舒月劃分成了四塊實驗田。
前院兩塊地種菜,後院種糧食。
這個時代的房子,與後世差不多,主屋坐北朝南,兩邊配有廂房。
對于坐北朝南的房子而言,前院比後院采光要好。但考慮到準備用來實驗的糧種比較特殊,有些在康熙朝還未大規模引進,且産量驚人過于惹眼,姜舒月思慮再三還是決定把糧食種在後院。
“姑娘,有人想逃租呢。”
馮巧兒的聲音把姜舒月飄遠的思緒拉回左家堂屋,把左婆子氣得直翻白眼:“誤會,都是誤會。”
左小丫聲援她娘:“馮巧兒,你沒良心,你血口噴人!”
她娘想逃租是不對,可她爹和她哥已經指出來了,馮巧兒何必把話說得這樣難聽。
忘了她自己和姑娘落魄的時候,她娘是怎麽接濟她們了?
這個姜舒月當然沒忘,而且她也沒想當黃世仁,吃“人血饅頭”:“之前我們難過的時候,沒少得左家關照,另一半租子不收了,算是還了這份恩情。”
人情債最是難還,如果能用錢解決,再好不過。
左莊頭人老實,也不覺得從前給口吃的算什麽恩情:“一碼歸一碼,東家能有這份心,左家上下心領了。”
現場改口喊東家。
姜舒月只知道左莊頭實在,卻沒想到還很固執,之後任憑她說出花兒來,左莊頭都要将剩下的一半租子交上。
“左大叔,這樣吧,開春我打算把房子翻蓋一下。我和常媽媽不懂這些,到時候少不得請您幫忙操持。屋裏要打一些家具,也得麻煩寶樹哥。另一半租子抵工錢,我們包一頓午飯,你看行嗎?”
姜舒月住的那一處房子,是整個霧隐山田莊,唯一一座青磚瓦房。大約是從前主家派人過來時歇腳的地方,卻因為年久失修,四處漏風,屋頂上的灰瓦也壞了不少,冬天還能湊合住,夏天肯定漏雨。
別說現在房子歸她了,姜舒月想要翻蓋,便是只給住,也要翻修的。
夏天漏雨還是小事,萬一哪天棚頂掉下來砸到人,小命都可能沒了。
“只翻蓋主屋能幹完,帶上廂房,就要耽誤春耕嘞!”左莊頭寧可把那一半租子交上,也不想因此耽誤農時。
又是挖野山參,又是種水培蔬菜,姜舒月手上确實有些餘錢,但這些錢她留着還有用處,不可能全拿來翻蓋房屋。
而且她比任何人都更重視農時,又怎會因為翻蓋房子而耽誤春耕,姜舒月點頭:“我手上的錢有限,翻不起廂t房,敢在春耕之前把主屋翻蓋了吧。”
見姜舒月如此好說話,且懂得尊重農時,左莊頭嚴肅的臉上難得有了點笑模樣:“春耕之前,咱閑着也是閑着,就去給東家張羅翻蓋主屋。不要工錢,中午飯能吃飽就行。”
姜舒月擺手:“不光是張羅翻蓋房子,還要打家具,木匠的工錢可貴。”
左莊頭把旱煙點上:“半年的租子,不少嘞,夠打多少家具。”
真是半點便宜都不想占,姜舒月越發覺得這家人可交:“所有門、窗和櫃,不少東西呢。”
左莊頭吧嗒兩下旱煙,終于應下。
大約還是覺得占了便宜,心中難安,出聲叮囑左寶樹:“到時候趕一趕,幹完木匠活把炕和鍋臺壘上。”
左寶樹憨憨的:“放心吧,爹,錯不了。”
說定之後,左莊頭和左寶樹一起跟着姜舒月去了她住的小院,初步了解東家翻蓋房子的需求。
“把主屋蓋得矮一些?跟廂房平齊?”左莊頭種地之前幹過木匠和泥瓦匠,也給人翻蓋過房子,只見過翻蓋時加高的,往矮裏蓋的,還是頭一回聽說。
姜舒月并沒瞞他:“我打算在後院種些糧食,主屋太高遮光。”
左莊頭越發稀奇了,從前姑娘和常媽媽她們難過的時候,房前屋後的園子全荒着長野草,怎麽姑娘成了東家,反而勤快起來?
看着已經規劃好,且明顯深翻過的四塊地,左莊頭給出建議:“糧食有佃戶們呢,年底就能交租,東家不用自己種。東家若想種,不如在院子種點菜,吃起來便宜。”
這個院子不管誰住,都沒種過東西。地還是生地,種什麽都差點意思。
非要種的話,種點菜就行了,種糧食也收不了多少。
再說,糧食都種在田地裏,家裏的大多是菜園,沒見誰在家裏種過糧食。
“不瞞左大叔,我要種的糧食跟現在常見的糧食不太一樣。”姜舒月解釋。
都在一個田莊住着,有些事瞞不住,倒不如從一開始就說好。
聽她這樣講,左莊頭并沒表示驚訝,反而有些興致缺缺:“是新得了什麽種子嗎?”
姜舒月:看起來好像被誰給的新種子騙過似的。
姜舒月點頭,老實回答:“是玉米和紅薯種子。”
都是明朝傳到中國的,也不算是很新的種子了吧。
左莊頭就猜到是這兩種,好心提醒:“別種了,瞎耽誤功夫,産量不高,還難吃。”
姜舒月:那是你們的品種不行。
未經培育的玉米,長成之後只有她現在的手掌大小,顆粒也并不飽滿,費勁兒磨成渣沒有香味不說,還紮嘴。
紅薯也是一樣。
且不論品種,光栽苗就有“頭朝南結一籃,頭朝北結一堆”的說法。
育苗方法是否正确,能否因地制宜地移栽,如何追肥,如何翻秧,都對紅薯的産量、品相和口感有很大影響。
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淮北為枳。玉米和紅薯初到中國,也曾水土不服了很長一段時間,直到乾隆朝才得到廣泛種植。
不是沒有種子,而是種子未經培育,或者單純就是種植方法不對,導致産量低,口感差,沒人願意種。
就像左莊頭說的,瞎耽誤功夫。
在小冰河時期溫度低氣候多變的情況下,沒有現代的化肥和各種藥劑,能否僅靠培育過的種子,種出産量高口感好的糧食,姜舒月沒試過,也不敢打包票就一定能行。
“我手裏的種子好,應該強些。”姜舒月言盡于此。
烏拉那拉家到底是上三旗的貴族,還是貴族中比較有實力的,姑娘回家要過田莊,再要些好種子,應該不是難事。
不過玉米和紅薯他不是沒種過,種子也都出自烏拉那拉家,聽說也是最上乘的良種,結果……不提也罷。
那一年的租子都差點沒交上。
左莊頭現在聽見玉米和紅薯就頭疼。
玉米磨成的大渣子,他家現在還有呢,吃着紮嘴,扔了可惜,快把他家婆娘愁死了。
紅薯倒是一窩能扒出不少,奈何最粗的也只比他拇指大些,蒸熟之後吃起來像樹根,細品才能嘗出甜味。
最後都被她婆娘切碎喂豬了,豬吃得倒是歡,吃完膘上得也快。
左莊頭還要再勸,轉念一想,姑娘并不靠種地過活,種着玩兒,圖個新鮮,沒什麽。
除了主屋低矮一些,與廂房平齊,姜舒月還想在廂房建一間浴房和一間恭房。
左莊頭之前給大戶人家蓋過房子,知道浴房和恭房怎樣建,誰知姑娘卻提出在恭房旁邊建化糞池。
大戶人家的恭房裏擺馬桶,每天有專門的人傾倒清洗,污穢物統一用糞車拉走。
“化糞池是什麽?”這個說法夠新鮮,左莊頭聽都沒聽說過。
姜舒月解釋給左莊頭聽,最後因為沒有隔水材料而放棄,還是改用恭房加馬桶的傳統組合。
等有了恭房和馬桶,再也不用去旱廁了。農家肥雖然是個好東西,但制造農家肥的過程,姜舒月還是希望能舒服一點。
常媽媽和馮巧兒聽說廂房要建浴房和恭房,沒人反對,她們都曾是大宅門裏的奴婢,來這裏之前也沒上過旱廁。
送走左家父子,姜舒月帶着常媽媽和馮巧兒收拾東西,随時準備搬出正屋,暫時搬到廂房去住。
小院雖然只有一進,但東西廂房俱全,被姜舒月規劃了浴房和恭房的是西廂房,東廂房是她們臨時居住的地方。
天氣轉暖,不燒炕多蓋幾層被子也能住,東廂房原來就是有床鋪的,還是通鋪,收拾收拾就行。
安排好住的地方,姜舒月開始着手按照心中規劃的實驗田做育苗準備。
與霧隐山田莊的歲月靜好不同,烏拉那拉家只平靜了半個月又開始雞飛狗跳。
“太子怎麽了,太子就能随便搶別人家的田莊嗎?”若不是女兒在宴會上偷聽到別人議論此事,索綽羅還被蒙在鼓裏呢。
“你渾說什麽!”諾穆齊聞言吓得趕緊屏退屋裏服侍的,壓低聲音吼道,“太子是儲君,未來的皇上,平時巴結都巴結不着的主兒,能看上咱家的那個小田莊都是咱家的福氣!”
說得長房好像有多少處田莊似的,索綽羅氏柳眉倒豎:“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我就不信了,天子腳下都沒有一個說理的地方!”
諾穆齊瞪眼警告:“你不許胡來!”
索綽羅氏也瞪起眼:“二房倒是巴結太子來着,最後得到什麽了?你也說了,只是一個小田莊,瞧在太子眼中屁都不是,過後誰還記得你是誰!”
諾穆齊認真一想,話糙理不糙。
見丈夫神情有所松動,索綽羅氏趁熱打鐵:“這事你不用管,交給我便是。”
諾穆齊擰眉,到底沒說什麽。
說來也怪,從前太子鞭打皇親國戚都沒鬧出事來,這回只是白拿了烏拉那拉家的一個小田莊,居然在京城傳開。
索綽羅氏外出參加宴會,不可避免地被人問起,她故意吞吞吐吐說不知道,之後飛快躲開,有幾次甚至提前離席。
她越是這樣,別人越覺得是真。
消息很快傳到禦史耳中,有個新晉的愣頭青直接寫了一份彈劾太子的奏折呈上。
平時太子高高在上,作威作福,朝臣們都是敢怒不敢言,從不敢公開上折彈劾。
這次的彈劾奏折,一石激起千層浪。見有人願意出頭,所有人都力所能及地開了綠燈,默契地将這份奏折成功送進了南書房。
康熙把奏折反複看了又看,深覺此事并不簡單。
普通禦史怎麽敢寫彈劾太子的奏折,況且普通禦史所寫的奏折也不可能這麽快就送進南書房。
聯想到太子最近幾年的所作所為,康熙也是一陣頭疼。看來這份奏折背後的怨氣不小,很多敢怒不敢言的官員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康熙是少年天子,到如今已經完成了擒鳌拜、平三藩和收.臺.灣三件大事,此時盯着眼前的奏折,卻一時想不出該如何妥善處置。
若禦史所參是假,很好辦,處置禦史便是。
可康熙仔細看過奏折,覺得多半是真。
如果是真,便坐實了太子強搶官員田宅。
胤礽是本朝的第一個太子,也是第一個由皇上親手帶大的太子,該如何處置才能不損儲君威儀,同時讓太子得到教訓呢?
普通禦史的奏折,能這麽快出現在南書房,已經很說明問題了,這回不能再輕輕揭過。
對付膿包最好的辦法,就是拿刀将其劃破,把裏頭的膿血擠出。
這樣做雖然疼,卻t能一次性治好膿包,防止膿包越長越大,危及性命。
當年不管是擒鳌拜、平三藩還是□□,康熙用的其實都是擠膿包的辦法,用最疼卻最短的時間解決問題。
很快這份彈劾太子的奏折被拿到朝會上公開廷議,那位禦史也破例被允許在朝會站班。
說完軍國大事,康熙點名四阿哥:“胤禛,你把這份奏折念一遍。”
皇上叫皇子很少叫大名,倒不是皇子們的大名不好聽,主要是兒子太多,名字容易記混。
皇上喊大阿哥保清,喊太子保成,後面那一堆兒子,記大名都費勁兒,幹脆不給取小名了,簡單粗暴地按齒序稱呼。
三阿哥就喊三阿哥或者老三,之後以此類推。
聽見皇上喊自己大名,四阿哥就知道愣頭青禦史的彈劾奏折多半起效了。
皇上處理政事,從來都是洞若觀火,雷厲風行,只遇上太子會變得遲滞,甚至可以說是昏聩。
四阿哥沒想到,這一回皇上居然能夠狠下心,當衆給太子沒臉。
短暫地錯愕之後,四阿哥很快收斂情緒,故作茫然地接過太監遞給他的奏折,輕輕一掃,微微蹙眉。
“皇上,這是……”
“讀!”四阿哥話說一半,被皇上用一個字給堵了回來。
四阿哥看了太子一眼,又被皇上催了一回,這才當着文武百官的面,将禦史彈劾太子的奏折朗聲讀了一遍。
讀完才對上太子投來的目光,四阿哥垂下眼睫,聽皇上問太子:“胤礽啊,可有此事?”
又喊了太子大名,可見皇上是真生氣了。
太子聽完彈劾奏折,第一反應是費揚古黑他,之後是明珠害他。
目光從可憐的四弟身上移開,太子鷹隼一般盯着費揚古,盯得費揚古全身發涼。
不等太子回答皇上的問題,費揚古趕緊跪下說:“皇上,沒有的事,霧隐山那個小田莊本就在皇家圍場之內!”
參奏太子的禦史此時就站在朝班之中,聞言趕緊出列:“皇恩浩蕩,跑馬圈地那一套早被朝廷廢止。”
不是太子找匹馬跑一跑,霧隐山那一帶就全數歸了皇家圍場。
霧隐山比較偏僻,山高林密,不好開墾,有主的地少。太子讓人跑馬,圈出一塊建圍場,本來不是什麽大事。
也沒占誰的地。
可山坳裏偏就有一個田莊是烏拉那拉家的,太子也想據為己有,甚至親自去烏拉那拉家索要,就有些仗勢欺人了。
這個禦史雖然是愣頭青,卻也是個很會告狀的。他這樣說,等于又告了太子一狀,跑馬圈地。
見自己為太子描補不成,反而越描越黑,費揚古立刻改口:“皇上明鑒,那田莊是家兄自願獻給太子的。”
“信口雌黃!”禦史熱血上頭,又一次拆臺,“太子和四阿哥親自找上門去,逼迫烏拉那拉家長房交出地契,長房福晉不願,與家主諾穆齊起了沖突。”
他緩了一口氣,沉痛道:“原本管着霧隐山田莊的管事因為丢了差事,一時想不開,在家中自盡了。”
他并沒說那個管事,其實是他家的一個遠房親戚,曾經在他沒錢讀書的時候,伸出援手拉了他一把。
如果沒有當年的善意資助,他可能就此辍學,淪為販夫走卒。
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更何況是再造之恩呢!
所以當管事的家眷求到他門上,他明知不可為,卻也說不出拒絕的話來。
跑馬圈地雖然被廢止,暗地裏也時有發生。太子仗勢欺人不是一天兩天了,衆人早已習慣,可鬧出人命,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見自己越描補事越大,費揚古跪伏在地,再不敢言語。
索額圖見勢不好,站出來拉偏架:“皇上,這件事一個人一個說法,禦史言之鑿鑿,可費揚古才是烏拉那拉家的人。依臣看,不如先派人去查,查清楚了再說。”
能查清楚,算他輸。
見索額圖将拖字訣玩得爐火純青,明珠冷笑着出班:“皇上,中堂大人所言極是,事涉禦史,不如交給刑部去查。”
刑部歸他管,想查出什麽就能查出什麽來。
索額圖看了明珠一眼:“皇上,明相所言不妥,事涉太子,理應交給宗人府去查。”
宗人府他熟,誰也插不進手去。
竟然還死了人麽,這是四阿哥沒有想到的。
可眼看自己的精心謀劃要被索額圖的拖字訣攪黃,四阿哥站出來說:“皇上,霧隐山那座小院另有隐情,太子替天行道,并非仗勢欺人!”
康熙一聽還有隐情,也不願讓太子蒙冤,更不想被索額圖和明珠插手,索性叫人把諾穆齊帶到禦門之下親自審問。
可諾穆齊所說之言,與太子了解到的和常媽媽說的大相徑庭,讓剛才還能保持冷靜的太子,當場發飙。
“諾穆齊,我再問你一遍,霧隐山那個田莊是誰的?”太子盯着諾穆齊,眼也不眨。
諾穆齊第一次在早朝上回話,腿都吓軟了,哆哆嗦嗦道:“是……是烏拉那拉家的。”
“胡說!”與諾穆齊相比,太子明顯更相信四阿哥的調查,“去找你之前,我已經調查過了,霧隐山田莊是你原配福晉的陪嫁!你那原配福晉生下女兒難産死了,你以長女為要挾,逼得原配娘家沒有收回女兒的陪嫁。”
想起小姑娘與自己一樣,都是一出生便沒了娘親,太子心疼極了。
再看諾穆齊,眼中噴火:“三年後你續娶,與那繼室一起瓜分了原配福晉留下的嫁妝,沒有給你那可憐的長女留下一文錢,是也不是?”
舅兄外放,原配的娘家跟着舅兄遷到江南去了,一時半會兒找不到人。
當年的嫁妝單子也被他銷毀了,知情人少之又少,可以說是死無對證。
如果太子私下問他,諾穆齊也許會說實話,可現在當着皇上和文武百官的面,諾穆齊實在拉不下臉,承認自己逼迫原配母家和侵吞原配嫁妝的事實。
“皇上明鑒,烏拉那拉家并非平門小戶,絕難做出私自扣下亡妻陪嫁的事!”諾穆齊說真話哆哆嗦嗦,說假話反倒理直氣壯。
費揚古隔着一個房頭,并不知情,沒有附和,也沒有反對。
其實他不反對,就相當于默認了。
睜着眼睛說瞎話,當着這麽多人的面污蔑他,太子熱血上頭,幾步過去一腳踹在諾穆齊肩膀上,将人踹倒在地。
四阿哥只是起了一個頭兒,之後冷眼旁觀,看着太子和烏拉那拉家兄弟倆博弈。
太子滿周歲就是太子,金尊玉貴,從小只有他欺負別人的份兒,哪裏受過被人圍攻的委屈。
太子受了委屈,一定不會憋在心裏,打人是他最喜歡的發洩途徑。
可在禦前傷人,還是當着文武百官的面,也是頭一遭。
四阿哥用眼角餘光瞄了一下皇上,果然見龍臉黑透,他知道皇上又在心裏給太子默默減分了。
只可惜太子在皇上心裏分值太高,一時半會兒很難減完。
不過他還年輕,不會像大阿哥那般着急,他有的是耐心等。
等太子在皇上心裏分值歸零。
此時太子被圍攻,已經氣到動手打人,他作為合格的小跟班再不出面解圍,顯得不正常。
他沒着急說話,而是過去拉住太子,只讓太子堪堪踢出第二腳,卻沒有踢到人。
“太子息怒,烏拉那拉家長房的大姑娘還在那處院中住着呢,她身邊的常媽媽是原配福晉的陪嫁,咱們有人證。”四阿哥将太子拉到一邊勸慰,聲音足夠在場所有人聽見。
康熙聽了半天,也沒聽到什麽有價值的隐情,反而聽了滿耳朵烏拉那拉家陳年的八卦。
他很忙,沒時間管別人家的糟心事:“四阿哥,你所說的隐情就這些?”
四阿哥再次被點到,他看向太子,見太子朝他點頭,才道:“皇上,諾穆齊沒說實話,兒臣調查過,霧隐山那個田莊并不是烏拉那拉家的,而是諾穆齊原配福晉的陪嫁。原配福晉過世之後,陪嫁理應由娘家收回,或者由娘家做主留給原配的女兒。”
停頓一下,繼續說:“兒臣調查的證據,朝會之後呈上。”
又盯着諾穆齊的眼睛,盯得他渾身發毛:“諾穆齊續弦之後,原配福晉的女兒被繼室趕去了霧隐山田莊,住在那裏已經有好幾年了。原配福晉的女兒和她的乳母常媽媽,都是人證。”
“四阿哥的意思是,太子要那田莊,不是自己想要,而是給那原配留下的女兒打抱不平t?”索額圖很會抓重點,也很會給太子臉上貼金。
明珠就不愛聽了:“且不說田莊的歸屬問題,太子為什麽要給一個素昧平生的小姑娘打抱不平?”
康熙覺得明珠這話問到點子上了,于是看向四阿哥:“這裏邊也有隐情?”
自己的兒子自己清楚,太子就不是一個愛打抱不平的。
恰恰相反,太子是那一個熱衷制造不平的。
見四阿哥面露為難,太子索性自己說開:“皇上還記得兒臣當年在鬧市縱馬,曾經撞傷過一個人嗎?”
康熙呵呵:“記得,不止一個。”
“……”
太子自動跳過這個答案,絲滑接上剛才的話頭:“三年前,兒臣在鬧市縱馬,把一個小姑娘撞傻了。那個小姑娘正是烏拉那拉家長房原配留下的女兒。”
若不是話趕話被問到這裏,太子恨不得這件事永遠埋在往事的塵埃中,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他親手撕開自己的傷疤,在人前展示:“她跟兒臣一樣,生下來便沒了親額娘,人又傻了,被烏拉那拉家趕到山裏,過得并不好。兒臣可憐她,便在霧隐山建了一個圍場,每月初十都會去看她,給她帶點吃的。”
原來他只以為她過得不好,卻沒想到能差成這樣。
說着看向康熙:“皇上在南巡時聽到的那些流言,半真半假。我确實沒怎麽管朝政上的事,撇下內閣,去城外看她。也只是去看她,沒有花天酒地。”
四阿哥看看太子,又看皇上,見皇上并沒被太子的話感動,反而龍臉更黑,緩緩垂下眼睫。
太子總把皇上當阿瑪,也只把皇上當阿瑪,什麽掏心窩子的話都願意跟皇上講。
可他們兄弟從小就知道,皇上先是皇上,而後才是他們的阿瑪。
太子小時候,皇上把太子當兒子,除了課業嚴格,幾乎寵上了天。
如今太子長大了,皇上更多地把太子當成繼承人看待。聽他自己說自己不理朝政,偷跑出去探望一個可憐的姑娘,皇上并不會覺得太子善良,只會認為太子作為儲君過于任性,不分輕重緩急,且婦人之仁。
四阿哥垂着眼睫,靜等皇上發落太子。
本來那些流言已經被壓下,康熙沒再提這事,就算是原諒了太子。
可聽見太子大言不慚地說流言并非全是假,他确實沒管朝政,心裏的火氣再次被撩撥起來。
“太子,為了一個女人,撇下內閣,不管朝政,你可知錯?”
皇上的反應與四阿哥預料的差不多,不管太子是否知錯,該減的分數還是要減的。
如果太子不認,還能跟皇上杠起來,減分只會更多。
果然太子沒有認錯,卻也沒像從前似的跟皇上杠,轉而道:“皇上,那個姑娘的不幸說到底是兒臣造成的,兒臣願意……”
“二哥,你願意補償她沒錯,但你是儲君,不能不管朝政,更不能讓皇上失望!”明知道太子要說的話,極有可能惹怒皇上,比預想中的杠起來效果還好,可四阿哥還是強勢地截斷了太子話。
甚至因為心急,直接喊了太子二哥。
四阿哥說完自己都愣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