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草席(二)

草席(二)

高臺兩邊的火焰越燒越旺,将這片空地照得如同染了血的白晝。高臺下的土地乍然顫動,地下傳來抓撓聲,一聲又一聲,仿佛地裏面有東西,欲要掀翻這片土地。

官辭蹲下身子,修長的手指插進土地裏,向上一翻。整塊土地卷着高臺一同抛向他處,數十靈魂從地下逃竄出來,身上是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的紅疹,猶如一萬只紅蟻在身上爬動,赫然就是之前因大疫而慘死的村民。

“嚯,這人原來都藏這兒了。”湫言一個一個數着鬼頭,對着鬼數,和卷軸上所說的分毫不差。

官辭:“找人,把他們帶下去。”

“是,大人,我馬上就聯系他們。”

負責這事的是鬼界的黑白使,湫言點了鬼牌,随便叫了兩個閑着的黑白使上來。

官辭的指尖沾了些土,與白皙的手指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嗅了下,那土帶着濃重的血腥味和香火燃燼的味道。

祟源未出現前,他在樹後除了放了那紙人,也放了些神識出去,并沒有察覺到任何陣法,所以那被囚的數十靈魂無處可尋,他當時還想着要不要炸了這片。幸好,靈魂沒了祟源的壓制,蠢蠢欲動,自己就動了,省去了不少麻煩。

這麻煩,是小。不過,這香火味,可就是個大麻煩了。

官辭對此味道再熟悉不過,這是符紙燃盡了,所殘留的味道。

天上地下,會有符紙的神鬼本來就不多,何況這只是個三十多年的祟源,自然更不可能會。

符紙、突然有神智的祟氣,她的身後,應該隐藏着什麽東西。

是哪的東西,鬼界的,亦或是神界的?

懷鶴此前一直在看熱鬧,此時也學着官辭的樣子捏了捏土,放到鼻子下面聞了聞,問道:“你在聞什麽,這土有問題?”

“沒什麽問題。”官辭說道,他對眼前的人最大的好感是來自于他身上穿的青衣白衫,可這并不代表,他什麽都會告訴懷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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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嘛。”懷鶴道。

是個屁。官辭在心裏否認,表面裝得正經,應和着點了頭,看得懷鶴扯了下嘴角,要笑不笑。

官辭用靈氣将手清洗了幾遍,直到那股味道消失得幹幹淨淨才罷休。

早知道就不直接上手了,髒死了。

那女子身上的血跡已經在除祟的過程中消失,露出一張幹幹淨淨的臉,歲月在她的臉上雕琢了痕跡,也沒去抹殺掉她的芳華。

她幹幹淨淨地來,也該讓她幹幹淨淨地走。

風屏搖晃,如水般滲入地下,埋葬了祟氣。女子的眼角最後落下一滴淚,帶着她的執念和對這個塵世間的恨意,滴入塵土之中,随風飄散了,身影介于透明無不透明之間。

女子的脖子還是斷的,搖搖欲墜。

官辭摩挲了下指骨,伸手去拍湫言的肩膀,“你帶沒帶繃帶?”

“沒有啊,大人。”來得太匆忙了,湫言連個衣服都沒帶,更別說繃帶這種東西了。“布條行嗎?”官辭撈起自己的衣袍下擺,示意自己可以撕一條下來。

“不用了。”

湫言就在風口處站着,蹭了一身的灰塵,官辭想也不想就拒絕了。

“我有,給你,幹淨的,沒用過。”

一只略微有些熟悉的手再次伸了過來,手心上放着一條青色的繃帶,還帶着淡淡的花香。

“你怎麽還随身帶着這東西?”官辭接過,用靈力送了出去,纏在了女子的脖子上,将脖子擺正,遠遠看去,就像是女子自己戴的裝飾。

懷鶴:“想着可能用得上。”

官辭:“嗯。”

目光卻不小心落在了懷鶴輕扣着扇柄的食指上。

“你……”

“我什麽?”懷鶴問,停下了手裏的動作,換了個姿勢把玩手裏的折扇。

“沒什麽。”官辭偏過頭去,不想過多解釋。

又恢複了之前那副拒人于千裏之外的姿态,一個字也懶得說。

“黑白使已經在來的路上了,會将這位姑娘,和其他游魂一起帶入鬼界,剩下的事情,由鬼界來做就好。”湫言對着兩位收了神通的神官說道。

“但願你們鬼界不出差錯,到時候可別讓神界幫你們抓鬼。”

洵堯真是一百八十斤的反骨,就連湫言這個小鬼臨時說的客套話都想反駁幾句。“你們……嗚,嗚嗚嗚,成……嗚嗚嗚。”

眼睛瞪得老大,手腳在不停地撲騰着。

成钰捂着他的嘴,不讓他再說下去,臉上笑得溫和,使出全力維持着自家玄烨神官的顏面。

“官辭前輩,湫言,懷鶴神官,此次行令辛苦各位了,我們着急回神界禀告了,剩下的事情交給你們了。再會,再會!”

成钰騰出手來一甩拂塵,雲霧騰起。“嗚嗚嗚嗚。”洵堯被全然壓制,居然一聲也發不出來。

這就有點神奇了,兩個同輩、處于同一大神官門下的搭檔神官,一個人居然被另一個人壓制得徹徹底底。

湫言未感其中奧秘,只覺這神官好生令人厭煩,嘴毒就算了,和面攤上的大娘一樣嘴碎。

不過,遇到我們大人,就算是你倒黴了。

果然,官辭同樣送給他一句:“也希望你們神界,管好自己的差事,等到人都沒了,才發現。”

“前輩教訓的是,前輩再會。”成钰一甩拂塵,雲霧四起,帶着洵堯,消失在了原地。

數十只鬼已經在湫言的帶領下,站成了一排,那位女子依舊睡在木樁上,安安靜靜。月光重新照在這片土地上,四周不再如之前那樣陰森恐怖,反而有些沉靜的味道。

事情到了此處,基本就已經完成了,只剩下最後,把鬼都帶回鬼界就成了。湫言想着,他自己在這裏等着黑白使就好,應該讓他家大人先回去休息一下。

話還未開口,就看見他家大人望着山下安靜了許久,雙唇輕啓。

“你在這等人過來,以後直接帶他們下去,不用管我。”

湫言不明所以,身為下屬,他不好多問,雖然好奇死了,但是依舊點頭。

乖巧應答:“好的,大人。”

官辭下了山。

懷鶴輕巧跟上,轉身和湫言揮手:“湫言小朋友,再見啦,下次再會。”

“懷鶴神官,再會再會。”

咦,懷鶴神官居然沒和那兩個一起走,這麽不熟啊。他不回神界嗎,也去山下幹嘛,山下有金子嗎,一個兩個都去。

湫言身為一百多歲,還失了憶的小鬼,太年輕了,一個小腦袋,想不清那麽多問題。只當是太湊巧了。

可官辭并不覺得這僅僅是湊巧。

旁邊的人跟在身邊,根本無法忽視他的存在,況且,最重要的是,太近了。

他們兩個基本上是肩并着肩走,官辭快一步,他就快一步,官辭慢一步,他就慢一步。

歲月悠久,官辭甚至覺得這個場面似曾相識。

“你跟着我幹嘛?”官辭問道。

懷鶴無奈攤手:“下山的路就這一條,怎麽能說是跟着你?”

“……”

居然沒辦法反駁。

“那你離我遠點。”

夜風輕柔,帶着青白的衣袖撫過官辭的腕骨,激起一陣細小的電流。

“……”

太奇怪了。

懷鶴聞言退了一步,還耐心細致地瞄了一眼兩人的距離,眼神擡起,盯着官辭的眼睛,眼含春水,無辜道:“官辭大人,一米算遠了吧。”

我真是……

“随便你。”

官辭甩下一句,別過臉,加快了速度。

身後的人輕笑了一聲,旋即喊道:“官辭大人,等等我啊。”

哼,才不等你。

官辭走得更快了。

村莊裏,家家戶戶點着燈火壯膽,房門禁閉,沒有違反官辭上山之前留存的話。

村長在家中設了祭拜的香位,供着他的親生父母,香案上已經積滿了香灰,空氣裏全然是那種香火味,這都是今天晚上他所祭拜的。

“爹娘保佑,求爹娘在天之靈,保佑村莊安全渡過此劫,爹娘保佑,求爹娘在天之靈,保佑……”

村長跪坐在蒲團之上,手裏又敬了三支香,沖着爹娘的牌位,拜了又拜,拜了又拜。此間屋子裏只有他一個人,妻子和孩子躲在裏屋,門上貼着不知道哪裏得來的黃符。

咚——咚——咚——

門響了。

在敲門。

敲門的生靈不太友好,在敲的第一聲後就顯得不太耐煩。

村長的手抖得厲害,香灰都落在了手上,燙得一抖,顫顫悠悠地插在了香案之上。

去開了門。

“呼,是兩位道長啊,快請進,快請進,山上的那個髒東西已經處理好了吧。”村長喜出望外,笑得極其憨厚,看到二人淡然自若的樣子,整個心放了下來。

“二位敲門,怎麽也不說話,我還以為……哈,真真是吓了我一跳。”村長連忙給倒了兩杯水,恭恭敬敬放在二人的面前。

官辭看着廳堂裏敬着的牌位,沒有去喝那杯水。

為什麽敲門不說話,他就是故意的。

死人不舒坦,活人也不能好好過日子。這是他小時候就常聽到的說法。

如今,死人已經下了地,活人卻把別人一個一個送了下去,自己還依舊安然無恙,哪來的道理。

官辭覺得自己只是吓他一吓,已經是最輕的了。

懷鶴看官辭的樣子,只是笑,也不說話。

村長本來已經覺得大患已除,卻看這兩人這副反應,一時又拿不出了主意。試探着問道:“二位道長,現在是個什麽狀況,二位修為高抄,那髒東西已經沒了吧。”

官辭:“沒了。”

“哈哈哈哈,太好了,太好了,村子得救了,我們得救啦,哈哈哈哈。”村長雙腿一彎,就要跪下去,被無形的力抵了,被風擡了起來。

官辭輕擡的手,放了下去。

村長不惑之年,滿頭華發,此刻滿面笑容,頗有容光煥發之效,神力,當真是,神力,村長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只知道二人動用了什麽法力,才不動手就将他扶了起來。

當真乃當世神人。

“二位在哪處道觀,供奉的是哪路神仙,我定讓我們村子裏的人多多供奉,以添功德。”

“不……懷鶴。”話到嘴邊突然轉了彎,官辭本來是想說不用的,可是擡眼見到的那抹青白,讓他改了口。

算了,懷鶴既然是為了功德來了一回,那就幫他一次吧。

于村民而言,百利而無一害,供這麽一個散神官,也能受他照拂。

于懷鶴而言,既添了功德,又多了信徒。

于官辭而言,只是全了對那抹青白的念想。

村長沒聽過“懷鶴”的名字,卻被二位道長的神通所折服,連忙拿出紙筆奉上。

官辭提筆,在紙上寫着大大一個“懷”字,停了筆,他不知道是哪個“鶴”,他之前沒問過。

早知道不提了。

“雲鶴的鶴。”懷鶴一眼看破官辭的處境,開口告知。

不早說。

官辭提筆落了字。

字跡大氣潇灑,村長直接将這字挂了起來,點香敬上。

懷鶴看字,有些出了神,像是在看字,又像是在看別的。

“字寫得不錯。”

“用你誇。”

官辭嘴角輕微上揚了一個細小的弧度,連他自己都沒察覺。

“村長。”官辭道。

“道長,您說,什麽事,在下一定都盡力去辦。”村長應道。

尋常道長要的無非是錢財,名聲,就是不知道這兩位要的是不是了,解決了村子這麽大一個難題,無論說什麽,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他也一定去給辦了。

在村長視死如歸的眼神中,官辭從藏戒中拿出了一團黑乎乎,還發綠的東西。

“道長,這是?”

“草席。”

村長伸出兩個指頭,捏起一角,差點就将其捏碎,小心翼翼重新放了回去。試探性地問道:“道長,這草席,做什麽用的。”

“供着。”

“供着?”

哪有供草席的,而且還是一張破草席。

“這草席,你供着。你家祖上,手裏沾了血,這草席可以鎮壓血氣,否則,還有有更多的東西過來。”

官辭吓唬人的招數一套又一套,眼不眨心不跳,要不是懷鶴熟知,還真以為這草席是什麽神秘奇寶了。

村長不知,他目前對官辭說的話是深信不疑。

“好好好,我這就供上。”

“時常還要燒着紙錢。”官辭再次囑咐道。

“好的,道長,我記下了。”村長連忙應下。

“嗯。”官辭起身,喝了進門的水,頗有深意地看了一眼他供奉的爹娘牌位,“告辭。”

村長欲攔:“兩位道長,夜深露重,不如就此歇下,明天待村民一一答謝之後,再離開可好。”

官辭道:“不必了,留步。”

……

“你去哪裏,直接回鬼界嗎?”懷鶴一出了門,便出言問道。

“嗯。”

“好吧,那太可惜了,我得回神界一趟,之後去鬼界找你。”懷鶴搖着扇子說道。

官辭:“你找我?”

懷鶴:“對啊,就是找你呀。”

官辭:“我們很熟。”

懷鶴:“多熟啊,我知道你的名字,知道你身邊小助差的名字,哦,對了,你還給了我一個符咒,你看,我們多熟了,熟得不能再熟了。”

熟個鬼。

“你還是回神界打聽一下我吧。”

官辭木着臉,擡手開了個瞬行陣,消失在了原地。

懷鶴不笑了。

眉眼間春水已逝。

打聽什麽,關于你的,我都清楚。

給女孩子用的繃帶不能沾有太多灰塵;知道女子對于爹娘的狠意不減,不會替她原諒去認自己的弟弟;擔心女子在鬼界無錢可花,将她的草席帶下了山,讓別人供着,特意走了這麽一趟。

被所有人指指點點,依舊下意識考慮着別人。

這就是官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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