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送別
送別
易偉說了要走,但是兩個小時過去,他還沒動身。
陳森家後院是荒涼的山坡,樹林裏有片長得稀稀拉拉,無人管的油菜。野草和油菜一樣高,松樹的蒼綠也沒有褪完。
雨後的水泥地上還有水窪,水龍頭下的水池裏還有沒有曬幹的積水。
陳森戴着遮陽帽,坐在水池邊修剪他祖母留下來的花。家裏沒有多餘的帽子,他的帽子還是母親留下來的。易偉固執地在他旁邊蹲着,不肯走,頭壓的很低,藏在他的影子裏。
因為太熱了,他的脖子泛紅,陳森把帽子蓋在他腦袋上,他取下來,給陳森戴回去。他抱着膝蓋蹲在地上,只露出眼睛,沖着陳森眨動。
陳森突然擡頭,望着遠處想到了什麽。他起身,不顧易偉捂着腦袋擋太陽,把水龍頭擰開,把水池的排水口用栓塞卡住。
易偉以蹲着的姿勢,慢吞吞地挪到水池邊,用手接水。
老式民房并不是水廠供水,家家戶戶都有蓄水池,是老水庫直供,或者引山上的泉水。
這個水龍頭的水從不遠處的蓄水池直出,沒有陽光曬過,透心涼。易偉把手臂伸到水龍頭下淋水,覺得舒服。
水池內側貼着藍色的瓷磚,年代有些久,水洗日曬,亮而深的海藍色變成了寡淡發白的天藍,在波光粼粼的水裏,縫隙處冒出細小的氣泡。
陳森的小學時期過得很愉快,他的父親寬厚溫和,是他最堅實的後盾,母親因為他年紀小,也沒有太關注他的不同。
他的祖父祖母也是很溫和的人,對家裏唯一的小孩子寵愛有加,關懷備至。這些瓷磚是從前祖父貼的,因為陳森總是說喜歡游泳館的藍色,想要把家裏貼滿藍色瓷磚。
他的祖父年紀大了,不能操勞,到最後也只把陳森的房間刷上了藍色的漆,砌了這個水池,用于陳森玩橡膠鴨子和水寶寶。
水蓄了半個水池,陳森對易偉說:“你可以把腳放進去。”
“脫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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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所謂。”
易偉把藍色的拖鞋擺在水池旁邊,小心地踩進水裏,冰涼的水從他的腳心往上攀,尚且溫熱的瓷磚托住他的腳底。他抖了一下,重心不穩,陳森把手遞過來,讓他把住自己的臂彎。
“哇。”頭頂的太陽不再灼心。
“我小時候天天待在這裏,不把自己泡爛不肯進屋。”
“哈哈。”易偉笑了兩聲,開始用腳撥水。
見他能站穩,陳森走開,把易偉的小板凳拿給他,順便把帽子壓他頭上。
昨夜大雨忘了收花,暴曬過後,月季已經蔫了。陳森只好把受傷的花和枝葉剪下來,丢進水池裏。
易偉低着頭,把蜷曲的花瓣撥開,捋順,順着水推到水池另一個邊緣去。他手腳泡在水裏,冰涼的觸感比冰可樂更解暑。
等他玩好了,看向陳森,發現陳森已經放下鉗子剪刀,收好花盆,看起來已經注視他很久了。
他有點不好意思,抿着嘴,沖陳森彎起眼睛。他的背後是松柏,大雨沖淨的天,明晃晃的太陽。水汽沒有散盡,在天空積成一朵城堡般的雲。
陳森回他一個笑,把易偉頭上女士帽子的寬大帽檐下壓,擋住他的眼睛。易偉把陳森的手推開,重新戴好帽子,用眼神表示不滿。
陳森把板凳搬到他身邊,和他挨得很近,把那些剪下來的花壓進水裏,晃蕩,滌出灰和泥。
他們肩膀交界的地方很熱,好像也要冒出水汽。
“這些花,還有用嗎?”
“洗幹淨風幹,壓書裏。”
“啊。”易偉把手攤開,手心躺着一朵濕漉漉的桔梗花,花瓣已經壞了。
“沒事。”
“這是什麽花?”易偉把手心裏的花放回水裏。
“桔梗花。”
“桔梗?”易偉覺得花的名字奇怪,想到勿忘我這一類,瞬間覺得很合理。又問:“它的花語,是什麽?”
陳森想了想,說:“誰管這個?好看就行。”
也對,易偉哦了聲。
過了會,陳森問:“什麽時候走?”
易偉抿嘴:“不知道。”
“嗯。想好了告訴我,我好送你。”陳森低着頭洗花,沒看見易偉突然亮起來的眼睛。
陳森把水龍頭打開,水又嘩啦啦流動起來。他學易偉,把胸口壓在膝蓋上,說:“不回吧。”
易偉搓搓手,很含糊:“嗯……”
“反正你也不想回。”
易偉抿嘴,不說話。總歸是要回去的,無論幾天,幾點,跑去哪裏。
“讓我把你藏起來,你媽找到我,我就說你逃跑了。”陳森的眼睛透出琥珀一樣的顏色,陽光下,漆黑的瞳仁泛棕。下巴被膝蓋頂着,他說話的聲音很小。
易偉不說話,腿靠着陳森的腿,低頭擺弄水裏飄蕩的花。稀稀落落的蟬鳴此時停了,短暫的寧靜平和把時間無限拉長,他們坐着,仿佛度過了幾十年。
良久,易偉說:“你說不跑。”
陳森并不意外地接下話:“嗯。別處沒有這裏好。”像哄小孩子,陳森又輕聲說:“快去藏起來。”
易偉并沒有這樣做,他靠近陳森,帽檐把陳森的額頭遮住了,亂了陳森的頭發。編織帽的縫隙掉下來光點,像雀斑點在陳森的鼻梁周圍。
琥珀一樣的眼睛重新變回漆黑的潭。
易偉沒有想做什麽,陳森也沒有。他們在這頂女士遮陽帽下注視彼此,眨眼,呼吸,不露情緒,靜靜看着對方。
“你真的要,送我回去嗎?”
“不然呢?”
“哦。你送我回去,我再陪你回來。”
“閑不閑?”
“可是你要,一個人回來。”一個人回來很孤獨。他送了一個人離開,卻沒有人送他,這怎麽行。
“不遠吧,不是說就在交界那塊兒嗎?半個小時的公交車。”
易偉眨了眨眼,說:“不告訴你。”
陳森低笑,從帽檐裏退出來,說:“那好吧。”易偉把帽子上推,想對陳森說如果他再問一次,他就告訴他。
但目光接觸到刺眼陽光的那一刻,他看見陳森握着他剛剛拿着的桔梗花,目視着門口,一動不動。
他也朝門口看去,頓時睜大了眼睛。
門外亮堂堂,把屋裏襯得很黑暗。黑暗和光明交界的門口,林如拿着易偉頭上一模一樣的遮陽帽,垂視他們,不知道看了多久。
她和陳森長得太像了,易偉一眼就能知道,這是陳森的母親。他張了張嘴,很無措,覺得冷水的溫度倒流,從腳心直沖天靈蓋。他張着嘴巴,微弱的氣從他嘴裏冒出來,像冰塊将化前最後的冷氣。
他看向陳森,而陳森沉默地看着林如,沒有表情。他将凳子後撤,準備站起來,陳森用力握住了他的手腕。
陳森的手心很濕。易偉覺得臉有點發麻,他感覺自己的手在抖,他茫然地低下頭,發現在抖的是陳森。
“你來幹什麽?”陳森木然地問。
易偉有一種林如的臉在昏暗背景裏搖晃的錯覺,他們之間仿佛生出了厚重瘋狂的野草,在随風而動,虛化了彼此。
過了很久,林如說:“我來拿東西。”
“家裏沒有你要的東西了。”陳森松開易偉的手,站起來。
林如睨着他,目光轉向易偉,很輕地笑了一下。她長得很美,唇紅如火,這個輕笑充滿諷刺,卻讓蒼白的臉有了生氣。
她微擡下巴,眼睛裏是遺傳給陳森後也絲毫未減的傲氣。她用眼神淩遲這兩個犯錯的少年,并沒有震驚憤怒,而是——我早就知道。
“這就不用你說了。”和易偉想象中的林如不同,陳森敘述裏的林如有種無力的脆弱感,但眼前人像一股淩厲的風。
陳森走過去:“你要拿什麽?”
他已經比林如高太多了。林如仰頭,有一瞬間晃神。随即她轉身進屋:“我的書。”
“當時你都帶走了。”陳森站在她身後,看着她走進了書房。他緊跟着進去,固執地再說了一遍:“你當時全部……”
林如走到書桌邊,拿起那本聖經。她揚起書,打斷了陳森的話。他們都沉默了,彼此看着,林如的眼神鋒利,而陳森的深沉。
“我想了很多,”林如靠在桌子上,“發現我真的很恨你。”
“我有什麽可讓你恨的?”陳森的聲音有些嘶啞。
林如沒有回答,她要把聖經也收走。
陳森看着她打開書,拿出十字架。十字架只閃動了一下,就被她收回書裏。陳森注視她做着一切,意識到她的意思是她已經恨他到,連恨都不願意留給他。
易偉也回到房子裏,陡然回到屋內,視線一片黑,他砰地一聲撞在牆邊櫃角上,動靜很大。
陳森聽見動靜,擡腳往門口走。林如突然笑了聲,陳森停下,回頭看着她。
“兩個學生。”
記憶與現實重合,林如站在光暈裏,明明嬌小,卻也高高在上。
“十七八歲。”
聲音戛然而止,陳森看着林如,說:“你還有要說的嗎?”
沒有就走吧。他沒有将這句說出口。
他聽見幹澀而輕的聲音,像他從前挨打時聽的聲音一樣:“真是個畜生。”
她對懷胎十月生下來的孩子說,不知道到底是在罵誰,是在恨誰。
陳森定定地看着她,許久,他轉身走了出去。易偉怯怯地待在剛剛撞到的櫃子邊,見他出來,跛腳迎上去,小聲說:“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陳森看着他,沒有說話。
那潭水秋天了。易偉耷拉着眉毛:“沒事吧?”他想拉陳森的手,被陳森很輕地躲開。
“你先回去吧。”
“……”
“後天見。”
易偉張嘴,良久,只說出一個好字。
【作者有話說】:所以說吧,記得鎖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