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從前

第35章 從前

李曦雯的腳步聲太輕, 就連淩鋒都沒有聽見,也許是因為他沉浸在某個世界裏,挂斷電話後他依然皺着眉頭靠在陽臺, 目光落于眼前的虛空,進屋時煙頭早已在指尖熄滅太久。

“誰的電話?”

李曦雯端着臉盆重新從衛生間裏走出來,神态和語氣都故作輕松,假裝什麽都沒有聽到。

淩鋒頓了頓, 說:“鐵奶奶,我突然走了,總得跟她說一聲。”

“鐵奶奶怪你了吧……”李曦雯盯着臉盆裏的刷牙杯說話。

淩鋒偏開視線, 拉過折疊椅坐下,“沒有,她讓我照顧好你。”

李曦雯也沒有像往常一樣随時把目光朝他投過去, 只是慢慢彎腰把水盆放到牆角。

“你大學還要上三年?”淩鋒突然問。

話題開啓得沒前沒後, 李曦雯意外地直起身, 愣愣回答他:“對。”

淩鋒一條腿踩在另一個折疊椅上,手指噼裏啪啦摁着手機,黑沉眼睛掀起看她一眼,“學費和生活費,還有……我不知道還有別的什麽費,反正到畢業要花多少錢, 你大概算一算, 給我報個數。”

李曦雯渾身繃緊,忍不住抗争道:“我爸說他可以——”

“嗯, 你爸說他到你暑假結束就能解決所有問題, 你昨天說過,我沒聾。”他嘴裏叼着散發出騰騰熱氣的包子, 面不改色低下頭操作手機,“你先給我個數。”

李曦雯想争辯什麽,硬是抿了幾下嘴唇咽了回去,大腦早已習慣了按幾下計算器就能跳出答案的極簡模式,突然間切換成心算模式不算容易,算着算着,心中忽然慶幸當初讀的是公辦大學,三年下來只要幾萬塊。

把大致估算出的數字告訴淩鋒的時候,他正在浏覽租房頁面,地點設定在李曦雯學校附近,見李曦雯別別扭扭不情不願靠近,他擡起頭沖她笑了下,語氣輕松像是在調侃:“你們學校地段還行啊,房子挺貴。”

李曦雯沒搭腔,抵着頭搓着指甲在他旁邊站了很久,實在忍不住拔高音調大聲說:“不用你照顧我!我爸爸說他可以解決的!”

Advertisement

大喊耗費太多氧氣,喊完後整個大腦都有些暈眩,她飛快把視線移開,害怕從他眼中接受到任何負面信息,厭惡、不耐煩,或是可憐。

“我不是不知好歹,我只是……”

李曦雯的嗓音劇烈發顫,連帶兩個肩膀都在顫抖,所有的解釋都顯得那麽無力,她知道自己不是真的在埋怨淩鋒,只是太過深刻的恐懼在阻止她去設想、去思考——如果她爸沒有辦法解決問題所帶來的一系列現實後果。

憤怒是因為逃避。

她低頭咬着牙,全身都在發抖,聲音卻低得不能再低,“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我只是……”

淩鋒敞開身體窩在椅子裏,一把小小的折疊椅根本無法容納下他的長手長腿,“你沒說出來的話是什麽?萬一他解決不了?萬一他就徹底不管你了?你是怕說出來就會成真?”

短短幾個問題扔得李曦雯手心冒冷汗,淩鋒的手也沒能閑着,握在手裏手機瘋狂震動,他只是浏覽app頁面而已,就不斷有房産中介開始電話短信轟炸。

“我的意思是,你還要去另一個城市去生活,那樣太麻煩你了……”大腦想起未來只能呈現一片混亂,李曦雯支支吾吾艱難拼湊語言,“如果有人找到我,就像你昨天說的,我還可以報警……”

淩鋒濃眉緊蹙,并不如何贊同地點點頭,反問她:“如果這幫人跟蒼蠅一樣,今天來一趟,明天來一趟,是能專門有個警察跟在你身後轉悠,還是你以後就打算住到派出所門口?”

李曦雯面色蒼白,說不出話來。

淩鋒被來電吵得煩躁,把手機設成靜音,再擡起頭看她還僵在那裏,嘆了口氣,扯着手腕把人拉過來架在懷裏,嗓音好歹是放軟了些:“你這顆腦瓜比誰都聰明,是不是?道理你都懂,你只是需要時間接受事實。今天就這樣,別的事以後再想,我至少讓你把大學上完。”

李曦雯垂着腦袋,沉默地站着。

淩鋒稍稍眯起眼,嗤笑一聲:“怎麽,怕我賴上你?”

“什麽?!”李曦雯慌忙搖頭,疊聲否認,“不是!我沒有!”

“等你什麽時候能獨立了,說一聲就t行,不用你送我就走。”淩鋒說完,又低下頭去看手機。

有太多話一瞬間哽在李曦雯的喉頭,堵住了感情向外宣洩的通道,她的眼眶裏溢滿了水,亮晶晶的,不确定他能不能懂。

她剛剛張口,淩鋒就很粗魯地把她頭發搓亂,還推了她一把,像是很不耐煩地催促道:“別多想,去把早飯吃了。”

李曦雯忍着眼淚坐在書桌前咬茶葉蛋。

很久很久以後,網上開始流行這麽一句話:“評價一個男人好不好,不要看他說了什麽,要看他做了什麽。”

李曦雯第一次看到這句話時,獨自對着手機愣了很久,然後嚎啕大哭。

她從那時起就對這句話有了很深的感悟。

*

在鐵叔的介紹下,淩鋒很快找到一份工作,跨城的城際快運,承諾八小時送達的那種,連開車帶送貨。

其實收入比不上跑長途,李曦雯聽說有些值錢的長途線路非常能掙,但是淩鋒不能跑長途,因為跑長途一般會有兩個司機換手,他不能把李曦雯一個人放在家裏,跟着他住在車上也不合适。

做六休一,淩鋒主動要求不休,李曦雯跟着他跑,已經不知道在路上在車上過了多少天。

車停在某個小區門口,違停區,她得留下來看車。

淩鋒去送貨了,一臺洗衣機,這是一個沒有電梯的老小區,他需要一個人把洗衣機搬上七樓。

李曦雯倚在車窗邊,她對獨處依然感到有些不安,有些焦慮地頻頻向外張望,除了吵鬧的蟬鳴和偶爾汽車飛馳而過的噪音,鋼鐵叢林靜得像荒無人煙的戈壁大漠,空氣都熱得在眼前扭曲。

在晃動的熱氣中,一個高大的身影從毒辣的太陽底下快步跑過來。

李曦雯早就拉開車門等着他,下車就幾秒的功夫,感覺黑色頭發都要燒起來,她快快幫他把小推車和綁帶收起來,如果她以前的同學朋友看到這一幕,一定會因為她已經逐漸熟悉利落的動作而吃驚。

是的,只不過是收小推車這樣簡單的一件事,都會讓別人感到吃驚。李曦雯一直知道自己有點四體不勤,只是沒想到這麽五谷不分,以至于很多必要的生存技能,比如小到煮米飯的時候要放多少水這種事,她都是從頭開始學起的。

上車後李曦雯給淩鋒遞一塊毛巾擦汗,太熱了,三十八度的天氣,正值正午,地面溫度能有将近五十度,他大口喘氣,流汗流得像是整個人剛從水裏撈起來。

他接過毛巾很粗魯地擦拭着脖子,順手接起電話,沒有寒暄,開頭叫了聲鐵叔,後面就全是:

“嗯,說。”

“對。”

“幾點到?”

“成。”

漏音的聽筒把鐵叔的笑罵聲傳遞成夾雜着滋啦聲的詭異電子音:“錢我算過了,你別又給老子急着還錢,留着點,聽到沒?”

淩鋒夾着手機擰開水壺,在仰頭大口灌下之前抽空含糊滾出個知道。

水壺裏是李曦雯給他泡的茶水,茶葉占了瓶身的一半還多,開車太容易犯困,需要大量咖啡因刺激神經。

鐵叔罵道:“別光知道,老子說話你又一只耳朵進一只耳朵出是不是?”

淩鋒笑了下,叫了聲哥,“這回是真的,我存着有用。”

“怎麽,你舅舅那黑心醫院又催你交費了?”鐵叔性子急,恨鐵不成鋼更加深加重語氣,“我早跟你說過了,讓你舅媽家把撫恤金吐出來!本來那些就是你爸媽的錢……”

後面的話李曦雯就沒聽見了。淩鋒握住手機看她一眼,皺眉轉身跳下了車。

等他打完電話回來,變魔術似的給李曦雯帶了盒冰磚,香甜濃郁的奶味透過包裝紙盒透出來。

“快吃,化車裏了還得擦。”淩鋒看她慢吞吞在那兒撕包裝紙,有那麽點故意捉弄她的意思,挑着眉神色輕浮,“看,掉衣服上了。”

“哪兒?!”

李曦雯大驚失色低頭去找。

他哈哈大笑。

“啊啊啊你戲弄我!”

李曦雯怒嗔着舉着冰磚撲過去打他,也沾了他身上一身的汗水,兩個人都變得濕漉漉的。

這段時間兩個人之間大體是這樣的模式,小情侶相處總是開心的,一種揮之不去的憂愁是開心之下揮之不去的底色。

天氣太熱,冰淇淋化得很快,李曦雯争分奪秒在融化的液體流到手上之前将它們咽下肚,幾次猶豫,才努力裝作渾不在意的樣子順嘴一問:“對了,你欠了多少錢啊?”

問話的時候其實李曦雯心中是羞愧的,不久前她還信誓旦旦說要替淩鋒還債,現在竟然淪落到連吃飯都要依靠他的地步。

淩鋒嘴角的笑容隐匿掉蹤跡,車裏的氣氛驟然冷下來。

有那麽幾個瞬間,李曦雯覺得他是不會回答了。

“八十多萬。”

他垂下眼簾,嗓音艱澀:“還差幾萬塊,快還清了。”

“是因為……”李曦雯把聲音放得很慢很小心,“什麽事啊?”

而淩鋒甚至沒聽見李曦雯的聲音。

他長手長腿攤在座椅上,眼神麻木空洞,像是陷入了某個不存在的過往世界裏,用低幾乎聽不見的低聲壓喉嚨裏重複了一遍:“快還清了……”

“是因為你爸爸媽媽嗎?”

李曦雯小聲地問。

“不是。”

“那是……”李曦雯小心翼翼地猜測,“因為你舅舅?”

之前淩鋒和鐵奶奶聊天時說起過的在精神病院的家人,應該指的就是淩鋒的舅舅。

淩鋒閉着眼睛,整個人依舊沉浸在疲憊的磁場裏,“不是。”

他明顯不想再提,李曦雯也不再問了。

廂式貨車只停在路邊容淩鋒休息了幾分鐘,還有下一份訂單正在等待他奔赴過去。

這段時間兩個人一起跑車已經形成了默契,他一發動引擎,李曦雯就不再開口,每一個跑車的司機都在疲勞駕駛,多多少少而已,她知道他很疲倦了,她不想打擾他。

有點醜的塑料拖鞋很方便穿脫,她慢慢蜷起身體,抱着小腿,看着他,安靜地,心疼地,悲傷地,感激地。

也許是她看得太過專注,片刻緘默過後,淩鋒突然沒頭沒腦粗聲說:“一條人命的錢。”

扭頭對上李曦雯那雙震悚的眼睛,他自嘲扯了下一側嘴角:“怕了?”

李曦雯目瞪口呆,根本說不出話來,她不怕……不,她是有點害怕,但更多的是對于不知道發生過什麽事的震驚。

“其他別打聽了,跟你沒關系。”淩鋒啪一聲把遮陽板拽了下來,陰影遮住了眼睛。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