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從前

第37章 從前

“當時鬧得特別大, 就連省裏的電視臺都來人了嘞!新聞裏都說了這事,誰還錄下來了我給忘了……哎呀,不提了, 反正就是可憐了孩子,還那麽小一個。”

張婆婆揉着老花的眼睛回憶着,陷入萬千絮叨與感慨。

淩鋒媽媽的意外在本地引起了一陣短暫的關注,工廠老板迫于壓力, 更是為了盡早息事寧人,賠了不少錢。

後來,淩鋒舅舅收養了淩鋒, 一并帶走了那筆不算少的賠償金,從此和張婆婆一家斷了聯系。

這天淩鋒又是快到天亮才回來。他不回來,李曦雯總是睡不安穩, 迷迷糊糊聽到門外的聲響, 趕緊爬起t來迎上去開門。

淩鋒垂着頭推門進來, 臉上有些不起眼的擦傷,帶進來一身……李曦雯不知道該如何描述那種感覺,就好像被夜風吹過的興奮刺激和腎上腺素都是有味道的,像另一層人皮一樣膠着緊繃地覆蓋在他身上,令他整個靈魂都疲憊不堪。

淩鋒匆匆在衛生間裏沖了個涼,一頭栽倒進在床上——在李曦雯的不懈努力之下, 地鋪終于消失在這個不算大的開間裏。男人沉重的身體隔着被褥在地磚上甩出重重一聲悶響, 簡直像是整個人直接砸上去。

李曦雯慢慢爬上床,翻來覆去半晌沒想好要不要舊事重提, 倒是被悉悉簇蔟細微動靜吵到睡不着的淩鋒忍無可忍先開了口:“有話就說。”

“啊!”李曦雯被黑暗中乍麽實響起的一聲吓了一跳, “你還沒睡着啊。”

“我要再不問,我看你能把自己憋死了再憋活。”淩鋒擡手打了個哈欠, 眼睛也沒睜,“說吧,什麽事。”

說不清是緊張還是什麽,李曦雯有一下沒一下摳着手指,像是怕驚動了漸漸亮起的夜,很小聲地說道:“我今天聽張婆婆說了,你……嗯,你……小時候,爸爸媽媽的事。”

他聞聲連動都沒動,手臂照舊搭在眼睛上,哦了聲,“吓到了?”

李曦雯搖搖頭,說沒有,輕輕翻了個身,“張婆婆說你跟你舅舅去其他城市生活了,後來呢?”

“後來就去了呗。”

李曦雯沒被車轱辘話繞進去,繼續問:“去了,再然後呢,再後來發生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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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啊……”淩鋒撐着床沿坐起來,把她整個人往毛巾被裏一裹,電扇拽過來吹往她的方向,“然後就先睡覺。”

見李曦雯瞪圓了眼睛掙紮着要起身,淩鋒把她往床上按回去,久違喊了聲小公主,笑得無奈:“你不睡我還得睡行嗎。下次,下次有空跟你說,我保證。”

李曦雯當然知道淩鋒是在糊弄她,而且連個糊弄借口都懶得想。

電扇搖着頭,輕輕推來的風是溫熱的,她淺淺掙了兩下,沒掙脫,也就算了。

天色漸次亮起來,窗外響起早市熱鬧噴香的吆喝聲,窗簾拉上的屋裏光線依舊晦暗,只有合不攏的窗簾縫透進來一道稀薄的亮光。李曦雯的一雙眼睛也亮着,卻只是靜靜地枕着胳膊看着他沉沉睡去。

外面遠遠近近的喧鬧聲更顯得屋裏岑寂,聽着淩鋒疲憊的呼吸聲,李曦雯扪心自問,不确定自己追問過去的做法到底正不正确,其實她只不過是想了解他多一點、離他的心更近一點,而不是把塵封已久的傷疤揭開,讓它血淋淋地攤開在那裏,無人縫補。

她決定不再去問,然而總是造化弄人,就在李曦雯終于下定決心順其自然不再強求的時候,偏偏又聽完了整個故事。

那是一個連蚊子都熱到窒息的平凡午後,李曦雯紅着眼眶含着眼淚坐在輸液凳前給淩鋒削蘋果,這是個技術活,垂下的蘋果皮時而奇厚時而極薄,不懈努力之下好歹是連着沒斷。

她還想再接再厲,半成品突然被人奪了過去。

暑假裏的小診所,大中小孩的慘叫聲此起彼伏,李曦雯在一片嗷嗷嚎哭聲中驚慌失措追着飛起的蘋果撲過去:“哎哎哎我還沒削完呢——”

“就這麽吃吧,我也不是什麽講究人。”

淩鋒叼着蘋果一口咬下,伴随着清脆的聲響沖她顫巍巍拿水果刀的手挑了下眉毛,那擠兌的眼神明晃晃的,意思怕她技藝不精把手指頭削下來。

“腿都這樣了也沒妨礙你讨厭!”

李曦雯氣呼呼還想再說他幾句,目光落在他簡單包紮過的左腳上,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鼻音哼了聲,氣勢早就卸下。

按照淩鋒滿不在乎的說法,不過是出了一個小意外而已。

一個拆二代買了一輛機車,找了條沒人的大路讓淩鋒替他試車。二代旁邊有個小跟班,最近剛交了個小女朋友,大概是某種虛榮心作祟,趁拆二代心情好,慫恿自己小女朋友去開拆二代的路虎,小女朋友剛拿到駕照,其實根本不敢上手,又不太好違背男朋友的意思,在衆人起哄之下上了手,萬般緊張之下一腳把油門當成了剎車,直接往前方正在試駕機車的淩鋒撞過去。

還好是淩鋒反應快,這要是換了別人,估計李曦雯現在都得開始操持起吃席的麻煩事來。他倒好,硬是替拆二代保住了那輛哈雷戴維森。

整個過程淩鋒三言兩語說得輕描淡寫,李曦雯聽得是驚心動魄自己腦補出萬般驚險的電影畫面,幸好他傷勢得不算重,否則李曦雯是真的很擔心這個小破診所究竟有沒有能力進行治療。

淩鋒手長腿長地癱坐在窄小的輸液椅裏,偶爾心不在焉盯一眼吊瓶,主要精力都集中在阻止李曦雯再伸手去拿下一個蘋果,“別削了,費那大勁幹嘛。”

怕他亂動扯着輸液管,李曦雯用力瞪他一眼,扯着短袖袖口環視一圈示意他看:“我看別人都有,所以你也得有……”

周圍忙着削蘋果的都是忙前忙後的父母,淩鋒眼神中的戲谑漸漸收斂,不知不覺間有柔和的光在眼眸中緩緩蕩漾下沉,沖她攤開空閑的那只手:“刀給我,等輸完這瓶我給你削。”

“不給。”仗着他現在只有一只手方便活動,李曦雯還妄圖反抗,就看見眼前黑影一晃,連他動作都沒看清楚,手裏的水果刀就被“收繳”了。

在某個被李曦雯小小撬動過一絲的夜裏,淩鋒曾經透露過一丁點他對車的恐懼,現在他這麽天天跟車打交道,李曦雯心裏其實很不放心他,生怕他因為昨晚意外的小型車禍引發什麽心理陰影。

她小心翼翼地觑着他的側臉,看他習慣性大喇喇皺着個眉頭咔嚓咔嚓大口咬蘋果,覺察不出半點端倪。

三兩口啃完一個被削得坑坑窪窪的蘋果,淩鋒接了個電話,鐵叔打來的。淩鋒不知道在哪收來的N手手機,震動幅度之大,常常讓李曦雯懷疑漏電。

李曦雯隐約知道這是一通跟淩鋒舅舅有關的電話,淩鋒給了個眼神讓她回避,她脖子一扭只當沒看見。淩鋒傷了腿活動不方便,僵持幾下,見李曦雯态度堅決,淩鋒嘆了口氣,也就算了。

“老頭狀态怎麽樣?”

按下接通鍵,淩鋒對那頭問道。

前幾天醫院輾轉聯系到鐵叔,上回預存的錢用完了,催繳費。

四處尋找李曦雯下落的各方人馬會不會追着淩鋒的名字查到醫院去,淩鋒說不好,反正不想冒這個險,所以托鐵叔幫忙去醫院看一趟他舅舅。

“挺好啊,特別好!”鐵叔的嗓門伴随着滋啦滋啦的電流聲從聽筒裏大聲漏出來,“能吃能睡還能跟隔壁病友下象棋,挺心平氣和一老頭,哦老頭還說想你了,讓你有空多去看看他。”

淩鋒笑着叫了聲叔,“你這是拿我當傻子打發呢?”

鐵叔嘿嘿幹笑兩聲,照舊理直氣壯:“沒騙你啊,前頭都好好的,歲月靜好着呢,結果我一說我是淩鋒朋友——”

淩鋒低頭笑了下,甚至還有心情開起了玩笑:“老頭就野獸化了是吧。”

鐵叔說可不是:“老頭突然一竄八米高,罵你是喪門星,說你克死你爸媽還害死他老婆孩子,跟瘋了似的——哦,不對,他本來就瘋了。你不知道老子差點被咬死,還好老子跑得快!”

淩鋒面色平淡毫不意外:“我猜你召喚白衣天使來給了老頭一針?”

鐵叔說那可不,“還能咋的,真沒想到,醫院裏那些小姐姐居然力氣那麽大!”

“行,我知道了,謝謝叔,這回我記着了,回頭咱倆再算。”淩鋒頓了下,問道,“幫我墊了多少錢?”

鐵叔嗐了一聲,說算了,“沒多少。”

“不行,各歸各的,多少,最少給我個大數。”

“就知道你這臭脾氣。”鐵叔重重嘆了口氣,“行吧,單子我拍照了,等下發給你,要我說這醫院也太黑心了!別的我看不懂,吃飯那麽貴!我看了下,食譜倒是還行,不止是白菜大饅頭什麽的,炒土豆絲裏肉還是不少。”

淩鋒聳肩笑了聲:“四十五一天,是不便宜。”

手機漏電式狂放震動兩下,估摸着是鐵叔發來了繳費單,李曦雯不知道具體數額,只看見淩鋒垂着頭看了很久,鞋頭髒兮兮的帆布鞋在地上點了幾下,手機貼回耳朵只簡短回一句:“知道了。”

電話裏互相沉默幾刻,鐵叔問:“上回給你介紹t那活兒,我聽老八他們說你不幹了?”

淩鋒沒回避也沒解釋,就嗯了聲,“我要用錢。”

鐵叔一下炸起來:“我早跟你說了,讓你舅媽家把錢吐出來!你爸媽的撫恤金,怎麽就能——”

淩鋒笑着說別,“多少年前的事了,我現在再去要,萬一再把她家老頭老太太氣出個好歹,我罪過就大了。”

鐵叔還在勸,淩鋒就淡聲笑:“倆七八十歲的老人了,就指着這錢養老,我做不出這事來。”

周圍孩子的哭嚎聲和鐵叔恨鐵不成鋼的責怪聲混在一處,層層疊疊的雜音,聽得李曦雯心裏亂糟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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