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柳暗

第066章 柳暗

越嘉舟把他們送到療養中心, 陳頌宜是第一次來這家療養中心,在明湖邊上,隔壁是空軍療養基地, 附近甚至不讓拍照。

以前她給吳玉茵挑選療養院的時候, 就在濕地和明湖兩個吳會環境最好的景區附近挑選, 因為這家療養中心有固定的接收人群,一般人進不去,因此沒怎麽做功課。

陳頌宜沒想到周醫生居然會聯系這裏, 是需要不小努力的。

療養中心不允許寵物進入,陳頌宜只能帶着Kelly留在車裏, 越嘉舟将吳玉茵的輪椅安放好,問她:“是不是想進去看看?”

陳頌宜點頭。

“你進去,我在這裏看着Kelly。”

Kelly很少對人大喊大叫,陳頌宜不知道為什麽她不喜歡越嘉舟, 擔心她單獨跟越嘉舟在一起會應激,否定了這個方案。

越嘉舟卻勸她:“進去看看吧, 我想阿姨很需要你。你看,她現在也沒對我叫。”

這本來就是陳頌宜此行的目的, 她只好委屈一下Kelly, 不放心地安撫了好幾句之後, 把牽引繩交到越嘉舟手上:“她如果出現應激反應,一定及時給我打電話。”

越嘉舟拍拍她的肩頭:“好,你放心, 我們可以和諧相處。”

她信任地看着Kelly,越嘉舟在她進去之前, 說了最後一句話:“頌宜,等你出來, 我有些話想跟你說。”

陳頌宜愣住,他挽起唇角,擺手說:“去吧。”

療養中心專門開設了一個康複診區,建築是一棟白色的老式洋房,兩側爬滿了綠色的爬山虎,白色牆體因為歲月侵蝕而泛黃了,整個院區埋進山林深處,遠離世外塵嚣。

吳玉茵的康複室在三樓,一個獨立的房間,她被護士帶到門前,深吸一口氣,推開房門。

這是一件很大的獨立康複室,三面牆上刷着亮黃的暖色漆,另一面牆是巨大的分格落地窗,上方的窗戶可以打開,夏日瘋長的枝桠已經明目張膽地闖進室內,連帶着午後強烈的陽光,混成一片淺綠色的微光,茁壯而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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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這個視角看過去,滿眼是綠色,已經可以聽見初夏的蟬鳴了,往上看是茶山,茶山頂端的塔在視線好的時候也清晰可見。

陳頌宜一進來,就能夠理解為什麽吳玉茵願意來這裏了,她喜歡這裏的空氣,喜歡這裏的生命力,陳頌宜也喜歡。

室內有很多康複器械,專業的康複訓練老師和陳建相互配合着把吳玉茵從輪椅上扶起來。

陳頌宜推門動作輕,進來之後靜靜坐在角落的座椅上,沒有驚動吳玉茵和陳建。

吳玉茵平時在家裏穿着長褲,截肢的左腿褲腿總是空蕩蕩的,膝上不管什麽季節都蓋着毯子,陳頌宜時隔多年,才再一次見到母親殘缺的左腿。

因為缺乏積極訓練,腿部肌肉嚴重萎縮,皮膚松垮垂落,皺巴巴地縮在一起,像揉成團又展開的牛皮紙袋。

陳頌宜牢牢盯着那一只晃動的肢體,胃裏翻湧起強烈的不适,她努力壓了下去,默默紅了眼眶。

吳玉茵在她的遠處,由陳建和老師一起攙扶,佝偻着她的腰背,雙手撐在欄杆上,痛苦地往前挪移。

随着人的年齡增長,肌肉功能尚且出現不同程度的退化,更不要說在這個過程中長期只是坐着和躺着,每走一步,對吳玉茵來說都多一點苦楚。

陳頌宜只能看見她的背影,她難以想象吳玉茵此時的表情,心裏酸得不成樣子,血肉被一點點腐t蝕掉。

這四年,她沒有一次敢來窺探她的母親經受着怎樣的折磨,身體上,心理上,甚至因為到了年齡之後面臨更年期和閉經帶來生理上的失眠、怕熱,重重疊加,才讓吳玉茵不得不變成這樣堅硬冰冷的模樣。

她沒有一刻,真正地共情過她的母親,而是自以為是地活在自己的痛苦裏。

吳玉茵走得并不順利,肌肉不協調後,随時有摔倒的風險,如果攙扶不及時,她會摔倒地上,再掙紮着被人攙扶着站起來,在每一次的康複訓練中,循環往複地經歷這樣的流程,一次又一次磨損自己的尊嚴。

陳頌宜突然想到,那天安安在公司裏說,少了點什麽,少的到底是什麽。

康複的器械是冰冷的,人卻是有溫情關懷的,但人不願意被同類看見自己的脆弱時刻,所以這一點人文關懷,要加入到協助康複的器械中,患者在康複過程中重拾的不僅僅是健康,還要一片一片拼湊起對身體的認同。

陳頌宜的眼淚就這樣無聲地落下來,她抹去兩邊的淚痕,慢慢走到陳建身邊,說:“爸爸,我來。”

陳建和吳玉茵紛紛詫異地看向她,她咽下一口氣,從陳建手中接過那只胳膊,才意識到母親的身軀是那麽沉重,她要自己撐起來。

陳頌宜險些踉跄,終于穩住了。

但吳玉茵的下一步沒有站穩,跌倒在地上,她抽回被陳頌宜攙扶的手,無助地捂住自己的臉,眼淚通過指縫溢出來。

陳頌宜抱住她的肩頭,頭埋在母親的後頸,她能看見白色的發根和頸紋,聞見來自母親的熟悉又令人安心的味道。

吳玉茵在她的懷裏顫抖,漸漸平靜下來。

康複老師見過無數次這樣的場景,誰人陷入絕望,誰人絕境重生,她本來會因此麻木,卻仍然感念微如蜉蝣的溫情。

康複老師再一次扶住吳玉茵,說:“我們再試一次,好嗎?”

吳玉茵站起來,再度離開身邊兩個人的攙扶,雙手再度撐上欄杆,她的每一步都很艱難,陳頌宜的心跟随腳步作痛。

她甚至數不清吳玉茵摔倒了多少次,又險些摔倒多少次,僅僅只是這樣一次,從前她看不到的地方,在吳玉茵不喜歡的環境,她又會經受怎樣的煎熬,陳頌宜根本不敢去想。

但是現在好了一點,她有勇氣面對這樣的場景。

陳頌宜沒能陪吳玉茵很長時間,大約二十分鐘左右,越嘉舟打電話過來,說Kelly一直在叫。

陳頌宜不得不離開,走之前,她握了握吳玉茵的手:“媽媽,我下一次再陪你過來。”

吳玉茵對她點頭,她的難以啓齒統統在今天哭了出來,沒有什麽再好防禦的。

陳建讓她安心去陪Kelly:“這裏爸爸在,你放心。”

Kelly叫得聲音太大,越嘉舟只好把車子開去遠一點的地方,這只小狗不咬人,但是對他态度實在太差,怎麽哄都哄不好。

陳頌宜沿路小跑過去,她還沒看到Kelly,Kelly就聞到她的氣味,從車裏飛奔出來,撲到她懷裏,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越嘉舟也追過來,因自己的束手無策抱歉地笑了笑:“我也是無能為力了。”

他不養寵物,屬實沒想到在陳頌宜身邊那麽溫順的小狗會這麽不服管教。

陳頌宜保持着蹲跪在地上的姿勢,沖他仰起頭,說:“不怪你,Kelly有分離焦慮,是我的問題,不該把她留給你。”

越嘉舟拉着她起來。

“陪了阿姨一會兒?”

“嗯。”

“你還好嗎?”

陳頌宜沖着他露出開朗的笑,說還好,她暫時不想跟別人說起這件事,需要一個人好好消化,在此之前,無論怎樣都還好,是她的面具。

越嘉舟有點擔憂地看着她,陳頌宜說:“別擔心我,真沒事。你剛才,打算跟我說什麽?”

“我想請你幫我個忙。”越嘉舟試探着開口,這是個難以啓齒的問題。

“什麽?能力範圍之內,一定幫你。”陳頌宜不是在說客套話,她很感謝越嘉舟,他曾經在她最難熬的一段時間拉過她一把,因此他的忙,她都願意盡力而無條件地幫一把。

越嘉舟垂眸,不再看她,說:“我可能要訂婚了。”

陳頌宜一愣,反應過來,心上被抓了一下,不痛不癢:“那是好事啊。”

“但你知道,我不想接受。”

越嘉舟重新看向陳頌宜,希冀地看着她。

“所以......”

“所以,我想請你假扮我的女朋友,陪我母父吃一頓飯,也許可以解決這個問題。”

陳頌宜像是沒聽懂,疑惑地看向越嘉舟,以為他說錯了,但她很快就能确認,他就是這麽想的。

陳頌宜往後退了一步,說:“抱歉,我不能幫你。我需要考慮我男朋友的感受,除此之外,我想也有更好的,不會讓別人誤會的方法。”

他苦笑了一下:“我以為你們分手了。”

她抿唇,搖搖頭:“只是有點問題沒解決。”

“抱歉。”

“不是你的問題,不必同我抱歉。”

陳頌宜再度擡眼,發現越嘉舟紅了眼圈,他不甘心地質問:“頌宜,為什麽是他呢?明明我出現在他之前,為什麽是他呢?”

“我很難解釋,如果真的有這麽一個人讓我願意再度回頭看,我想這一生就只有沈毓淮一個人。如果沒有他,我一個人也可以。真要說原因,大概是因為我愛他。”

陳頌宜确定地說出這句話,她愛他,她要義無反顧轟轟烈烈的愛。

“十八歲,你送我的生日禮物,說我們是永恒的朋友。”越嘉舟深深吸了一口氣,他明明早就知道答案了,明明早就跟陳頌宜确認過一次了,居然還是這麽不自量力,妄想出場順序就能戰勝一切,他沒有參與到陳頌宜十八歲的生日在那一年就退出了這場單人競争賽。

他只是在跟自己做無畏的競争,從前不能拒絕家裏的安排出國,現在不能拒絕家裏的訂婚,他的個人角逐賽,一直在失敗。

他覺得自己的心口被什麽東西壓制住了,很疼,掙紮也沒有用。

“我沒能做到,真的很抱歉。”

陳頌宜又跟他強調了一遍:“你不必對我說抱歉,越嘉舟,你沒做錯什麽。”

她明白她跟越嘉舟的關系再也不可能回到以前那樣,她會割舍掉人生一段很珍惜的友誼,因為它變質了,但也不是完全舍棄,只是不如從前那樣親密了。

回去的時候,越嘉舟單獨跟陳頌宜說了幾句話,他說自己可能需要調整一段時間。

陳頌宜很高興他願意做出改變。

越嘉舟對她笑了笑:“抱我一下吧,像十七歲的聖誕節。”

那是他們第一次擁抱也是唯一一次,跟一群人。

陳頌宜輕輕地抱了抱他,說:“二十七歲,越嘉舟,你也可以很好。”

他說借你吉言。

越嘉舟駕車駛離,陳頌宜又感覺到閃光燈閃了她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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