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舊雪(二)
舊雪(二)
戀雪無數次地想過這樣的可能性,可她依然無法理解。
她無法理解為什麽猗窩座會出現在這裏,更無法理解為什麽自己會出現在這裏。
少年模樣的上弦鬼沉默着端着手裏的托盤,向她所在的方向靠近。
戀雪只覺的周身的神經都變得緊繃了起來,盡管她能感覺到,來人的身上并沒帶着殺意。
她知道自己是在和這家夥的戰鬥當中失去意識的,所以在那之後,她被它帶走的可能性也并非沒有。
可它是鬼。
以人的血肉為食,視鬼殺隊的劍士為死敵。
這樣的存在,又怎麽會好心到将她好生地救到這裏呢?
心髒跳動得極不安生。
戀雪無法抑止那種莫名的情緒逐漸翻湧。
她張了張嘴,覺得自己或許應該說些什麽。
她無法理解事情為什麽會發展成這個樣子,所以理所當然地想要問一個究竟。
她也無法接受那個與自己有血海深仇的人以這樣的姿态出現在自己眼前——
眼前的一切實在是太荒謬了。
可她不知道該怎麽打破這樣的荒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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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很難做到心平氣和地向那個上弦鬼提出問題,況且,她也并不覺得自己能得到回複。
她也不覺得自己有向它控訴過往罪責的必要——在沒有能力讓它以死謝罪之前,那樣的控訴不過是可憐的自怨自艾。
她不想那樣。
于是她只是看着他,只能看着他。
用帶着不會消解的敵意的目光。
木托盤穩穩地放在了榻榻米上,上面排列的碗碟卻沒有挪動分毫。
那上面整齊排列的碗碟裏盛着精米飯和小菜,一飯一菜一汁,那是尋常人家幾乎無法負擔的精致菜肴。
猗窩座垂着視線,看着裝着湯汁的碗裏液面幾不可查的輕微晃動。
此刻的他自己心裏也有許多迷茫。
當那些記憶的殘片在腦海裏逐漸拼湊成型,當他再次看到那張熟悉的、讓他曾經想要交付一生的面容,他就感覺有什麽東西正在失控。
他怎麽就忘了呢?
怎麽就忘了第一次見到那個姑娘的時候,連呼吸都忍不住放輕的感覺,怎麽會忘了那個時候,自己的所有心緒總被她的一颦一笑牽弄,他怎麽會忘了,在花火綻開鋪滿天空的時候,他在心底裏暗暗做的決定,他想要變強,想要窮極一切來保護她,想要不惜一切地讓她幸福——
他是守護的狛犬,在有了她之後,才第一次覺得自己的人生有了方向。
可只是在短短幾天之後,在他回家去父親的墳前報告即将結婚的消息時,有人在道場裏投了毒,奪走了她的生命
他怎麽就忘了呢?他永遠也不該忘記,那個時候她就在他的懷裏一點一點地變冷。
戀雪……
猗窩座不敢擡頭,也不敢去看少女的面孔。
那張面孔太過熟悉,也太過陌生。
戀雪不會提着劍。
那對含着花瓣與柔情的眼睛裏,不會灌滿殺意燃成的火焰。
過往與眼前的場景出現了微妙的參差,于是他也清醒地認識到,自己身處的是百年之後的現在,而不是有她的從前。
只是他想,他無論如何都想将她留下。
哪怕已經過去了幾百年,他也總想要找回一點屬于狛治與戀雪的曾經。
沿着記憶的路線,他找回了這裏。
原本的村落早就已經荒蕪一片,餘下的舊屋在時光的沖蝕下,并成了山林的一部分。
素流道場倒是還在,只是已經殘破得不像樣子,于是他着手将道場一點點地修繕成形,然後帶着她回到了這個曾經屬于她的“家”中。
他看着她昏睡,腦海裏回想的盡是過往的場景。
他從來沒想過要怎麽面對她醒來時的樣子。
沉默鋪天蓋地,讓空氣仿佛卷成了黏黏膩膩的漩渦。
讓人窒息,讓人渾身都無法着力。
這樣的氣氛實在太讓人難耐,于是漫長的沉默過後,猗窩座終于從嗓子眼裏擠出了一句:
“……你醒了。”
“是啊,我醒了。”
戀雪也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細弱,帶着久未使用的沙啞:
“真讓人意外,我竟能醒來。”
“你為什麽沒殺了我?難道堂堂上弦鬼,竟也會為過冬準備儲備糧嗎。”
猗窩座的身體僵了一下,良久,才像是辯解似的開口:
“我不會殺你。”
頓了頓,他又補了一句:
“……我也不會再讓人傷你。”
戀雪沉默了。
她覺得這一切都太過荒唐,荒唐到讓人忍不住地想要發笑。
這簡直是她聽過的最好笑的笑話,一只鬼,一只惡貫滿盈的上弦,實在和這樣的話一點也不相稱。
它在說什麽?這算什麽?
誰會相信這樣不切實際的話,這種話他又在說給誰聽?
她勾動着手指,試圖将手握成拳。
可眼下的身體卻讓她連這樣簡單的動作也無法完成。
于是她只能死盯着那個披着人皮的怪物。
“你對我做了什麽?”
猗窩座緩緩地擡起頭,露出了那對藏在陰影裏的金色眼睛。
那中間似乎藏着什麽複雜的情緒,只是太過晦暗,讓人無法分辨。
空氣再次出現了一瞬的寂靜,寂靜到連粗重的呼吸聲都顯得格外清晰。
戀雪想,如果對方就這樣維持着不肯應答,或許也在情理之中。畢竟它是鬼,是和她你死我活的仇敵,它并沒有任何必要解答她的疑惑。
可出乎意料的,短暫的安靜之後,上弦鬼竟幽幽開了口:
“童磨的毒和你的呼吸法相沖,加上你的身體原本就因為過度消耗而有虧空,總之,現在你身體的經脈幾乎已經全毀了,身體自然也沒辦法動。”
“我把你帶到這裏靜養,至今已有将近一旬。”
說至此,像是找到了論據一般,他又重複了一遍之前說過的話:
“我不會殺你。”
“……為什麽?”
戀雪終究還是問出了這個問題。
因為她無論如何也想不通猗窩座這樣做的理由。
但這一次,猗窩座卻沒有在做出解答。
房間裏陷入了徹底的寂靜。
戀雪看着那雙眼睛,看着這雙烙刻在她記憶當中的眼睛,看着這對與她有血海深仇的眼睛。
她不知道他在打什麽算盤,她也不知道為什麽事情會發展到這樣怪異的境地。
但不管怎麽樣,她還活着。
哪怕失去了劍,哪怕失去了所有的力量,哪怕連僅存的性命都系于舊日仇敵的一念之間,她也仍活着。
只要活着就會有可能性,只要活着,就還能有選擇。
戀雪深吸了一口氣。
空氣擠進幹癟的肺部,身體受到的傷害比想象當中的更嚴重。
哪怕只是呼吸,都會讓她覺得痛苦,哪怕只是呼吸,都要花光全身的力氣。
但即使是這樣,即使失去了一切,即使變得一無所有,她也依然活着。
不,又或許她也并非一無所有。
那只上弦鬼并不可能毫無緣由地讓她活着,而這個緣由,就是她最大的籌碼。
她得弄清那理由是什麽。
戀雪并不擅長謀劃,也不擅長演戲。
但她想要複仇,為了複仇,為了殺死這只上弦鬼,她可以做任何事。
哪怕是暫時屈居于它的左右,與這個與她有着血海深仇的人共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