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舊雪(六)

舊雪(六)

“狛治先生,整日陪着我窩在這方小房間裏,其實是很無趣的吧?”

“您若有什麽旁的事想要做,那麽便離開這裏去做也沒什麽關系。我這幾日覺着身體輕快許多,也并不是要時時都有人守着的。”

秋葉開始飄落的時候,戀雪的身體比濡夏時略微好轉了一些,并不會再時時咳嗽,也能在白天裏靠着軟墊小坐一段時間了。

狛治也在道場住了幾個月,多少也算适應了這裏的生活。

平日裏慶藏師父不在家的時候,他便會整日地守在戀雪的屋外,若她有需求,便去幫忙,若沒有,兩人便會隔着幛子門說話。

聽戀雪那樣說的時候,他有一瞬的茫然。

事實上,他從未想過自己要去做什麽。

年幼的時候,父親身體不好,他便想方設法地為父親找藥。

後來父親不在了,他便渾渾噩噩地在世間游蕩。餓了就去偷去搶,若遇上不長眼的人上來挑釁,他便用拳頭把那些人打倒。

再後來,他遇到了慶藏師父。

師父說要将他帶回家裏,他便跟着回來了,師父說讓他幫忙照顧戀雪,他也就照着做了。

他一直都是如此。

他從未想過,自己到底想要過怎樣的生活。

“我在這裏就夠了。”

像是回答,又像是在嘆息,他這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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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嗎。”

戀雪的聲音似乎有些低,半晌,她才又開口。

“您在跟父親大人學習素流的武道吧?”

“父親大人常誇您進步很快,精進了武道之後,說不準能有機會去外面謀些差事,為附近的官差當幕僚。”

那樣的話聽起來簡直像是天方夜譚一樣,狛治從來都沒想過這種事,他也從來都沒有思考過關于未來的事。

未來會變成什麽樣呢?

他不知道,但在聽戀雪那樣說的時刻,他的腦海當中忽然出現了一個無比清晰的念頭。

“我沒想過那種事。”

他說。

“我留在這裏就很好。”

“可是為什麽呢?”

她問。

為什麽呢?

那個時候的他沒有回答,也并不清楚答案。

而現在,經過了百餘年的沉澱與遺忘,他才終于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當年的所想。

他是寺廟前守護的狛犬,他終此一生都該守護着屬于他的那尊神像。

什麽高位厚祿,什麽錦繡前程,那些東西對于他來說統統都不重要。

他看着她,看着那張無瑕的面龐,看着她燃燒着生命力的火種。

那是他想要守護的全部,是他生命的方向。

想留在素流道場,想一直陪在她身旁。

也只有在她的身邊,他才不是漂泊無依的野犬。

他皈依于此,他朝拜于此。

他的靈魂就被牢牢地捆縛在這裏。

手臂上罪人的刺青就像是鎖住他靈魂的鎖鏈。

而鎖鏈的另一端,握在她手上。

那麽現在擺在面前的是什麽呢?

或許只是一方牌位,一尊神像。

她只是她的象征,可即使只是這樣,看着她在這裏,對于他來說也像是某種慰藉一樣。

就好像他暗無天日的生活裏,重新又出現了光。

所以哪怕不一樣也無所謂,哪怕她是個劍士也無所謂,哪怕她曾經想過要殺他,哪怕她現在或許也仍懷着某種想法,這些統統都無所謂。

他想看着她,他只想就這樣看着她。

仿佛只要看着她,那些失落的過往就都可以不複存在,仿佛只要這樣看着她,他就仍可以活在那段困囿着他靈魂的時光裏。

他能看到的,仍是舊時的模樣。

其實素流道場和隔壁的劍道場一向不合。

素流道場雖然式微,卻占據着相當不錯的土地,道場的面積比隔壁更寬闊,加上慶藏師父靜心打理,看上去總要比隔壁氣派漂亮。

為此,隔壁的有些學徒便心下不平,隔三差五地想要找茬。

只是礙于慶藏師父的力量比隔壁的整個道場都要更強,上門的學徒也不敢造次,多半時候只敢在牆根邊上抹些泥巴,或是偷偷地在牆角說些風涼話而已。

狛治剛來道場的時候,慶藏師父便曾經跟他說過這件事,他說若遇上隔壁滋事,也不必理會,他們不會真的怎麽樣。

可在冬日的第一場雪落下的時候,狛治還是和隔壁道場的學徒狠狠地打了一架。

彼時他才剛跟着慶藏師父修習沒多久,對面人又多,雖然被他狠狠教訓了一頓,可他自己也受了不輕的傷。

違背師命與隔壁糾纏自然少不了被師父責罵,等狛治頂着一身的傷來到戀雪門前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早上的事了。

“怎麽傷得這樣嚴重,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麽啊?”

少女的聲音響起,語氣裏帶着焦急。

“他們來滋事也不是一次兩次,您又何苦做這樣的事呢?”

狛治跪坐在廊下,落在膝頭的拳頭一點點地攥緊。

“可他們說你。”

他猶豫了很久,卻還是把話說了出來。

“那些家夥平素怎麽耀武揚威都無所謂,可我唯獨聽不得他們……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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