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遠走()

遠走()

天幕黑沉, 月光淺淡, 風吹過一朵雲, 擋住半邊月『色』。謝安蹲在牆頭, 眼皮半撩看底下燈火闌珊。

這個點兒, 下人大多睡了, 就陳磬的正屋裏, 窗上還映着剪影。

謝安用牙齒包住下唇,輕輕磨蹭,頓一瞬, 而後縱身躍下。他腳步聲輕輕,隐在風裏,屋裏人不知道他的到來。

今日事讓陳磬怒火中燒, 沒了翻雲覆雨的興致, 只坐在桌邊沉臉飲酒。旁邊陪侍一個随從,彎身給他布菜。黑衣包身, 面容熟悉, 赫然是那日駕馬之人。

半杯進肚, 陳磬咬牙切齒罵一句, “這個仇要是不報, 我誓不為人!”

随從附和, “今日還是太過大意,讓他占了上風,下次要更防備些, 定不會如此。”把酒滿上, 他恭維,“謝安不過是個混子,再怎樣也比不得您,罄爺不必如此動怒。”

這話讓陳磬舒坦許多,他哼一聲,眼睛眯起,“早知如此,當時就不該留情面,馬再跑快點,碾死那個小娘們,看謝安還怎麽跟我耀武揚威。”

随從抱手請罪,“是屬下失職。”

陳磬擺擺手,“不怪你。”他又抿一口酒,冷笑,“反正來日方長……”

屋外寒風凜冽,謝安靠在牆壁上,懶散聽着裏面對話,手中把玩那柄短劍。他耐心等待着,黑褲緊裹着小腿隐進靴子裏,目光冷靜,沉穩像匹狼。

不知何時,天邊雲散了,再擡頭,月已不見。淅淅瀝瀝,有小雨落下。

屋內傳來響動,謝安慢條斯理把刀收進袖子裏,側邁一步擋在樹後,看着房門被打開。随從出來,輕輕合上門,擡手『揉』『揉』眉心,往謝安的另一側緩步離開。

剛走兩步,倏忽間,不知什麽東西擦着耳朵飛出去,砰的一聲擊打在對面磚牆上。他驚詫瞪大眼,耳邊殘餘的都是剛才急促的破空聲,緩一瞬,随從猛地回頭,低喝,“誰!”

沒人回應。他把手按在腰間劍鞘上,斂着眉往後方走去,卻只見樹影婆娑,空無一人。

随從舒一口氣,只當自己崩太緊,有了幻覺,不在意地轉過身。可腳跟還沒站穩,便就有人不知從哪裏躍出來,膝蓋往上狠狠一頂,正中他後腰。骨骼移位聲清楚響起,随從沒來得及開口呼救,又覺脖頸上一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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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顫巍巍低頭,一柄短劍。昏暗燈光下,光芒暗啞,卻更顯得攝人。

随從顫聲開口,“來者何人?”

謝安并不回答,只手腕翻轉,劍尖對準他喉嚨下側,臂環着他腰扯進後面樹叢。刷啦一聲響,屋前空『蕩』,似是從未有人來過。

下一刻,陳磬推開門,擰眉看着空地一會,嘲諷勾起唇角,又進去。

他剛聽見屋外傳來窸窣聲音,還以為是有人來尋仇,現在看,只是錯覺。

高大榕樹下,泥土堅硬,有遒勁根木突破土壤,在地上畫出彎曲印跡。謝安松手将随從丢在上面,不等他撐地想要坐起,便就用膝蓋抵住他胸前,将人牢牢壓在身下。

随從驚顫,黑暗中看不清對面人面容,他重複前面問話,“你是誰?”

謝安『舔』一下唇角,反問,“那天的馬,是你騎的?”

這話出口,随從一抖,随即反應過來,眼珠瞪大,“謝安?”

頭頂上方傳來聲呵氣,冰冷劍刃順着下巴滑到眼下,随從咽一口唾沫,眼皮往下看着短劍,呼吸吃力,卻聽謝安又說,“巧的很,倒省的老子費力去尋你。”

他大驚,急促喘幾口氣,翻身爬起來跪在謝安面前,猛磕幾個頭,“三爺您大人有大量,饒了小人吧,小人也不過是聽命行事,沒旁的選擇。”他擡眼看着謝安,顫聲道,“都是陳磬的主意,與我無關。三爺您是明白事理的人,請體諒體諒小的難處吧……”

謝安牽一抹笑,颔首,“我知道。”他頓一瞬,“待會就去找他。”

随從放松不少,肩膀塌下來,後背全是冷汗。他剛想爬起來,又被人扶住肩膀,很輕柔的力道,問,“你們罄爺大多什麽時候睡?幾人跟着,有無特殊安排?”

随從不敢扯謊,一五一十道,“一般子時才睡,熄燈後兩人輪班值守,無別的安排。”

謝安挑眉,手臂上擡,使力割破他脖頸皮肉一道開口,淡聲道,“多謝。”

随從失『色』,用手去抓刀刃,“你不是放過我了!”

謝安眼皮下垂,向後把他抵在樹幹上,手下力道更重,“你怎麽就不知道放過我女人?”

随從喉中只能發出殘破聲音,驚恐盯着謝安面無表情的臉,聽他在耳邊輕輕說,“畢竟老子就是個市井混混,你有膽子碰我媳『婦』,我就有膽子弄死你。怎?”

再然後,不等回答,手起刀落,地上歪斜的人再無生氣。

謝安站起身,睨過随從一眼,拍落褲腳塵土,提劍往正屋走去。

陳磬今夜受了傷又喝了酒,睡的比平日早些,裏面已經沒有亮光。門口果真守着兩個人,歪斜靠着,正小聲聊天。

謝安暗中觀察他們一番,故技重施,拾一顆小石子拈在指尖,巧勁彈起,讓它擦着靠右那人鼻尖飛過去。他肩膀倚着牆角,看那人低咒一聲,和旁邊人打個招呼,兩人一起過來。

差兩步的時候,謝安斂眉,手伸出去抓一人肩頭,按着後頸狠狠撞在牆上,另一人緩應過來,想要反攻。劍已出鞘,擦着謝安下颔過去,被往後躲過,謝安抿唇,手抓着一塊凸起磚石縱身彈跳,腳尖踢出,正中那人胸口。劍飛出,被他握在手裏,沖着喉結下方過去,沒留情面。

幾乎眨眼之間,兩人便軟倒在地。謝安呼一口氣,微阖一下眼,掩去眸中戾氣。

他未作修整,緩走幾步到了門前,不猶豫推門進去。

撲面而來烈酒氣息,夾雜着股似有若無的血腥味。謝安手指放在鼻尖輕嗅,這才發現,味道原來自于他。

陳磬并未睡熟,他總覺得聽見屋外傳來不好聲音,心中有隐隐不安,強自壓下。拉着被子蓋到胸口,沒過一個喘息,又聽見木門打開的吱呀聲。

他心猛地一跳,破口大罵,“誰他娘的讓你進來的!好大膽子!”

無人應答,卻傳來關門聲音。陳磬穩住心跳,眼皮還沒合上,又聽聞落鎖之聲。

他再忍不住,打挺起來坐在床上,側頭,看見黑暗中一抹暗『色』魅影朝他款步而來。

陳磬一震,手下意識往枕下『摸』去,想要握住防身匕首,只差一點的時候,被謝安攔住。他擋在陳磬身前,一手握着他上臂,一手『摸』到頸間,狠狠撕落包紮上面傷口的白布。

皮肉再次綻裂,這痛處不必當初受傷時輕巧,陳磬咬牙悶哼一聲,已認出來人是誰。他手在身側攥拳,問,“你什麽時候來的?”

謝安聲音淡淡,“許久。”

陳磬呼吸錯『亂』一瞬,又問,“那剛才話你都聽見了?”

謝安扯唇,“一字不落。”

陳磬終于『露』出慌『亂』,往後退到牆壁,開口就要呼救,被謝安手疾眼快卸掉下巴。他瞪圓雙目,手腳揮動,有止不住的唾『液』從嘴角留下,形象狼狽可憐。

謝安拇指搓動一下劍柄,抖一抖,劍鞘落在地上。白日的噩夢又要重現,陳磬方寸大『亂』,原本還算俊美臉上蒼白如鬼魅之『色』,不知哪來的力氣,他跳起來,想要去奪劍。

謝安迎着他手腕上去,手指捏住他關節,往後使力扯動,下一瞬便就脫臼。沒心思再與陳磬你來我往,謝安轉動一下自己手腕,用劍尖挑開他腿上被子,随後毫不留情割破腳踝筋脈。

陳磬發不出成段聲音,就剩撕裂悲鳴,幾近于野獸。

他仰着頭,想動作爬下床,卻發現幾乎使不上力。身下床褥已經被染紅,痛處撕裂心扉。

陳磬喘息幾口氣,拽住謝安袖子,含糊字節,“求你,饒我一命……”

謝安冷眼看他,倒是大方點頭,“好。”他蹲下,與陳磬視線平齊,慢慢道,“我倒是巴不得你長命百歲,好讓以後日日夜夜,都為你曾做過的事後悔。”

陳磬面孔猙獰,又聽謝安說,“怕嗎?你當時還不如沖我來,為什麽想不開非盯着我女人。要不然,此時我也能給你個痛快。”

陳磬瀕臨絕望,也不再放低顏面求饒,只說,“我爹不會放過你!”

謝安眼中沒什麽溫度,“那我等着你們。咱們陰曹地府見,看誰還能玩兒的過誰。”

他不再停留,轉身出去,在路過桌面的時候,拾起上面火石,點着蠟燭,又在陳磬目眦欲裂中将燭臺扔向床鋪。身後傳來什麽聲音,謝安已經毫不關心,他走出去,響亮吹一個口哨,等看着有人群踢踏過來時,疾走幾步,翻牆而出。

從今夜開始,以往一切便就過去,什麽都煙消雲散,不再與他有關。

馬停在不遠處,謝安翻身上去,扯緊缰繩喝了聲“駕”。月亮又出來,看着方向,應是子時剛過,他在心裏盤算着,趁着還有時間,該去找個客棧洗澡換身衣裳。

他手上沾了血,卻不能讓琬宜聞着腥。

她最好什麽都不要知道,只要好好的就成了。

她就該永遠那樣純粹的,不染污垢,溫柔淺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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琬宜心中惦念謝安,幾乎一夜未眠。她不想讓楊氏擔心,就自己抱着阿黃蜷在一角,盯着車窗裏洩進來的一絲光線發愣。

也不只怎的,她期間幾次『亂』了心跳,最後又慢慢平複。琬宜嘆氣,暗自祈禱謝安平安無事。

謝暨把謝安的話都記在心裏,疾行一夜,無半分差錯。馬車在山間小路中穿梭,把故土甩在身後,剛開始還下起小雨,後來雨停,明月被洗過一樣,纖塵不染,亮的出奇。

琬宜輾轉反側,實在難受,悄悄坐起來,撩開布簾往外瞧。

樹影婆娑,泥土新香,她擡頭看,圓月挂在正當空,一片皎潔無暇。

那種感覺,就像一只溫柔眼睛在默默注視着你,滿含善意。琬宜盯着它出神好久,等到臉頰被凍的有些發麻,才又回去躺下。

她想着,剛才的某一瞬間,謝安是不是也正擡頭看月亮?

天蒙蒙亮的時候,終于到了浠水城。

謝暨停車歇着,一夜未眠,他已經有些精神不濟,強撐着給馬嘴上套了草料袋,頻頻打哈欠。琬宜披衣裳出去,拍他肩膀讓他進去躺會,自己則坐在車前,靠着車門望向遠方發愣。

旁邊是片杏樹林,二月杏花開,粉的白的,正盛。

鼻端隐約傳來花香味,配着清晨『露』水清冽,沁人心脾。琬宜仰靠着,手臂抱在胸前,眼神瞟過那片杏林,忽然憶起以前學過一句杏花詩,但盤旋在唇邊,卻怎麽也想不起來。

她思緒飄散,又想起,以往的某個夜晚,謝安抱着她耳鬓厮磨後,在她鎖骨上吮吻啃咬,留下一點點細碎紅痕,好像紅『色』杏花。

他笑着捏她耳朵,說,“以後要是個女兒,名字就叫.春杏,多好聽。”

琬宜當即阻止,但他聽不進道理,非要叫.春杏,振振有詞說了一通理由,死皮賴臉。

琬宜氣的咬他一口,背了身子,半天沒理人。

……太陽從東方『露』頭,還不熱烈,眼睛可以直視。金『色』的,『色』調溫暖,染紅旁邊雲霞。

她嘆口氣,悶悶想着,謝安怎麽還不回來。

就下一瞬,馬蹄聲從遠方傳來,踢踏着踩過石子和野花。琬宜擡頭,看見上面那抹身影,沖她揮了揮手,很快就到面前。

謝安下馬,奔襲一夜,身上還有寒氣,他站在離她一步遠的地方,張開雙臂,笑,“嫌不嫌冷,過來抱抱?”

琬宜眼眶潤濕,提着一夜的心終于放下,跳下馬車撲到他懷裏。

謝安低頭,親親她眉眼,神『色』與往常醒來後親近她無異。他『摸』『摸』她臉頰,問,“待會吃小籠包,好不好?”

琬宜鼻尖蹭一下他胸前,溫聲回應說好,頓一下,又補一句,“要吃肉包。”

謝安撇唇,含住她耳朵,小聲罵,“怎麽不饞死你……”

琬宜扭動着躲開他,又被摟回懷裏。她笑着用肘彎捶謝安腰側,目光随意打量四方,身後男人氣息沉穩,她安心,沒了顧忌。

那句詩終于跳進腦海裏。恻恻輕寒剪剪風,杏花飄雪小桃紅。

太陽升起,新的一天,也是新的征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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