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他啊()

他啊()

敵軍勇猛, 且人數衆多, 守城将士們就算再拼命, 終究寡不敵衆。

樓下城門不斷被木樁撞擊, 長梯搭了十幾架, 連續不斷有匈奴兵順着城牆爬上來, 揮刀『亂』砍, 又被紅着眼的将士們斬殺。局勢漸漸陷入危急,千鈞一發。

謝安铠甲已經破損,肩上臂上數道傷痕, 他撐着劍拄在地上喘粗氣,汗混着血順着臉頰流下,浸的細小傷口澀澀發疼。戰鼓又一次被敲響, 他擡眸, 城下黑壓壓匈奴兵又發起一輪猛攻,馬蹄『蕩』起層疊塵土, 幾乎遮雲蔽日。

旁邊副尉焦急喊他名字, “校尉, 咱們快抵擋不住了!”

謝安喉結滾動, 眼睛盯在下方, 數不清的馬匹與匈奴兵如同群蟻, 湧動似是沒有盡頭。庫恩浴血奮戰,駕馬沖在最前方,戴着高高帽子, 上面紅纓如同鮮血染就, 亮的刺目。

欲擒賊,先擒王。

謝安閉一下眼,再睜開時近乎狠辣,他把手中長劍扔在一旁,伸手向一邊副尉,低吼,“弓!”

副尉不敢耽擱,拽過最近的弓箭手,扯下他手中武器,連同背後僅剩兩支羽箭一同遞給謝安。

謝安用拇指拉住弓弦,用全力,手背青筋暴起,他眼底血紅一片,晃動着瞄準庫恩,因為沒來得及佩戴拇指環,細弦割入手指,皮肉綻開。

來不及耽誤,謝安松手,箭離弦而出,直沖庫恩面門而去。他雙眼瞪大,最後關頭俯身往下,堪堪躲過,羽箭帶着呼嘯風聲擦過他肩側,直直『射』進後方騎兵眉心。

一箭未中,謝安抿唇,擡腳踏上二級臺階,拉滿弦瞄準第二箭。

臺階不矮,他這樣位置,視野确實開闊不少,但整個上身暴『露』在外,沒有盾牌擋護,簡直就是活靶子。城牆之下已有不少弓箭手準備好,和他一樣,蓄勢待發。

庫恩就要進入視線盲區,一切快要來不及。

副将被他動作驚到,急忙去攔,大聲吼道,“校尉,萬萬不可!”

謝安充耳未聞,下巴繃緊,眼睛死死鎖住庫恩,臂上肌肉因為用力而顫抖。庫恩也察覺到他的視線,擡頭看他,就這一個晃神瞬間,謝安松開手指,羽箭破孔而出。

庫恩想要躲避,但已經來不及,箭飛快,幾乎瞬間『插』.入他肚腹,穿透而過。

主将落馬,匈奴軍隊爆發出慌『亂』,本高昂士氣頃刻灰飛煙滅,陣腳大『亂』。

而幾乎就在同一時刻,三支羽箭從城下襲來,直沖謝安而去,以雷霆萬鈞之勢,來不及躲避。

副将大吼着要推開謝安,但為時已晚。

一支箭『射』偏,釘入城牆之中,一支箭擦過他眼角,往後消失不見,最後一支,沒入胸前。

謝安被沖力掀翻在地,骨骼撞擊堅硬地面的聲音巨大,讓人膽寒。

喉中一陣腥甜,他咳兩聲,有血從嘴角流出。副将跪伏在他身邊,鋼鐵漢子,此刻淚如雨下,沙啞喚他,“校尉!”

謝安手攥着拳,用力在旁邊地面敲擊兩下,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吩咐,“開城門,『逼』退他們!”

副将含淚領命,握着他手一下,起身離去,怒吼,“都給我殺出去!”

下一瞬,朱紅城門打開,門軸轉動發出吱呀聲響,将士們騎馬沖出,殺聲震天。

匈奴抵抗一陣,但傷亡慘重,又群龍無首,很快四散潰逃。

而這些,謝安都已經沒什麽知覺了。

他感覺得到有許多人圍着他,卻沒有一個他想要見的。他眼珠吃力轉轉,這才想起,他的姑娘還在家裏等他。而且,他有孩子了,還未出生,在姑娘的肚子裏。

多讓人期待。

力量漸漸流逝,身子越來越沉,謝安從不呼痛,但現在也覺得哪兒哪兒都疼。

心髒尤甚。

眼前閃過的最後一幕,是琬宜端坐在小桌前的樣子。她披一件碎花小襖,側臉瑩白,脖頸纖長細嫩,端正握着筆,溫柔安靜地、滿含期待眷戀地、一字一字地寫,“等你回家”。

耳邊嘈雜,腦中紛『亂』,謝安終于支撐不住,眼皮沉重閉合。

他輕輕呼出一口濁氣,在心中默默念着,“琬琬,我很想回家。真的,很想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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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琬宜在夢中驚醒,心頭一陣陣顫栗,她捂住心口,閉緊眼,但靜不下心。

腦中混沌朦胧,只剩大片大片的血污,鋪天蓋地的箭矢……

有個人倒在地上,閉着眼,明明高大身軀,卻又脆弱的像是一碰就會碎。胸前沒入一支羽箭,觸目驚心,血汩汩流出,染紅了铠甲,而身下磚石早已被滲透,成深暗的褐『色』。

他的臉上似是蒙了一層薄霧,分辨不清面容。但看得到唇微張,幹裂蒼白的,印着血絲,呢喃着,好像在喚着誰的名字,他說,“琬琬,我很想回家……”

她聽見了,急迫伸出手,卻無法碰觸到他。明明就在眼前,卻好像隔了萬丈深淵。

一切戛然而止。

琬宜急促喘幾口氣,強撐着要起身,但手腳都還是軟的。她吸一口氣,撐着牆滑下去,腳尖剛挨着地面,腳踝卻驀的一酸,就要摔倒。

她急忙去找支撐,慌『亂』中打翻了針線笸籮,銀針劃傷食指,溢出一滴殷紅的血。

她平素嬌氣,但這次,卻沒感到疼。

琬宜眼睛幹澀,不敢回想剛才夢境,無措将指頭含進口中,淡淡腥鹹味盎然在舌尖。

她在地上茫然站着,目光不知該放在哪裏,屋裏安靜,只聽的見猛烈心跳聲,始終緩不過來那股酸脹勁兒。已經醒了,但還如在夢中,不知今夕何夕。

陽光正好,透過薄薄窗紙灑在屋地上,空中跳動着細微塵土。

不知過多久,琬宜終于覺得冷,她低頭看見自己赤白的腳,光『裸』着踩在地上。她咽一口唾沫,往後退兩步,跌坐在炕沿上,又緩慢将雙腿擡起,轉而抱膝,下巴抵在膝蓋骨上。

夢早已變得支離破碎,回憶不起來,只殘存那絲心悸,讓她六神無主。

琬宜吸吸鼻子,手往後『摸』,扯了毯子胡『亂』裹在自己肩上,眼睛盯着地上的某一個點,了無睡意。她好像在等着什麽,帶些期待和盼望,卻又不知道在等什麽,心中恐慌。

忽然間,寂靜被打破。遠處街道上,響起陣陣歡呼聲,似有若無的,漸行漸近。

琬宜下意識回頭看向窗外,楊氏也聽見動靜,正推門出來,急急往外走去打探。沉睡了十五天的昆山終于蘇醒,每個人都覺得恍若隔世,又有些劫後餘生。

她沒出去,只更緊抱住自己,背影瘦弱而孤單。

好像過了許久,又好像只一盞茶時間,門被用力推開,撞在牆上一聲巨響。院裏雞鴨也跟着叫起來,帶來些生機,混雜着外面喧嚷吵鬧,好似又回到了以前那個繁華熱鬧的昆山城。

琬宜擡頭,瞧見楊氏驚喜的臉,她眼裏含淚,雙手合在一起抵住唇,哽咽叫她的名字,“琬琬……咱們贏了,城守住了,謝安他們贏了……戰争結束了。”

這消息固然讓人興奮,但琬宜心中恐慌卻愈發擴大,她急迫抓住楊氏袖子問,“娘,謝安呢,他怎麽樣?”

楊氏還沒說話,外面大門被叩響。琬宜心裏猛地一跳,和楊氏對望一眼,匆忙沖出去。她頭發還有些『亂』,唇蒼白,繡鞋也只穿了一半,但站在門口那人,不是謝安。

是一個士兵,還穿着戰時的铠甲,沒戴帽子,脖頸處長長一道血痕,堪堪結痂。

琬宜咽一咽喉,隐約有些預感,不願相信。她站不穩,身形晃動,楊氏扶着她胳膊,強作鎮定開口,“你是……”

士兵微彎腰,低聲喚了句夫人,他繼續說着,唇開開合合,琬宜耳朵卻像是蒙上了一層罩子,聽不清楚。她眼神空洞看着他,只捕捉到最後幾個字,“……副将,中箭了。”

士兵神『色』哀戚,悲傷溢于言表,雖對謝安傷勢只字未提,但誰人都知,他情況并不好。

琬宜終于脫力,軟倒在楊氏懷裏。她嘴唇動動,眼中情緒交錯,哀傷讓人不忍直視。

士兵往前探一步,小聲喚,“夫人……”

“我沒事。”琬宜抓着楊氏手臂,搖搖頭。她沒落淚,只擡眼看着士兵,一字一句道,“他在哪裏?我得去見他。”

她記的清楚的,謝安說,他想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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營帳忙碌,到處都是行走的人,大多負傷,氣氛沉重壓抑,風聲中間雜着哭嚎。

琬宜拉着楊氏胳膊,跟着士兵腳步走,她不敢偏頭,眼睛只盯着腳前的一點距離,腳步匆匆。

繞過一座傷兵帳篷,門口樹上架着兩條麻繩,上面挂滿沾血衣料與布巾,迎風招展,怵目驚心。琬宜眼角瞥見,心頭一顫,想起什麽,忽然停住腳。

她猛地拉住前面士兵袖子,急聲問,“你認識謝暨嗎,謝暨怎麽樣?”

士兵頓一下,猶疑問,“是副将的弟弟嗎?”

“是的,我的弟弟。”琬宜唇抖着,直直盯着那人眼睛,重複着又問一遍,“他還好嗎?”

士兵不忍,柔聲安慰她,“無礙的,只臂上中了一箭,血流的多些,但沒傷及筋骨,現在許是喝了『藥』在哪裏睡着。”

聽見肯定回答,琬宜嗓子裏嗚咽一聲,拉着楊氏的手更緊。她偏頭,見楊氏眼裏也閃爍淚光。周圍人行『色』匆匆,耳朵裏充斥着呼喊和哀嚎,腳下血跡斑斑,繡鞋也已經染髒。

琬宜手背抹一抹并未流淚的眼睛,低聲說了句謝謝。

……不長距離,卻如同行在刀尖,撕心裂肺。

謝安在主賬,姜黃『色』圍布包裹了一方天地,阻隔烈日風沙。門口有人把手,紅纓槍頭上,血痕還在。

琬宜不敢掀開門簾,她順着門縫往裏瞧着,見到幾雙軍靴來來回回地走,匆忙淩『亂』的腳步。

一路走來,琬宜心頭早已麻木,但現在站在這扇門前,裏頭躺着的是她的男人,還是退縮。

她不怕他受傷,就算是丢了胳膊少了腿,就算是瞎了聾了沒以前那麽聰明了,甚至是昏『迷』不醒,只能睡一輩子……那都沒關系的。

她願意照顧他,無論多久都好,只要他還活着。

她最怕的,是走進去後聽到軍醫的嘆息,怕有個人一臉痛『色』地對她說,夫人節哀。

如果這個世上沒有謝安了,那也就沒有琬宜了。

哪怕她還有生命,也只是茍延殘喘,失了靈魂。

楊氏并不打擾,只安靜陪她站着,直到琬宜終于鼓足勇氣,自己邁出那一步。掀開厚重門簾,撲面而來血腥氣,濃重的,混雜着難聞『藥』味,令人作嘔。

不大營帳,床在最裏頭,被許多人圍着。血水一盆盆端出去,琬宜貼着楊氏肩膀,緩步往裏頭走動,指尖攥緊衣袖。有軍醫瞧見她們,愣一下,然後便就明白過來。

一年長者站出來,和她們打了個招呼,楊氏輕聲問,“大夫,他怎麽樣了?”

“不是很好,箭頭末進胸了。”軍醫搖搖頭,“但救治及時,總算撿回條命,至于能不能活下來,要看今晚。而且,就算活過來了,能不能醒,還是未知數。”

琬宜說不清心裏是什麽滋味,提着的心放下一半,不安吊着,很想哭,卻沒有肩膀可以靠。

那邊軍醫已經散去,琬宜咬着唇,詢問道,“大夫,我能過去嗎?”

老者慈眉善目,點點頭,伸手讓她過去。

離病床越近,腥味就越濃,琬宜眼睛舍不得移開,落在他身上。

她從沒見過這麽狼狽的謝安。

胡子拉碴,眼底青黑一片,瘦了好多,左眼眼角處不短一道疤痕,灑了『藥』粉,看着紅黃相間,污濁一片。因為傷在胸前,铠甲已經出去,皮膚『裸』『露』在外面,左胸位置裹着布巾,早被血浸透。小腹上肌理依舊結實,但橫七豎八不少血痕,有的凝結成塊,畫出蜿蜒痕跡。

從來都是頂天立地的謝安,何曾這樣過?

琬宜只覺得心攥成一團,疼到抽搐,嘴裏發苦。

軍醫安慰她,“那些都是輕傷,皮肉傷痕而已,看着唬人,不礙事的。校尉強健,好好養一養,不出十天就沒事了,只眼角那道擦傷,許會落疤。”

頓一頓,他又說,“校尉如此血『性』男兒,千軍萬馬前仍能面不改『色』,定不會就這樣離開的。”

琬宜咬着下唇,聽這話在耳中,只覺心頭滴血。

楊氏也心疼,擦擦湧出的淚,從後方環住琬宜肩頭,輕輕拍着,溫聲哄,“琬琬,肚子裏還有孩子呢,憂思過重對你們娘倆都不好。謝安舍不得咱們的,好不容易有個家,他不會走的,娘給你保證,好不好?”

琬宜點頭,手搭在謝安手臂上,不敢用勁,只虛虛觸碰。她就坐在那,看着謝安的臉,在心裏一遍遍貪婪描繪他的眉眼,心中難過到無以複加,但也生出一份僥幸。

至少,現在他們還在一起的,不是嗎?

他好歹還是回來了。

屋裏炭火沒多旺,琬宜穿的不多,靜坐一會,便就覺得涼。她怕謝安也覺得冷,微探身去扯了腳底被子,想給他蓋一蓋,但目光下掃,卻看見了地上扔着一把銀質平安鎖。

中間破碎裂痕,赫然一個碩大孔洞,染滿血污,還未幹。

軍醫見她舉動異常,順着她視線瞧過去,頓一下,嘆口氣道,“若不是這把鎖,憑着那支箭的力道,定會穿胸而過。”

琬宜手臂僵住,直直盯着那把鎖,半晌,終于覺得幹澀眼睛有些濕意。

她偏頭,淚從眼眶滑落,滴在謝安手背上。

天意冥冥,自有定數。老天對她,到底善待居多。

被子蓋好,琬宜又坐回去,手腕轉轉,用小指勾上他的,輕輕使力。

以前的時候,她最愛這樣和他鬧,帶些撒嬌癡纏。只是那時,謝安會回應,一個吻,或者摟着她腰,黏膩笑罵。現在,他就這樣躺在這兒,安靜着,沒什麽生氣。

“謝安,求你了……”琬宜哽咽,俯身用臉頰貼上他的,觸及溫熱,終于覺得心裏安穩幾分。她聲音低弱,充滿祈求,一遍又一遍重複,“求你了……別死……你要是不在了,我可怎麽活啊……”

這一晚,琬宜沒睡。

軍營裏缺人手,但還是能空出人守着謝安,沒什麽危險。琬宜知道這個道理,但她睡不着,只淺眠一會便就又驚醒,披着衣裳到謝安床邊,看了又看,才舍得離開。

反反複複幾次,楊氏心疼,便就幹脆陪着她守在一邊,睜眼到天亮。

謝暨臂上受傷,看着吓人,但并不危及生命。他也來陪了會,但『藥』裏有安神成分,晚飯後喝了沒多久便就睡過去。

沈骁的事,琬宜也知曉了。她接受的很快,沒有哭鬧,只是平靜樣子,不是看的開,而是麻木。還有呼吸和心跳,但卻像只提線木偶,沒表情,沒神采。

晚飯她吃的不少,忍着幹嘔也要吃,無論發生什麽,總不能餓着了孩子。只是飯菜在嘴裏,嘗不出鹹淡,沒什麽滋味,就像她現在看着營帳外生生死死,覺不出喜怒哀樂。

謝安一直靜靜躺着,眉目舒展,斂起眼裏所有鋒芒。琬宜給他擦了臉,也更真切地瞧見了他眼尾的傷,擦着眉上去,深可見骨,只差一點,他就再也看不見了。

謝安從沒有這樣過,乖順的,沒一點攻擊力。連呼吸都是輕的,似有若無,只胸前緩慢起伏,讓琬宜知道他還在她身邊。

琬宜多盼他能睜眼看看她,哪怕只一眼,說一句話甚至一個字。

但他沒有。

而好在,這一晚,平安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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