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夜半送嫁

夜半送嫁

蘇寐和淨瞳離開流風城後,一路風餐露宿,而且因為沒有什麽不長眼的蠅蠅茍茍出來“挑釁”,萬般無聊的淨瞳索性睡了個昏天暗地!直到當他們即将抵達離野棠山最近的槐城的那個下午,淨瞳忽然睜開了眼,強行讓蘇寐帶着他去了路邊的一家茶攤。

茶攤是普通的茶攤,三五桌椅,寥寥茶客,只在路口支了一面旗子,算是招徕茶客之用。

顯然這處不過是供人暫歇腳的地方。

蘇寐剛走到一張桌前坐下,店主人立刻就笑盈盈迎了過來,然而,他還沒開口,淨瞳忽然從蘇寐身後熟練地跳上了桌子,一臉興味昂然地環顧着四周,店主人看到淨瞳,神情立刻一變,驚恐得開始結巴起來,“姑娘,你……這只貓……”

要說,如今的昔澤大陸,看見淨瞳不害怕的人,那必然是要捉他的人。更何況,淨瞳分明就是故意跳上桌子的。

蘇寐聲音聽起來很平靜,“不用管他,他不過太淘氣。”

可店主人卻幾乎只想立刻轉身逃走,他将手中拿着的茶壺和瓷碗戰戰兢兢地往桌上一放,接着便像風似的逃了。

淨瞳看着落荒而逃的店主人,眼中露出一抹惡作劇得逞的笑。蘇寐無聲地搖搖頭,倒了一杯茶,推給淨瞳,淨瞳立刻露出一副不情願的神情,我堂堂上古妖王,才不會喝這種粗質陋茶!随即,淨瞳黑幽幽的瞳仁一轉,雙眼便盯着隔壁桌的兩個中年漢子看了起來。

蘇寐目光微瞟過停在茶攤前的兩輛大車,車上全是置辦的婚儀物品,紅紅的一大片,很難不吸引人的目光。然而細看之下,那些婚儀物品似乎又與普通的婚儀物品有些微的區別。每件物品上竟都刻了一朵蓮花的标記。而隔壁桌的兩個中年漢子顯然就是負責采買和押運的,可他們臉上的神情……也有點古怪。

蘇寐抿了一口茶,若有所思地放下了茶碗。

“寐寐,你說我們到底能不能在這裏找到枝枝呢?”淨瞳一邊盯着那倆中年漢子,一邊有些惆悵地說道。他就知道,蘇寐肯定也察覺了古怪,到底是誰要讓他們來這裏呢?

淨瞳心裏有種被算計的憤怒。正當淨瞳準備過去吓吓兩個中年漢子時,兩人卻開口了。

其中一人神情有些瑟縮,“大哥,我……不想回去……“

“胡說什麽?今晚的婚禮,這些東西都要用……“另外一個稍年長的漢子話裏帶着幾分沉凝。

“可……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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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說了,反正我們只管将東西送到陳宅,其他的……“年長的中年漢子話說到此,神色更加古怪了。

這時,不料卻有另一道興味十足的聲音突然插入了兩人談話中。

“陳宅,今晚陳宅有婚禮嗎?“

淨瞳正想着到底是誰說出了他想問的事,轉頭卻見蘇寐竟然已經将目光轉向了那個開口的人。

那是一個着寬袍廣袖的中年男人,面容豐朗俊秀,神情明媚舒展,微微帶笑,他背上背着一把墨色的油紙傘,舉手投足之間一派名士風骨,雖然身上只穿着普通的灰色麻衣,但毫無疑問,這仍然是一個相當引人注目的男人。

蘇寐走進茶攤的第一眼,就注意到了這位遠行客。或者說,就注意到了這位氣質出衆的靈族。他身上有和連理枝相同的氣息。

中年男人見蘇寐朝他看去,淡笑着看了看她,目光就再度轉向了那兩個中年漢子,悠然笑道:“聽聞槐城婚俗不同于其他地方,不如我和你們一起進城吧?也可以給你們搭把手。“

“不,你不能去……“回答中年男人是那個表情始終有點瑟縮的漢子,他話裏的驚恐更明顯了。

中年男人眼中露出幾分興味,“哦,為什麽?“

年長中年漢子一臉冷言厲色,“難道先生不知道,在現今這世道,好奇心重的人通常都更容易遭遇意外嗎?“

“意外嗎?“中年男人依然爽朗大笑道:”不錯,在現今世道,還是做個不聞天下事的書齋先生最好。“

接着,年長中年漢子沒有再回答中年男人,拉起身旁同伴就走。伴随着駕車聲遠去,那兩個漢子和那兩輛滿載着紅色婚儀的車子很快進了槐城,消失在了進城的人流中。

蘇寐收回目光,看向依舊望着槐城方向的中年男人。中年男人神情仍未變,但他沒有再回應蘇寐的目光,而是直接将茶錢放在了桌上,然後便大踏步地往槐城方向去了。蘇寐從中年男人遠去的步伐中,看出了中年男人其實應該也修行過術法。只是,不知道這槐城到底有什麽吸引了他的到來?

蘇寐又想到連理枝在流風城留下的古怪線索,看向槐城的目光中多了一抹深思。

蘇寐和淨瞳走進槐城時,街上早已沒了中年男人的身影。遠觀槐城街道,也像茶攤一樣,不過幾個稀廖路人,整體顯得十分蕭索。而在那些低頭行走的路人中,蘇寐從他們臉上看到了熟悉的小心與木然,同蘇寐之前經過的那些無數個受妖侵擾的小鎮上的人們一樣。

或許因為眼前所見與流風城熙攘熱鬧有太大的落差,淨瞳一走進城門,便警惕地豎起了耳朵,眼裏也流露出幾分深沉來。不過,作為堂堂的上古妖王,淨瞳又怎麽會這麽輕易就讓人看出他的心思呢?當他在人群中鎖定某個方向後,很快就同在流風城一樣,撒着歡飛快地跑開了,惹得來往的那幾個路人也紛紛如同驚弓之鳥,迅速跑得沒影了。

變故發生在蘇寐失神的一瞬間,當蘇寐看到即将拐入小巷的那團白影,這時似乎才記起回頭知會她一聲時,蘇寐也又一次忍不住在心裏腹诽,這只該死的大肥貓,她現在該去向誰打聽雙成工坊的那對兄弟住在槐城哪裏?

蘇寐雖察覺到槐城的古怪,但她始終沒忘記連理枝留下的線索。

蘇寐環顧四周,好在街角還有一個沒跑的人,她沉默地看了那個縮在街角的瘦弱身影好一會兒,然後才慢慢朝那人走了過去。

眼前的老人衣衫褴褛,抱着一根枯木枝,閉着眼,似在沉睡着。他的年齡顯然已近花甲,蘇寐眼中閃過一抹黯然,才開口喚道:“老丈。“

蘇寐叫第一聲時,老人似乎還沒反應過來。于是蘇寐又叫了一聲,老人這才顫顫巍巍地擡起了頭,然後眼中很快露出一絲慶幸的神情。

“老丈,我想向您打聽一點事。“蘇寐仍舊直言直語。

“什麽事啊?“老人打量着蘇寐,收起了顫巍後,老人臉上很快變得同那些逃跑的人一樣木然了。

“老丈,我想向您打聽駱氏兄弟,在流風城做瓷器的駱氏兄弟。“

“哦……他們啊。“老人想了很久,似乎才想起來,”他們離開槐城了,離開槐城好。“

“他們近日沒有回來這裏嗎?“

“不知道……他們離開了,怎麽可能還會回到這裏?姑娘,我看天快黑了,你也盡快找個地方躲起來,或者趕快出城吧。“老人勸說着蘇寐,說完便站起了身來,準備離開。然而,或許因為起得太急了,老人差點踉跄跌倒。

蘇寐立刻伸手扶住老人,她想到那兩輛車上的婚儀物品,“老丈,今晚陳宅不是有婚宴嗎?“

“陳宅,你說的是……“老人眯着眼想了好一會兒,突然神情大變,”去不得……姑娘,去不得……“

接着,老人也像之前的那些路人一樣,迅速蹒跚跑開了。

蘇寐看着那個使勁逃開的背影,沒有去追,而是将手中緊握的碎銀放到了老人剛才歇息的地方。她想,如果老人沒離離開槐城,應該會回來這裏的。

之前,茶攤前那兩個押車的中年漢子的話;加上現在這個老丈的話;還有槐城街道彌漫的蕭索氣息,木然的路人;都已經讓蘇寐确定,槐城附近必然也有妖族存在。甚至這裏的人們也飽受妖族的侵擾,所以,人們神情中才充滿了小心和木然。然而,從來沒有到過槐城的連理枝又是怎麽知道槐城附近有妖的呢?那只妖又藏匿在哪裏?

種種謎團湧上蘇寐的心頭,蘇寐突然将目光看向了即将從山頭落下的夕陽,紅日下那一片起伏高聳已經變得有點暧昧不清的山的輪廓,連理枝在雙成工坊留下的線索指向駱氏兄弟,而駱氏兄弟居住在野棠山附近,野棠山是槐城附近唯一的山。

卻說另一邊,同樣是黃昏時分,當朦胧的晚霞将一座黑牆白瓦的大宅似乎染上了一層灰黃色彩的時候,淨瞳憑着他靈敏的嗅覺,終于來到了那兩個中年漢子口中的“陳宅”。而淨瞳所見,陳宅也的确在熱熱鬧鬧地籌辦着黃昏婚禮,來往進出的人群絡繹不絕,寒暄與道賀聲襯得陳宅如同盛宴現場,與槐城街道的清冷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咦,原來果真是你這只貓啊。”

當在城外茶攤遇見過的那個中年男人極不識趣地靠近他時,淨瞳立刻傲嬌地、一聲不吭地跳上了陳宅的圍牆。

“咦,你為什麽不理我呢?我還想問問……”中年男人好笑地看着淨瞳,故意別有意味道:“你的主人現在在哪裏呢?”

問寐寐?

他才不要開口,也絕不會告訴他寐寐到底在幹什麽!

淨瞳扭過頭,仔細地觀察着陳宅的布局。宅中燈火最明亮的地方有兩處,必然有一處是新娘待嫁的地方,至于另外一處嘛,那肯定就是廚房了。貪吃的淨瞳理所當然地這樣想着,眼中很快流露出幾分迫切。然而,就在他準備從圍牆一躍而下時,那個已走到了圍牆下的中年男人卻又開口了。

“所以,其實只有你對陳宅的婚禮感到好奇,你一個人偷偷溜來了?“中年男人的話語似乎仍在暗示着什麽。

淨瞳沒多想,也沒答話。他也沒再看中年男人一眼,便迫不急待地跳下了圍牆。

眼見淨瞳消失在圍牆後,中年男人臉上立刻收起了興味的笑,眼裏多了幾分淡淡的沉思,“哎,我說,我不過也想從這裏進陳宅,你怎麽不聽完我的話就走了呢?……你剛剛就裝作沒看見我,現在又跑了,難道你察覺到我是誰了?“

語畢,中年男人當真也學着淨瞳,翻牆進了陳宅。

蘇寐将目标鎖定在野棠山後,就想立即進山探個究竟。但她忽然想到了青轶的話,還有皇城捉妖司對他們的緊追不舍,擔心淨瞳可能陷入同在流風城一樣的陷阱。沒多猶豫,蘇寐就決定還是要将淨瞳帶去野棠山,而蘇寐認為淨瞳此時會在的地方,只有陳宅。

蘇寐一路向陳宅而來。不巧的是,當蘇寐到達陳宅正門前時,已是戌時末,恰好遇到喜轎被擡出陳宅。蘇宅只好站在圍觀的人群中,看着喜轎在萦繞的鎖吶聲中,漸漸遠去。不知怎麽的,蘇寐心中又浮上了在茶攤看見那兩車婚儀物品時的奇怪感覺,于是,她毫不猶豫地跟了上去。

然而,蘇寐沒想到的是,喜轎竟被一路擡出了槐城,直往野棠山的方向而去!

耳聽到鎖吶聲越來越小,紅色的喜轎和送嫁人群也似乎就要被黑色的山影吞沒,蘇寐立刻準備上前攔住那只詭異的送嫁隊伍,但,就在這時,讓蘇寐無法再平靜思索的事又再次發生了:送嫁隊伍在經過野棠山的某處後,所有人都憑空從蘇寐眼前消失了!

在蘇寐眼中,這當然不是鬼打牆,而是所有人都進入了妖族布下的結界中。而能将整座山都布下結界的妖族,蘇寐至今還是第一次遇到。此時,槐城人們臉上的小心和木然,以及整個槐城顯得冷清蕭索的原因,蘇寐終于能夠确定了,就是因為盤踞在野棠山的妖族。那是一只妖力強大,不容小觑的妖。

想到那只憑空消失的送嫁隊伍,蘇寐的心,第一次無法再像以往捉妖時那樣平靜。她迅速念起口訣,開始結印,“夜之星辰,城之魂靈,彼山翻覆,就在此印!”

随着蘇寐結印将成,蘇寐清晰看到,因她結印喚出的無數光點迅速襲向野棠山的各處,那樣的光點迅速且密集,就像從天降下的流星雨,勢要擊破野棠山的無形結界,然而,事實卻很快令蘇寐失望,當那些光點碰撞到野棠山的結界後,自野棠山內部忽然出現了一股與蘇寐鬥法的妖力,讓那些光點像墜落的隕石般,竟慢慢化入了野棠山的結界中,一陣忽然爆發的強烈光照過後,蘇寐結印喚出的所有光點全部消失,野棠山在夜空下很快恢複了平靜。

蘇寐立刻再次結印,這一次,她喚出無數的火球砸向野棠山,想利用大多數妖族都怕火的特性,但是,蘇寐,又一次失敗了。火球根本沒靠近結界,便再次被妖力震散了。

蘇寐還是沒有服輸,她立即又一次結印,她幻化出一只巨大的劈山斧,想以劈山斧不容置疑的殺傷力劈開結界,結果卻是,蘇寐,第三次也失敗了。劈山斧僅僅将結界劈出了一個小口,接着便被結界彈出的妖力毀掉了。

第四次……

第五次……

……

蘇寐一次次嘗試,也一次次遭遇失敗。

十次對決後,毫無預兆地,蘇寐忽然從口中吐出了大量的鮮血,她跌倒了,使勁地爬了起來;她還想再試,然而此時的她,卻已經無法再次結印了。

毫無疑問,與盤踞在野棠山的妖族,第一次交鋒,蘇寐徹底敗了。

蘇寐臉上浮現出深深的挫敗,眼中卻仍然如同世上最鋒利的劍刃般,死死盯着野棠山。

當蘇寐又一次跌倒爬起來,試圖再次破解結界時,有一個人似乎終于不忍蘇寐再如此揮霍僅存的法力,他毫不猶豫地将背上的墨色油紙傘擲出,打斷了蘇寐的再次結印。

蘇寐掙紮着轉身,并不意外地在身後不遠處看到了在城外遇到的那個中年男人。

“你為什麽要打斷我?”蘇寐以一種從未用過的憤怒語氣朝中年男人大聲嘶吼道。

“我為什麽要打斷你?”面含薄怒的中年男人依然豐神俊秀,“我當然要打斷你!你以為,就憑你現在的樣子,能夠打敗野棠山的妖嗎?”

“我為什麽不能?我有信心……”蘇寐幾乎被心中翻湧的疼痛攪動得再次跌倒,但她硬是憑着還想闖進野棠山的意志,讓她依然堅定地站立着。

中年男人卻已看穿了蘇寐的倔強,已經有點氣急敗壞,“那是因為你并不知道那只妖到底有多強!”

“強大,并不能成為我不捉她的借口。”即使只為了那只送嫁隊伍中的那些人,蘇寐也絕不會忘了,她身為捉妖師,肩負的使命和必須承擔的責任。讓所有人都可以毫無畏懼地生活,還昔澤大陸該有的清明。

“那你就去送死吧!”

中年男人惡狠狠地詛咒道。說完,他的臉上竟真的浮現出了一絲陰鸷的表情,眼中更是瞬間充滿了毫不掩飾的恨意。

誰知,蘇寐看到中年男人的表情後,嘴角竟意外露出了一抹淡笑,“我的感覺一向很敏銳,果然你并不是來這裏的普通遠行客。”

中年男人聞言,收起了臉上的陰鸷,淡淡問:“你不也是普通的捉妖師嗎?”

“我是普通……的捉妖師。”

“哼,我懶得與你争辯。”

中年男人目光轉向蘇寐手中的墨色油紙傘,蘇寐立刻識趣地将油紙傘丢回了中年男人手中。

中年男人頗為愛惜地撫摸着油紙傘,就像撫摸某件珍寶般,然後,他拿着傘,轉身就走。

蘇寐卻悵然若失地盯着那把普通的墨色油紙傘看了好久,直到中年男人快要徹底走出她的視線,她忽然開口問道:“你到底是誰?”

中年男人背影停了下來,接着,蘇寐看見他将那把油紙傘小心翼翼地又插入了他背上的行囊中。蘇寐盯着他的背影,心中仍然難以放下。這樣一個來去如風,帶着一把心愛的墨色油紙傘的靈族,到底是誰呢?

半晌,中年男人仍沒有停下,也沒有轉身。

蘇寐心想,她可以以後探查,不料,這時,中年男人卻忽然轉過了身,遠遠地看向了她,以一種意味不明的語氣對她說道:“蘇寐,你應該聽過霧藏海慈悲書齋,我與你,其實行的是一件事。”

蘇寐看着中年男人,心突然一動,問話不禁脫口而出,“你真的相信妖可以被感化嗎?”

“不錯,我相信。“中年男人話中有話,蘇寐并不理解,中年男人随即嗤笑道:”但偏偏,你們這樣的人,總是不會給我這樣的機會。”

說完,中年男人沒再理會蘇寐,直接轉身走了。至于今天發生的夜半送嫁的事,他相信陳宅的人或許能夠給他答案。知道答案後,或許他就能想出辦法去救今夜消失的那些人。

而蘇寐看着中年男人遠去的背影,想起昔澤大陸的傳言,不禁喃喃道:“原來你就是慈悲先生,風定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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