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閑人烜炀
閑人烜炀
在昔澤大陸,無人不知不離城與三途司隔河相望,但卻只有極少數人知道這座城到底在哪裏。
不離城聽着還像一座人間城池,可三途司卻已是幽冥地府的地界。三途司的對岸真的會有這樣一座城嗎?
但随即又有傳說,據說不離城也是沒有白晝的,而且有個非常怪異的規矩,不離城似乎只能進,不能出。聽起來,不離城似乎是一座畫地為牢的城。但誰也說不清到底有沒有人見過從不離城出來的人。
可說到三途司,或許有人就要不自覺地噤聲了。
傳說三途司是人、妖、靈三族瀕死之際、靈魂将散之時,都要走一遭的地方。歷經三途苦,方才得新生。
更何況,三途司還有一座大名鼎鼎的婆娑妖獄,裏面關的都是被捉回來的惡妖。而捉那些妖族回來的,大多是生前因妖族而死的鬼修,他們死後不入輪回,修鬼道而捉妖,心中充滿執念和戾氣。
傳說沒有提及三途司的婆娑妖獄到底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存在的,但大概是那些因妖族而死的靈魂開始充斥三途司,其時的三途冥君無法漠視,婆娑妖獄就這樣出現了。
這就是不離城與三途司。似乎不離城與三途司并沒有什麽關系,但衆所周知,傳說并不能告訴我們一切。
淨瞳盡職地在前面為蘇寐引路,走三步便催一聲,顯得難得地興奮,完全不似上次幻化成人形後那樣萎靡無生氣。蘇寐沉默不語地看着他,心底到底還是有一些擔心。
“寐寐,我沒事!”又一次,淨瞳似乎很快就聽到了蘇寐的心聲,興致高昂道:“我現在就想快點去不離城!”
“為什麽?”
蘇寐承認淨瞳對一切未知和刺激都有一種特別的興趣,但是現在他似乎有點興奮過頭了。
“自然是去揭開不離城沒有白晝的秘密了。”
淨瞳說得簡單,但蘇寐卻明白了。這只死肥貓,不過是“惹事生非”的因子似乎又被激活了。
要讓一座城沒有白晝,在上古時期,能施這樣術法的人就屈指可數!更何況維持一座城數百年沒有白晝,淨瞳承認,他實在太好奇了!他想贏過那個人!他堂堂上古妖王都做不到的事,現在的昔澤大陸居然有人能夠做到,這實在讓他不能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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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他就知道,沈寞提供的消息到底還是有點用處的。
在流風城,沈寞曾與蘇寐交換消息,沈寞說他因追蹤李合璧去過三途司,當時淨瞳聽到三途司,雙眼頓時一亮,于是,他死皮賴臉地硬是從沈寞口中套出了三途司的方位,沒料到這麽快就派上用場了。
“寐寐,要不我們打個賭,猜一猜這不離城背後到底是誰在作祟?”
蘇寐見淨瞳眼珠轉個不停,平淡開口,“賭什麽?”
“當然是京都麒麟閣的好酒!如果寐寐你輸了,待哪日我們去京都了,寐寐你得請我喝麒麟閣的好酒!”
“好。”蘇寐一口答應。她想,這只肥貓,在野棠山,為了捉妖,到底被拂羽折磨了好幾次,送幾壇酒犒勞他,未嘗不可。
淨瞳幾乎立刻興高采烈地跳了起來,然後繼續在前引路。他就知道,沒人能夠代替他在寐寐心中的位置,就是青轶也不行!寐寐對他真是太好了!
蘇寐看着眼前迅速跑遠的白影,眼中閃過一抹微笑,而後很快恢複了一貫的平靜。
據沈寞所說,前面不遠,就是不離城了。她似乎已經感受到了一些不一樣的氣息。
山中有一棵古樹,古樹枝葉如傘蓋,像層疊變幻的雲,擋住了正午濃烈的陽光,遮出了方寸的陰翳之地。
陰涼之下,有聲如清泉的年輕夫子,有長相清秀卻面無表情站着的冷面童子,還有一大群圍着年輕夫子問東問西對世界充滿無限好奇的孩子。
淨瞳和蘇寐一看到這樣的情景,便不由自主地同時停下了腳步。
年輕夫子的聲音隔着清溪抑揚頓挫傳來,“從前有一個地方,那個地方我也不知道到底在哪裏,總之那似乎是一條大河的地方,就像山裏有山神一樣,那條河裏也有河神。住在那裏的人們為了讓河神保佑他們,在很早之前就與河神訂下了一個契約,每隔十八年,就會為河神送一位新娘。小煙就出生在那個地方,小煙的父母為了讓小煙不被當成河神的新娘,從小就讓小煙做男孩子裝扮,也把她當成男孩子養大,然而,在小煙十八歲生日前,小煙女扮男裝的事還是被戳穿了,一時間,所有人都知道了小煙是女孩。”
“夫子,那小煙是不是就要被當成河神的新娘了?”有個孩子不忍地問道。
年輕夫子笑了笑,笑意溫和,讓人如沐春風。
“夫子,到底是誰揭開了小煙的身份?這個人也太可惡了。”
“夫子,我想知道之後發生了什麽?”
……
孩子們很快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
年輕夫子一臉溫和地看着他們,等到他們都睜着好奇的眼睛再度看向他,才笑着道:“接下來的事,就讓童子告訴你們吧。我已經說了這麽多,童子今天卻還一句話都沒說,我們不能太冷落了他。”
孩子們很快點點頭,很快将目光轉向了一直靜立在年輕夫子身旁的冷面童子身上。
冷面童子一身黑衣,不茍言笑,張口就道:“小煙成了河神的新娘,所以她很快就死了。”
突然之間,有個小孩猝不及防地大哭起來。
接着,孩子們開始紛紛“讨伐”起冷面童子來。
“童子,我們再也不要聽你講故事了,你一開口,就又把小沛吓哭了。”
“……童子……你吓我們,我們不要再理你了。”
……
古樹之下,頓時,哭聲和着“讨伐”聲,亂成一團。
冷面童子突然反駁道:“又不是我要講故事的!”
“可是,你今天之前一句話都沒說……”某個帶着哭腔的聲音道。
冷面童子繼續反駁,“我就只會這樣說故事,你們不想聽,就不要讓我開口了!”
“童子。”
一片哭唧唧的氛圍,年輕夫子悠然笑了笑,終于開口,“你就是吓到他們了。而且,我不是跟你說過嗎?故事不是這樣講的。”
“那該怎樣講?”冷面童子似乎跟年輕夫子較上了勁。
年輕夫子微嘆了嘆,仍舊笑着道:“你應該這樣說,得知小煙是女孩後,所有人都開始攻擊小煙一家人,為了家人,小煙被迫成了河神的新娘。”
“那又有什麽不同?小煙的結局不可能改變。”冷面童子冷冷道。
年輕夫子堅定地搖了搖頭,“可是,故事的最終結局卻變了。就在小煙被送給河神後,一個和尚去了那個地方,當他知道所有事情後,他告訴所有人,盤踞在河裏的并不是河神,而是一只蚌妖。只要他們改過,他就為他們收了蚌妖。蚌妖被和尚術法所激,現了原形,要殺了和尚,眼看和尚即将完不成他的承諾,這時,所有人各出其力,最後終于助和尚收了蚌妖。”
“那又能說明什麽?小煙仍然是犧牲品。”冷面童子語氣仍然充滿了不善,他忽然提高聲音,吼道:“為什麽所有人眼睜睜看着小煙被沉入水中不去施救,卻因為和尚一個虛無缥缈甚至差點完不成的承諾而去救他?”
“夫子,為什麽呢?”某個孩子似乎也十分疑惑。
年輕夫子默默看了冷面童子一眼,接着,又安撫地摸了摸那個孩子的頭,“這個,就讓你的心告訴你吧。不要急,等你長大了,就會漸漸明白的。”
小孩乖巧地點點頭。
年輕夫子突然瞥到清溪對面的蘇寐和淨瞳,沉吟了片刻,而後才笑着又将目光轉回了小孩身上,喃喃道:“不過,夫子看到的是,所有人都不缺乏知錯就改的勇氣,也不缺乏改過向善的智慧。如果你是小煙,你會原諒那些願意贖罪的人嗎?”
“我……”
“這個問題,也等你長大後,想明白了,再告訴夫子吧。”
孩子們在夫子的鼓勵下,很快成群結伴,各自離去。除了冷面童子。
蘇寐和淨瞳仍舊站在清溪對面沒有動,年輕夫子看了看他們,微笑着向蘇寐的方向緩步走了過去。
“姑娘,你可是迷了路?”
離得近了,蘇寐看見這位年輕夫子臉上的笑意裏更多了一抹看淡世事後的安然和平靜,于是,她搖搖頭,答道:“沒有。我只是……在找一座城。”
年輕夫子臉色沒有絲毫變化,“一座什麽城?”
蘇寐直言不諱,“沒有白晝的城。”
年輕夫子頓了頓,很快笑道:“那麽,我想,我知道它在哪裏。你真的要去那裏嗎?”
“不錯。”蘇寐沒有絲毫猶疑。
冷面童子已收拾好了雜物,這時,也已經走到了年輕夫子身旁,他同樣看了看蘇寐和淨瞳,像求證似的又問了蘇寐一遍,“你和這只貓,真的要去沒有白晝的城?”
“對,我們有事需要去那裏查證。”
“查證什麽?”冷面童子不改之前咄咄逼人的語氣。
蘇寐不想多言,只道:“無可奉告。”
冷面童子忽然不耐地甩下一句,“随便你們。”
接着,獨自一人搶先走了。淨瞳立刻跟了上去。
蘇寐向年輕夫子輕聲道了謝,不久後,也離開了清溪邊。
走過清溪,蘇寐忽然發現時間像加了速似的,走得飛快。然後,在傍晚夕陽落下山頭的那一刻,蘇寐和淨瞳終于見到了不離城的真正樣子。
看上去同流風城并無太大區別的城牆,不離城三個字也一如其他城池的題字那樣古樸蒼勁,蘇寐擡頭看向天空,只是這裏永遠被黑夜籠罩。
蘇寐心裏算過,從清溪走到不離城,他們大約花費了不到一個時辰的時間,絕對不可能這麽快就已入夜。
年輕夫子站在城下,看着城門也發了會呆。然後,他才轉身向蘇寐輕聲解釋道:“姑娘,城中人歇得早,所以,姑娘入城後,可能并不會受到熱情的接待。”
“無妨。”
蘇寐撫了撫懷中的淨瞳,自從在路上跑回她懷中後,淨瞳像睡着了般,出奇的安靜。這會兒,似乎仍在酣睡。
年輕夫子眉眼微斂,重重嘆了嘆,随即道:“既如此,那麽,姑娘随我入城吧。”
冷面童子的聲音卻又響起,他甚至毫不客氣攔在了蘇寐面前,冷冷地盯視着他,“你當真不再考慮?”
蘇寐看了看沒有任何守衛的城門,言簡意赅道:“我早已經考慮好了。”
冷面童子再次拂袖而去。
随着冷面童子漸漸走近城門,城門忽然無風自開,然後,蘇寐看着冷面童子漸漸走進了冷霧似的暗夜中。
誰也沒有注意到,在城門自開的那一刻,淨瞳忽然睜眼,饒有興味地看向了城內。
然而事實卻并不像年輕夫子所說,蘇寐懷抱淨瞳剛一進城,就遇到了意想不到的“熱烈歡迎”。
密密麻麻的光亮從城門一直延伸到城中不知因為何事設立的高臺上,有人拿着火把,有人拿着蠟燭,有人提着簡易的風燈,都靜默無聲地站在街邊,似乎已恭候蘇寐多時。
冷面童子一進城,就走向街邊,從某個人手中接過了一盞風燈,然後,他忽然冷冷地笑了笑,看着蘇寐和淨瞳道:“跟着我走吧。”
蘇寐不置可否。冷面童子不再管蘇寐,徑直向前走了。
淨瞳偷偷瞥了瞥街道兩旁的人,眼裏閃過難耐的興奮,這時低聲對蘇寐道:“寐寐,這座城裏,果然鬼魅甚多!”
蘇寐點點頭。關于這座不離城的古怪,她也看出幾分來了。街道兩旁的人眼中都空洞得很。
冷面童子一直走到城中的高臺上,才停了下來,然後轉過身看向了蘇寐,但不過一瞬,蘇寐發現,冷面童子忽然越過了她,目光沉沉地看向了她的身後。
淨瞳催促蘇寐轉身,蘇寐的确沒料到,在她身後,竟也出現了一條長長的隊伍。準确地說,是在年輕夫子的身後,也出現了衆多簇擁着他的人。那些人也拿着各種亮燈的物件,堅定不移地跟在年輕夫子身後。
年輕夫子看見蘇寐向他看去,似無奈地嘆了嘆,“抱歉,你初進城,就遇到了這樣的場面。”
蘇寐沒作答,她複又轉身看向高臺。
冷面童子的聲音自高臺清晰傳來,“烜炀,你說錯了。正因為她執意要來這裏,所以,她必須立刻做出選擇。”
“什麽選擇?”蘇寐平靜地問。
冷面童子詭詐一笑,“很簡單,是選擇站在他的身後,還是我們的身後。”
蘇寐不動聲色地又問:“他的身後代表了什麽?你的身後又如何?”
“站在他的身後,就代表你認為可以原宥他;而站在我的身後,就代表永遠不忘記他曾經的所作所為,永遠不原宥他。在這座城裏,非此即彼,不允許任何人意圖中立。”
“但我并不是這座城裏的人。”蘇寐冷靜反駁。
“可你再也出不去了,就連你的靈魂也出不去……”冷面童子臉上表情突然開始扭曲起來,眼裏閃爍着某種莫名的快感,陰恻恻地道:“所以,誰讓你不聽我的話?不聽我的勸阻,偏偏要進城來!”
“小煙,我覺得,她會是例外。”
一道如清泉的聲音毫不畏懼地打斷了冷面童子的話。那個名叫“烜炀”的年輕夫子搶在蘇寐面前,開口了。
蘇寐安撫地拍了拍已經有點跳腳的淨瞳,示意他稍安勿燥。
“不可能!”冷面童子厲聲大喝,“沒有人能夠走出不離城。這座不離城是你的牢籠,也是我們所有人的牢籠,沒有人能夠掙脫!”
烜炀聲音卻依舊平穩淡定,“可世上其實從來不缺敢于掙脫的人。”
“無論你說什麽,也無論你彌補了什麽,你做過的事……都不可能被抹殺!我不會原諒那些人!”
“可那是我,不是她。”
話題又繞回了蘇寐身上。
冷面童子忽然陰鸷地看向蘇寐,不耐煩地道:“說出你的選擇,是站在妖魔烜炀身後,還是我們身後,否則你就得死!”
“好。”蘇寐看着面容清秀的冷面童子,忽然想起了剛才烜炀喚她的那一聲“小煙”,還有清溪邊聽到過的“河神新娘”的故事。這位小煙,分明是個執念甚深不願轉世的魂靈。
還有,這座城裏,所有此時出現在她身邊的這些魂靈,或許背後都有段無法釋懷的往事。原來,這就是不離城沒有白晝的原因。這些人都已死去,卻沒有轉世輪回,而是都被困在了這座不離城裏,除了——
蘇寐目光轉向烜炀,聲音依舊平靜無波,“我初來乍到,對你不了解,所以,你可以告訴我,你認為你是個什麽人?”
蘇寐想聽聽這座城裏唯一一只活着的妖的想法,也想知道不離城為何囚禁着一群不願轉世的魂靈和一只沒有絲毫戾氣的妖。
“如果你真想知道,我覺得,依照人類的說法,我應該是個閑人。”雖然實際上,我是一只想贖罪的妖。
烜炀語氣平和,神态謙和溫潤,眼裏充滿了深切的悲憫,這樣一只妖卻認為他是個閑人?
蘇寐看着火光煌煌的街道,一時之間,忘了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