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不離城毀
不離城毀
“五百年前,在昔澤大陸的西部深山群中,有一座九諾山,山腳有一座九諾村,那個村子裏世代供奉着‘神缈之境’的司職神,他們是歷代司職神最忠實的追随者,比之四大神官家族,有過之而無不及。”
蘇寐沒料到,烜炀的故事會以這樣一段傳說的開場白開始。但她更沒料到,烜炀接下來的講述中,充斥着陰謀,殘忍和血腥。
“因此,在前妖王莫顼決定進攻‘神缈之境’時,他也決定要拿這個村子祭旗,于是,他派我——去了九諾村。”
伴随着烜炀的述說,人群漸漸向高臺下聚集。
蘇寐發覺烜炀看着移動的人群忽然露出了一抹慘然的笑,接着,他不由搖了搖頭,等到他再次擡眼時,蘇寐并不意外地看到,烜炀幾乎像完全變了一個人,臉上瞬間充滿了狂暴和躁動。
他的聲音也漸漸變得殘忍,“九諾村的人不允許我進入他們的村子,更不允許我摧毀村子中央的神女雕像,可他們只是普通人,怎麽可能阻止得了我呢?阻止我的那些人,毫不例外地,血都流進了他們世代居住的土地裏。他們毫無還手之力,”烜炀越說,神情越癫狂,“而我視他們為擋路石,更視他們為草芥蝼蟻,妄圖以微末之力阻擋妖族壯大的可笑人類!”
“難道你不可笑嗎?”
一片沉寂之中,小煙的冷聲嘲諷格外響亮。
烜炀眼眸一動,冷光直直射向小煙,“當時誰敢說我可笑!當時又有誰敢阻攔我!我只要使出幾分妖力,就可以瞬間蕩平村子!可是他們明明知道,卻依然沒有一個人逃跑,不論男女,不論老幼,全都站成人牆,牢牢擋在我面前……”
“他們明明也知道這樣會激怒我,但他們沒有一個人退縮,也沒有一個人恐懼,就連小孩子都沒有啼哭……”烜炀話裏多了一抹悲傷,然而,下一刻,他忽然又提高了語調,陰恻恻道:“那麽,我當然要如他們所願,發怒!我毫不猶豫摧毀了最前面的第一堵人牆,妖力所過之處,頓時只剩下了一地鮮血;然而,他們很快就忍着悲傷退後了,他們不忍踩到他們親人的鮮血……然後是第二堵人牆,第三堵人牆……那個村子就那麽大,能有多少人呢?可我已經被滿地流淌的鮮血刺激得喪失了所有的理智,眼前所見只剩一片血色,心中也只剩了一片血色……”
“但是,雖然我做盡了壞事,可是故事卻還沒有結束。”烜炀說着,眼中漸漸浮現出了絕望的哀傷,“我還在繼續作惡,我還在繼續殺人,我還在繼續毀滅那個村子……最可恨的是,不知為何,雖然我已失去了理智,但伴随我殺的人越來越多,我感受到的快感也越來越強烈。然後,某一瞬間過後,我忽然感受到一股強大的力量進入并控制了我的身體,我的妖力大漲,我心中嗜殺的沖動也更加強烈,眼前的血色徹底控制了我,我借着妖力,終于徹底蕩平了那個村子……”
烜炀的故事就此戛然而止。
但另一個聲音卻毫無預兆地響起,“後來,你開始醒悟,或者說,你後悔了。你開始忏悔,有人為你費盡心機,于是有了這座不離城,她維持着不離城,讓一群被執念所困的魂靈陪你玩所謂的贖罪游戲,整整五百年,你覺得你消解了罪惡嗎?”來人似乎頗為義憤填膺,“還有,這樣的游戲,你要玩多久?你難道不應該去面對那些你真正該贖罪的人嗎?”
伴随着來人話音落下,所有人幾乎都不由自主地看向了人群之後那個突然出現的修長身影上。
蘇寐同樣也在看着那個人影,看着青轶的目光穿過人群,遠遠地溫柔地缱绻地注視着她,仿佛春天的飛鳥見到戀人那樣快樂,那樣歡欣鼓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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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寐不知道,看着站在高臺之上的蘇寐,有一瞬間,青轶仿佛看到了五百年前忱溪崖邊那個俯瞰衆生的美麗神女,只一眼,便讓他永恒眷念。
高臺上下,似乎只有烜炀依舊還沉浸在他自己的故事中,他見所有人都看向了青轶,不由低喃着站起身,“我該贖罪的人?可是,他們都被我殺了……早就被我殺了……”
蘇寐看着青轶身旁的身影,果決地搖了搖頭,“不,還有一個人。”
烜炀順着蘇寐的目光迅速看向那個身影,似乎不敢置信,又似乎太過驚喜,眼中立刻浮現出了一種不正常的瘋魔,“你說得對,一定還有一個人,一定就是他!”
接着,烜炀就急不可耐地跑下了高臺,跌跌撞撞地奔向了那個身影。
而蘇寐也跟在烜炀身後,一步一步地慢慢走向了青轶。
烜炀奔到那個身影前時,幾乎如同天意般,跪倒在了那個身影前,然後他就那樣跪着,懇求地看着那個人,如同碰觸易碎的琉璃般,小心翼翼地問道:“就是你,是不是?”
青轶身旁的人其實是位老者,他面容慈祥,神情安然,渾身氣度自成一體,透露着一種與世無争的淡泊。這樣的人既然出現在這樣的場合,蘇寐覺得事實毋庸置疑。更何況,他還是同青轶一起出現的。
老者的聲音很平靜,也很克制,“是我。”
“你是否聽到了我說的故事?”烜炀渴求地看着老者,“我從不敢忘,也從不敢記起,直到今天,我……早就想通過自我放逐來贖罪,可是……”
“你不應該讓這些人陪你一起。他們死了,卻還猶如活着,你知道那有多痛苦嗎?”老者的聲音裏仍然充滿了克制。
“是我錯了,我又牽連了許多人,我……”
“你應該放他們自由。他們不是工具,他們心中同樣充滿了痛苦,你又怎麽能把你的痛苦強加給他們?”
“我……”
烜炀終于無法再繼續對着老者為自己辯駁。
蘇寐停在了青轶身旁,沒有再繼續靠近烜炀和那位老者。
“他是容耀的父親,不興谷的谷主容景天,也是當年村子裏唯一幸存者的後代。”
如同他們在野棠山重逢的那一天,青轶低聲向蘇寐述說着他來不離城的目的,而且這一次,仍然同不興谷有關。
蘇寐低低“嗯”了一聲。每一次和青轶四目相對,似乎總有什麽在阻礙着他們流暢溝通,不是時機不對,就是情緒不對。
他們所談及之事,也往往同其他人相關,鮮少提及自身。她對前塵往事并不在意,所以也從來不刻意去尋求;而蘇寐能感覺到,青轶确是在刻意回避提起之前的事。
他們無法毫無芥蒂地提起從前,也就無法坦蕩自如地面對現在,這顯然就是他們之間那個難解的結。
青轶忽然又道:“谷主從來沒有将過去的仇恨和血腥告訴過容耀,他希望能夠在他這一代了結。我一直都知道,可惜直到現在,才能滿足他的夙願。”
“但無論如何,這一刻,都值得等待。”
這也并不是一個人的夙願,而是五百年前所有死去的九諾村人的夙願。在烜炀跪着走向容景天的那一刻,終于獲得了圓滿。而醫者仁慈,容景天剛才口中一再放不下的,也是同烜炀一樣困在自己執念中的那些魂靈。
擡頭望天,蘇寐恍惚感受到微風吹過的瞬間,有某些來自五百年前的回音似乎穿越了時空的壁壘,飄過了不離城的上空。與烜炀向容景天虔誠忏悔的聲音,形成了意想不到的和弦。
蘇寐靜靜聆聽了一會兒,随後毫不猶豫轉身離開。這邊的事暫時告一段落,接下來,她該去幫幫淨瞳了。
無言早已趁亂消失,但願另一處局面還沒有失控。
青轶沒有跟随蘇寐離開,他又一次看着蘇寐漸漸離開了他的視線,他的眼中猛然浮起一股瘋狂的沖動,他想去将蘇寐拉回他身邊,然而他還不能……
可正如那句諺語,世上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此時,鍛造室內,的确已是一副局面将要失控的情形。
淨瞳與那個鬼修對峙片刻後,雙方便直接開打,而後雙方戰了不過十數回合,鬼修自恃鬥不過淨瞳,忽然尋機逃了。
淨瞳不甘心地追到鍛造室,不料卻見到沈寞抓了撷雲,且沈寞正在與鬼修對峙中。而撷雲見到淨瞳出現,立刻不管不顧地高聲向他求救,“妖王,救我!”
淨瞳眼也沒眨,冷冷瞥了撷雲一眼,現在才知道向本妖王求救?真是反複無常的女妖!
淨瞳并沒有注意到,當沈寞看到他出現的那一刻,背上的攸無劍感受到他內心的悸動,便開始铮铮作響了,很快,那股嗜血悸動就吞噬了沈寞的理智,讓他徹底被內心泛起的洶湧殺意所蠱惑,正好趁此機會,收了淨瞳!
因此,鍛造室中,經歷了一段看似沉默實則詭異的平靜之後,從沈寞抽出攸無劍的那一刻開始,便火速進入了混戰的局面中。
沈寞被內心欲望驅使,想要殺了淨瞳;
淨瞳想救了撷雲快速離開,但撷雲偏偏卻在沈寞手中,他只能被迫迎上沈寞的攻擊;
鬼修也想抓撷雲,可她不想和淨瞳一起對付沈寞,也不願幫沈寞對抗淨瞳;
撷雲只想尋機逃跑,但沈寞用術法牢牢困住了她。
就在這種混亂的局面下,無言來到了鍛造室。無言眼中一動,很快也加入到了争搶撷雲的戰局中。
但無言其實別有目的,他加入戰局是為了打亂三人的争奪,接着,他很快就靈活地借勢将三人引向了同一處,這時,他朝被困的撷雲看了一眼,撷雲迅速和他一起啓動了鍛造室內暗藏的上古法陣,沈寞、淨瞳和那個少女鬼修就這樣被困在了上古法陣中。
淨瞳見狀,臉上立刻浮現出了怒不可遏的神情,“撷雲,本妖王早就知道不該相信你!”
“可你還是相信了我,怪誰呢?”撷雲雙手緊緊護着自己的腹部,一臉的冰冷狡詐,仿佛像又變了一個人。
“你……給本妖王等着,這筆賬,本妖王遲早跟你算!”
撷雲冷冷道:“我等着你!”
淨瞳冷哼一聲,便憤怒地轉過了頭,不再理會撷雲了。
法陣中,沈寞和那個少女鬼修正在沉默地尋找破陣的法門。
他們都沒注意到,這時,無言走近了撷雲,而且湊近了她耳邊,低聲警告道:“你沒忘了夜骞城主的交待,看來你對肚子的孩子果然看重得很,那麽,在找到婆娑妖獄的入口前,你也千萬別忘了。畢竟,你現在還活着,都是因為我在城主為你求了情。”
“你除了搬弄口舌,還會什麽?”撷雲相當不忿,無言竟然也敢來威脅她。
“若你想活,那就得聽我的。”
無言沒有與撷雲繼續做口舌之争,顯然就如蘇寐所想,他現在必須做一件事來讓夜骞完全信任他,而無言選擇了婆娑妖獄。
然而,就在無言和撷雲準備再次下到鍛造室之下的地宮時,變故又發生了。
不離城忽然開始震動,鍛造室頂端的頂梁下墜,竟是一副即将坍塌毀滅之象。
塌陷的木梁掩蓋了通往地宮的路,無論無言和撷雲再多麽不甘心,他們只能被迫退出鍛造室。
而此時,本在趕往鍛造室途中的蘇寐在剛剛察覺到震動的那一刻,就幾乎下意識地望向了高臺的方向。她猶豫了不過一瞬,就決定即刻返回。
但是,一只強勁有力的手忽然從她身後牽住了她,然後帶着她,迅速朝城門的方向跑去。
蘇寐看着前方青衣身影,還是忍不住問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青轶?”
這是蘇寐第一次喚他的名字,但青轶萬萬沒想到竟然是在不離将毀的時候。他閉了閉眼,在心中沉澱了半刻心情,才回頭告訴她,“不興谷主原諒了烜炀,所以烜炀決定徹底結束這一切,他要離開不離城了。”
可是不離城已經與他融為一體了,因此,他的離開,就是不離城的毀滅。
青轶剛才向他提出的質問,烜炀用這種方式回答了青轶。他不再玩所謂的贖罪游戲了,他願意放這些被執念所困的魂靈自由。
青轶雖然只說了一句話,但蘇寐卻從青轶的神色中明白了他沒說出口的未盡之言。不離城要和烜炀一起消失了,烜炀最終獲得了救贖。這是他的結局。
可是,還有其他人也在城中。
蘇寐忍不住拽緊了青轶的手,青轶轉身看向她,蘇寐神色平靜地道:“淨瞳,沈寞,還有撷雲,他們都還在城中。”
蘇寐腦中很快閃回了流風城山中別院的那一幕,當時青轶暴躁又憤怒,霸道地阻止她去救淨瞳,這一次,他的選擇呢?
“你想去救他們?”青轶平靜地問。
“當然。”
“可是,你沒想過他們已經離開了嗎?他們并非沒有能力逃離。”
青轶眸光晦暗,隐于瞳仁之下的翻湧,仿佛比不離城的夜空更加遼遠深沉。
蘇寐心中忽然閃過一絲莫名的慌亂,她正欲開口回答,但自他們身後洶湧而至的黑色塵霾突然鋪天蓋地向兩人襲來,瞬間就吞噬了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