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步步連環
步步連環
“沈寞,你依舊不打算回椴花谷,祭奠你母親嗎?”
就算他們父子很少見面,但沈铖似乎永遠懂得如何戳痛沈寞的心。
明明知道他最介意就是母親的死,然而沈铖每次見到他,都會用類似這樣的一句話來阻攔他的腳步。
沈寞讨厭這樣的父子血緣,更讨厭每次都會停下腳步的自己。
“我的母親姓燕,她葬在孤葉山莊,不在椴花谷。”
沈寞每次都會這樣聲色俱厲地回擊沈铖,然後再迎來父子間又一次的争吵。
沈铖很快以同樣的語氣回道:“她嫁入了沈家,是椴花谷主母。”
沈寞奮力駁斥,“她不是!”
在聲嘶厲吼中,沈寞終于自門檻處轉過了身。
父子倆又一次四目相對,相看兩相厭。
沈铖那雙如墨晦暗的眼眸裏,仿佛早已吞噬了他所有的情感,沈铖的眼睛裏永遠也不會出現沈寞想看到的那一抹動容。
“她曾經是,但現在已經永遠不是。”沈寞再次冷冷的強調,“因此,請你不要以理所應當的語氣提起已逝之人!”
“但你姓沈,你應該時常回椴花谷看一看。”
“不必了!”
每次都是這樣的套路,每次你都如此輕易地放棄。沈寞覺得,他的父親可能從始至終都是一個沒有心的人。
父子倆就這樣不歡而散。沈寞毫不猶豫轉身,走出了修羅殿。
看着沈寞離開的背影,沈铖突然自口中吐出大片鮮血,宣琤立刻上前扶住他,沈铖安撫地拍了拍宣琤的手,似乎對于剛才訓斥他有點抱歉,“還是你……知道我想見他。”
“哪個父親不想兒子呢?師父,這就是父子人倫。”
“可偏偏……沈寞為什麽不想呢?一年又一年,他恨我!”
“師父,沈寞他總會想通的。”
“可能,我最終等不到了。”
沈铖嘆了嘆氣,沒再看依舊懸在殿內半空的魇歌鈴一眼,和宣琤不甘地走出了修羅殿。
可是,只有他們倆師徒心知肚明,兩人之間關于父子天倫的這番談話,說得有多麽僞善。因為宣琤知道,沈铖沒那麽想見到沈寞。
可惜,即便如此,到最後,血修羅神還是沒有睜開眼。沈铖步步心機,但他僞善的父子之情沒有打動血修羅神。兩人之間的博弈之局,沈铖輸了。
蘇寐在次日就醒了過來,那時守在她床邊的人正是青轶。
剛醒的蘇寐似乎還有點迷糊,臉上帶着一絲怔愣,“青轶,你……怎麽會在這兒?”
青轶看着蘇寐的樣子,聲音溫和道:“我等你醒來。”
“哦……”蘇寐盯着床頂的素白帳子想了片刻,腦中記憶漸漸蘇醒,“我想起來了,最後是你出現救了我。”
青轶幾乎眼睜睜地看着蘇寐臉上那抹怔愣慢慢消失,然後蘇寐又變回了平靜沉默的樣子,他的表情也跟着微微變了變,內心漸漸充滿了苦澀。
“然後呢?又發生了什麽?”
蘇寐平靜地盯着青轶,等待着他的回答。
青轶對這樣直接迫人的盯視,反應卻很平淡,“之後的事,我沒關注。所以,我無法告知。“他介意,蘇寐剛醒過來,就過問三途司的事。
蘇寐似乎察覺到了青轶那絲不悅,想了想,才又問:“你救了我之後,就不曾再離開過這裏嗎?“
聽見蘇寐這樣問,青轶臉上瞬間多了一絲笑,“我昨天最後悔的事,就是沒有一直陪着你。所以,我想以後能夠一直看着你,跟着你,行嗎?“
“不行。“蘇寐并沒有多想。
青轶臉色一瞬轉陰,“為什麽?“
“因為你是青轶,你不是為我而生,也無法為我而活。“蘇寐的話依舊如同她的人一樣,冷靜犀利。
青轶卻不接受那樣的理由,他質問道:“為什麽淨瞳可以?“
“你可是流風城主,更是……皇帝義弟。“蘇寐語氣變得柔軟了些,”一個人不可能只為另一個人而活。我覺得你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事。 “
青轶患得患失地問,“如果這就是我最想做的事呢?“
你可知,昨日,當我察覺到你遇險時,身在黃泉對岸的我,到底瘋狂地做了什麽?我完全喪失了理智……
蘇寐躲避了青轶的視線。有些事,她真的沒想好,也不知道該怎麽處理。
敲門聲打破了屋內的沉寂。
孟婆臉上帶笑地走了進來,目光掠過青轶時,神情微微一滞,然後笑意盈盈地走到蘇寐床邊。
“我來看看你,然後回去告訴淨瞳。”孟婆說着來意。
蘇寐卻有點不解。
孟婆瞟了一眼青轶,道:“有人不想讓任何人打擾你,恰好這個任何人也包括淨瞳。為此,他已經憋了一肚子氣了。可是……”
“可是,他短時間內幻化不了人形。被我一次次地給丢出去了。”青轶又恢複成了一貫的冷淡漠然的樣子。
瞧瞧,這人玩笑話也說得如此理所應當,淨瞳你怎麽鬥得過眼前人?
孟婆笑了笑,道:“他将你請不出去,所以,我來了。”
青轶終于将目光移向了孟婆,孟婆暗示性指了指門,“有人讓我來請你。至于是誰,你應該猜到了吧。”
能讓孟婆來請?他又豈會猜不到。
而蘇河這麽做的用意,應該是不想打擾剛剛蘇醒的蘇寐。
“猜到了。”
青轶最後回眸看了蘇寐一眼,然後終于離開了房間。
房間外,等待着青轶的人,果不其然是蘇河。
蘇河今日穿了一身白衫,從裏到外,全是一片肅穆的白。整個人更是難得的沉凝冷漠。青轶一見,便猜到了蘇河的目的,他用那一身白來向他讨要理由了。
他們之間,又多了一筆賬。
這次不是因為蘇寐,而是因為芳機。
夢妖在黃泉對岸灰飛煙滅了。這就是沈寞能夠從幻境走出來的原因,也是蘇河與他之間的又一筆賬。
“你到底對芳機說了什麽?”
蘇河不等青轶停下,便開始了憤怒的質問。
“告訴了她一些事。”
“什麽事?”
“與你無關的事。所以,她不會告訴你。”
“與我無關的事?”蘇河冷笑,“你又怎麽可能知道她的事?”
青轶沉聲回應,“那自然是因為我比你,更加用心。”
“你竟然還敢跟我提用心?”蘇河神色越發冷厲,“如果不是因為你,蘇寐她會來這裏嗎?她根本不必承受現在這些。”
“可你從來沒想過,我為什麽一定要讓她來這裏,不是嗎?”
“那是你因為從來別有用心。”
“我不是為了自己,是為了她。”
“若你為了自己,我可能會理解你。”蘇河冷聲道:“可若你用蘇寐做借口,我永遠不會原諒你。”
“那你想聽聽,我為什麽設計她來這裏嗎?”青轶表情越來越冷,越來越陰鸷,“不是為了讓你和她相認,也不是為了讓你做任何的選擇。我的目的,從來都是為了她,為了讓她能夠重回神缈之境。”
“這難道還不是借口嗎?”蘇河語氣灼灼,不容任何人反駁,“蘇寐回歸,又何須你謀劃?”
青轶卻嘲諷道:“難道靠你一個整日縮在三途司的人?”
“司職神乃天定,九重天上的神都無法幹預,你又能做什麽?”憤怒過後,蘇河的理智終于開始漸漸回歸。
“很顯然,這就是我與你的不同。”
我對蘇寐的用心,比你對芳機的用心,從來都多很多。而且,我會堅定地付諸行動。
青轶言盡于此,準備返身回蘇寐房間。
心緒逐漸趨于平和的蘇河,卻又叫住了他,“青轶,還有一個問題,那張将連翹引去雷州的妖引是不是與你有關?”
“是。”
青轶只答了一個字。
“你想讓她複仇?”蘇河若有所思地看着青轶的背影,“不對,你為什麽要插手這件事?而且狐妖躲藏了二十年,你怎麽找到他的?”
青轶仍然沒有解釋,只道:“我是流風城主。”
“不,你……還是誰?”蘇河似乎已非常篤定。
傳言,流風城主厭惡妖族不假,流風城主想找出躲藏的妖也有可能,但是,流風城主為什麽要管一個鬼修的事?
青轶腳步沒停,聲音突然卻提高了些,仿佛故意強調,“你就當……我是那個逼死了芳機的人。”
蘇河心中怒火又起,“你說什麽?”
“如你所想,我插手連翹的事,是為了用連翹來刺激芳機,芳機短時間內連受打擊,必然心緒大亂,而她心緒不穩,夜骞又虎視眈眈,一心想從婆娑妖獄救出陌翃,她最後……會怎麽樣呢?”
青轶這番話說得太過冷靜分明,蘇河胸中所蓄的怒氣瞬間飚到了頂點。
青轶卻面無表情地繼續道:“但事情出現了偏差,夜骞也自有謀算。我沒料到,他竟真的找到了渡黃泉的方法,也沒想到,血修羅神會被人牽絆住,無法出現在婆娑妖獄。而蘇寐再次召喚了神獸山河,偏偏又那麽巧合,芳機灰飛煙滅了,她身上的神力必須回歸蘇寐,那時蘇寐本已無法掌控山河鎮妖陣,蘇寐身體無法承受神力的沖擊,最終害得她陷入了昏迷。“
“你果真一步一謀劃,不動聲色就将我們所有人都算計了進去,然而,你以為蘇寐真的想這樣收回她散落的神力嗎?“蘇河壓抑着怒氣,沉聲問道。
“這是必須。你明白,由不得她想不想。她是天命司職神!“
“你找來九諾村的後人,對待烜炀,也是如此謀劃的,是嗎?“
蘇河終于明白了所有的前因後果。青轶不聲不響,仿佛置身事外,但每個人,每件事,卻都沒有逃過他的算計與他的控制。
一株花樹後,忽然傳出了孟婆的聲音,“聽到這些話,你似乎很平靜。“
蘇寐頓了頓,心中仿佛有大浪瞬間翻湧起來,然後很快又退了下去,起起伏伏間,她忽然就明白了青轶說的所有的話,“我其實……或許猜到了一些。“
“你猜到了?”孟婆有點驚奇。
“那是因為我們初識時,就是如此。青轶……他做事總有自己的目的。他的情緒看起來多變,但內心卻過于執着。”
“我覺得,你說得過于簡單了。”孟婆嘆了嘆,道:“他一看就是個十分複雜的人。沒有人能夠輕易走進他的心,因此,他更不會允許有人随意離開他的心。”
這是青轶對待所愛之人的方式。比芳機對待蘇河更加執着,也更加危險。
孟婆忽然之間不知道蘇寐遇到青轶,到底是幸還是不幸,抑或是誰的幸和誰的不幸?黃泉岸邊,她早已見過太多癡男怨女。
蘇寐想了想,低聲道:“我明白。“
與青轶相處時,青轶帶給她的許多感受,都莫名讓她感覺到一種動蕩和不确定,而她其實是讨厭那種失控感的。她曾經無欲無求,以為心如止水,就能面對世間所有一切,她喜歡的是那種穩定感。而且,他們之間還存在太多分歧。
孟婆見蘇寐似乎陷入了沉思,也并不多勸,“你內心明白就好。”
蘇寐點點頭,轉而問起了連翹,“她孤注一擲,我覺得太過慘烈。”
“是。”孟婆眼中忽然多了一絲迷離悵惘,“但她是鬼修,所以她其實并沒有徹底消失。”
蘇寐求證似的看向孟婆。
“鬼修是沒有□□的,只有靈識。而黃泉弱水不會吞噬靈識。“孟婆說到這兒,聲音裏終于多了一絲暢快,”所以,她并沒有消失。你還不知道,昨日,風定池和偃門的霍羲之也來了,據說他們是自峭岄妖城而來,風定池被夜骞關在妖城許久,霍羲之救了他。我将連翹的靈識交給了霍羲之。他會為連翹做傀儡之軀。連翹的母親曾經本來就是偃門弟子,我想,這于連翹來說應該是個不錯的歸宿。“
蘇寐再次聽到風定池的名字,覺得風定池之所以被關在峭岄妖城可能跟無言有關。畢竟他們之前一起離開的野棠山。然後,她想起了他一直背負的那把墨色油紙傘。風定池錯過了愛的人,這樣的難過會延續到什麽時候呢?
正沉思間,蘇寐又聽到了蘇河憤怒的質問。
“五百年前,難道所有得到了散落神力的人,你都要逼他們一一還回嗎?”
青轶堅定不移地答道:“是!”
“你……瘋了!”
蘇河不可置信地看着青轶,眼前這個人到底有沒有考慮過蘇寐該怎麽去承受神力,以及這種種事件造成的後果?
以蘇寐的凡人之軀,如何承受司職神源于萬物的博大神力?昨日蘇寐的昏倒不僅僅只是因為山河鎮妖陣的反噬,顯然也有身體無法完全接納神力産生了排斥反應。
不久前是烜炀,昨日是芳機,明日又輪到誰?知道真相的蘇寐,該怎麽去面對這一樁樁事,又該怎麽面對青轶不停的算計?
作為蘇寐的小叔,蘇河不願接受青轶的解釋。而後,蘇河又想到了芳機灰飛煙滅前,最後看向他的那一眼,心痛中卻慘雜着一絲憤怒。芳機是在責怪他嗎?
昨日的所有事,似乎都脫離了他的掌控,他沒有及時察覺,也沒有及時作出選擇,以致處處為敵所侵;雖然這一切背後都是因青轶別有用心的算計,可他真的努力盡到了身為三途冥君的責任嗎?
沒有!他沒有!
枉他曾以身負冥君之責,拒絕芳機;更拖累芳機數百年,為他傾盡全力守護婆娑妖獄。他甚至在烜炀灰飛煙滅後,都沒有好好安慰過她。他太過自負,也太過薄情了。
濃烈而深沉的愧疚如同潮水向蘇河猛烈襲來,蘇河忽然失去了繼續質問青轶的勇氣。
花樹後,蘇寐雙眉不由蹙起。她遲疑了一會兒,才低聲問孟婆,“昨日,黃泉對岸……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孟婆微怔,臉上漸漸湧上了一抹悲傷。
“那個女人,她就是太逞強了。她認為連翹投入黃泉是她的責任,她認為夜骞既然要救陌翃,而陌翃身在婆娑妖獄,事情更應該交給她處理。但我想,當時的她,選擇直接面對夜骞,更多的是,這樣做可以讓她暫時不用沉溺于悲傷中。”
烜炀是一重打擊,連翹又是一重打擊,青轶的謀劃真是步步連環。
“但夜骞也不是無能廢物,他畢竟也是妖城之主,芳機和夜骞的對戰耗費了太多太長的時間。而後,風定池和霍羲之突然出現了。于是,他們暫時選擇了休戰。霍羲之其實找尋了連翹好久,他牽怒于夜骞,兩人小戰了一場。但我打斷了他們,後來我将連翹僅剩的靈識交給了霍羲之,風定池和霍羲之就此離開。”
“兩人離開後不久,不料,又有另外兩人也來到了黃泉岸邊。她們自不興谷而來,所尋的是堕靈淩波。據她們所說,淩波自野棠山離開後,選擇了獨自離開,而後便徹底失去了行蹤。但其實,淩波應該是被夜骞擒住了。他們放幹了淩波的血,以淩波的血暫時轉化了弱水,那些船才能悄無聲息地渡過黃泉,攻進了三途司。”
“我想應該是淩波的事讓青轶猜到了夜骞的謀劃,他那時似乎什麽也不顧了,直接走到了芳機面前。但他到底低聲對芳機說了什麽,以致于芳機最後選擇了與夜骞同歸于盡,我想只有他們兩人知道了。這也應該是冥君最想知道的,但他似乎沒問出來。”
但以蘇寐對青轶的了解,還有青轶帶着容景天出現在不離城的時機,蘇寐或許能猜到,青轶應該是逼迫了芳機,就如青轶告訴小叔的那樣,五百年前芳機和烜炀意外得到了司職神蘇寐散落的神力,他若替她向他們索要,如今他們就應該毫無保留還回來,哪怕他們就此灰飛煙滅。這就是青轶謀劃和處事的邏輯。
原來,不離城和三途司的種種動亂,都源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