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鬼窟審判
鬼窟審判
千裏之外的流風城,此時,容耀卻匆匆走進了青轶的房間。
青轶與容耀離開三途司後,容耀便接了青轶的任務離開,如今他急匆匆趕回,正是為了向青轶禀報這次任務的收獲。
青轶正在窗邊作畫,除夕剛過,窗外依舊冷意料峭,但窗邊的桃樹上卻已長出了幾朵花苞,讓滿院蕭索的冬景多了幾分生機。
青轶細細描繪着院中的景色,竟似有些沉迷。
然而,就在這時,一只折翅的小鳥忽然墜落到了窗框上。
看到小鳥羽毛上的血跡,青轶臉色一變,随即便擱了筆,擡步走向了窗邊。
容耀正是在這個時候走進了屋內,那時,青轶正輕手輕腳地用雙手捧起小鳥,将小鳥溫柔地包裹進雙掌中。
那一刻,渾身沐浴在窗外照進的光芒中的青轶,低眉間,眼裏盛滿了悲憫與慈悲。
容耀剎時愣住,不覺便停下了腳步。
須臾,青轶雙掌打開,小鳥的折翅已經接好,小鳥仿佛重獲生機般感激地在青轶掌中輕啄了幾下,青轶以笑容沉默回應了小鳥,然後,它便撲楞地支起翅膀,飛向了窗外廣闊的自由天地。
青轶凝望着小鳥慢慢飛出了圍牆,這才收回目光,看向了有些呆愣的容耀。
容耀回神,立刻作揖禀道:“城主,我自熔金谷歸來,帶回來三個消息。”
青轶想了想,卻道:“三個消息?恐怕不止三個。“
容耀立時笑了起來,道:“城主料得不錯。第一個消息,熔金谷中,如城主所想,現在的确是滟妖葉荼大權獨攬,她的野心流露無疑,那日三途司她所裝出的謙卑的樣子定然是假的。可她最終也還是讓我進入了熔金谷。“
青轶聽着容耀的禀報,腦中回想着的卻是與蘇寐在三途司最後的分別。也不知離開後的蘇寐有沒有再想起過他這個人?
他必須要控制住現今的局勢,因為他還沒有找到所有“偷”了蘇寐神力的人或妖。所以,離開三途司後,青轶便讓容耀攜着他的妖王印記去了熔金谷。至今為止,他只踏足過一次的地方,也是他恨極了的地方。
容耀見青轶似陷入了沉思,放緩了語調,“第二個消息,自我進入熔金谷後,也如城主所料,多數妖都覺得我是個瘋子,居然敢單槍匹馬闖進妖族的中心,他們試圖殺了我,可都被你寄在我身上的妖王印記給擋了回去。在我與衆妖糾纏的時候,葉荼始終旁觀着,沒有任何動作。”
青轶依舊沒給出任何反應,反而追問道:“那麽,第三個消息……你查到葉荼到底做過什麽?”
容耀微頓,顯然心中仍有疑慮,“城主,十七年前,拂羽去成州捉妖司找蓮光的那一天,的确為葉荼所救。但在我們去野棠山的時候,她并沒有離開過熔金谷。是以,野棠山的事,無法判斷葉荼到底有沒有提前傳消息給拂羽。但這一次,在谷中,我截到了她發出的一張妖引。”
那是一張寄往清池城的妖引,收件人是蓬萊閣老板王祿,想當然王祿必也是妖。
如果葉荼此時在謀劃什麽,王祿或許是個突破口。
然而容耀擡眼看了看青轶,發現青轶似乎并沒有開口的打算。
容耀想了想,又說起了另一個他在回程途中得到的消息,“城主,還有一個消息,與沈寞和孤葉山莊有關。”
青轶沉吟着看向容耀。
容耀道:“沈寞因亡母祭日,已經回到孤葉山莊。陌翃從婆娑妖獄逃走的事已經傳開,因此有許多江湖修士也去了孤葉山莊,他們推舉燕必行為盟主,要舉辦捉妖大會,捉住陌翃。孤葉山莊現在熱鬧得很。“
青轶不在意,更不想管,只淡淡道:“這種事,即便燕必行不現身,沈寞定然也會應付。“
容耀似乎早已料到如此,然後,他遲疑了片刻,才道:“還有最後一個消息是,辛檸也去了孤葉山莊。她似乎是去為松荞求藥。”
數月前,不興谷收留了一個重傷的靈族,就是松荞。辛檸竭盡全力為松荞治療,但松荞傷得太重,已近彌留。松荞唯一無法放下的就是堕靈淩波,辛檸雖不知道松荞和淩波之前的事,但為了松荞,她去了野棠山,因此遇到了蘇寐。然而,辛檸帶淩波離開野棠山後,淩波卻獨自離開了。
辛檸惦記松荞,只好獨自返回不興谷。松荞沒見到淩波,心中更加放不下了。于是,松荞利用靈族禁術延長了生命,決定親自出谷尋找淩波。可松荞的生命其實早已像衰草一樣枯萎了,靈族禁術根本也延長不了很長時間。之後,辛檸和松荞在三途司得知了淩波被夜骞所殺的消息,那時松荞已經奄奄一息。可誰又料到,松荞在離開三途司後,留下一句她還有未完成的事,就獨自離開了。但辛檸仍不想放棄,于是去了孤葉山莊為松荞求藥。能治愈靈族禁術反噬傷的藥,只有燕必行昔年捉妖時偶然得到的一株龍雀草。
容耀想起他去向父親求證兩人信息時,父親的唏噓和無奈,說完,便沉默了下來。
青轶看到容耀這個樣子,安慰似地拍了拍容耀的肩。
容耀立刻振作起來,問:“城主,接下來,我們怎麽做?”
即便城主所思所做的一切都只是為了蘇姑娘,可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城主。
思慮許久的青轶感受到那份赤誠的重量,很快道:“我們去清池城,蓬萊閣。“
如此,王祿必然很快就會現原形了。
容耀立刻應道:“那我馬上去安排。“
但青轶和容耀卻沒能立刻離開流風城,原因在于:周柑的父親周一斐因周柑數月未歸,又失去了行蹤,他派人四處搜尋也一直沒有消息,猶豫許久後,他終于從京都遠赴流風城登門拜訪,選擇了向青轶求助。
周一斐是皇城捉妖司的一把手,職位比主管皇城捉妖司的尹泱父親尹旳只低了一級。
青轶和容耀就這樣因周一斐暫留在了流風城。
但青轶并不知道,不過晚了幾天,等他到達清池城時,卻已經天翻地覆。
那日,蘇寐與王祿達成“口頭協議“後,此後,接連數日,王祿都沒有再露面,而蘇寐也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視線中。
至少,仍然滞留在清池城的的周柑等人并沒有找到蘇寐藏身的地方,屬下勸周柑離開,周柑也不理。這一次,他似乎下定了決心,要等到蘇寐現身。至于為什麽等,他卻并不太明白。
那幾日,清池城中,風平浪靜得讓人焦灼。
轉眼間,已是數日後的傍晚,夕陽晚照,将破敗的茅草屋似乎也照出了幾分朦胧詩意。
王祿再次出現在了蘇寐日前住過的那間茅草屋前,接着,不一會兒,蘇寐也從茅草屋中再一次走了出來。淨瞳依舊沒有跟在蘇寐身邊。
随後,蘇寐和王祿沒有寒暄,而是直奔他們今晚的目的地。
清池城外,無心鬼窟。
傳聞,十年前,靈族曾在此對靈族最大的叛徒堕靈焰英進行審判,不料審判途中卻突然出了變故,焰英失控之下使出自身異能九味玄火焚燒了整座山,不僅使得整座山十年依舊寸草不生,也使得山中出現了許多大大小小的窟洞。而且每到焰英失控焚山的那個時辰,山中就會傳出詭異幽昧的響聲。此處,因此落得鬼窟之名。
想當然,十年前那晚所有出現在無心鬼窟的人和靈族,無一從火中幸免。
王祿将故事說完後,就沉默了下來。
而蘇寐自始至終沒有開口。
這晚,王祿帶着蘇寐選擇了從鬼窟的背面上山,他們在夜色中上上下下,摸黑走了約半個時辰後,蘇寐才隐約覺得漸漸靠近了鬼窟的深處。
接着,又是近半個時辰的摸黑行走,蘇寐才窺見不遠處的前方有一絲火光閃爍。
蘇寐心中一動。
王祿腳步更是急切。
蘇寐立刻跟随他往前,走到火光閃爍處,向下看去——
被九味玄火燒成深窟的巨大洞窟中,火光耀耀,人群微缈如蝼蟻,無論人或妖妖,都靜默地站立着,幾乎擠滿了洞窟裏的每個角落。
而後,蘇寐幾乎一眼就看到了洞窟高臺上站立的韋管事,以及他身旁那把泛着冷幽清光的石座,虛位以待着潮物閣真正的主人。
蘇寐不由多看了冷凝沉肅的韋管事一眼,不料她的目光竟差點與察覺到盯視的韋管事迎面對上,蘇寐立刻收回了目光。
看清地形後,蘇寐已經明白,她和王祿此時定然身處高處某個隐蔽的洞窟中。雖然蘇寐無法猜測王祿想做什麽,但王祿的确花了心思。
王祿開口提醒道:“蘇姑娘,這裏既為鬼窟,我想,即便今日這裏聚集的都是潮物閣的人,韋管事也不會介意今晚這裏再變成鬼窟的。“
蘇寐點點頭。那位韋管事的确很敏銳。
王祿朝底下看了一眼,接着又道:“還有,我想此刻蘇姑娘也應該明白剛才我說的故事的用意了。“
韋管事站立的高臺下方,有一向下的暗洞,暗洞兩旁,分別站立着兩位手拿大砍刀的劊子手。
看到這樣的情形,蘇寐又怎麽還不明白,潮物閣或許也即将在這裏進行一場審判,如同十年前一樣,那暗洞下方囚着的恐怕就是審判的犯人。
想到此,蘇寐心中隐隐閃過不安,皺眉問道:“王老板,可知暗洞底下囚的是誰?“
王祿窺測着蘇寐的心思,“蘇姑娘擔心是方相嗎?“
蘇寐隐在暗處的手下意識攥緊。
不等蘇寐回答,王祿又急迫追問道:“如果暗洞下方囚的人是方相,在這種場合,蘇姑娘會選擇救人嗎?“
無論是誰,蘇寐都會救。但蘇寐卻不會将心底的想法告訴王祿,因此她并沒有開口。
這時王祿卻注意到了蘇寐于暗處攥緊的手,他眼中精光閃過,識趣地沒有再追問。
兩人沉默着注視着底下的洞窟。
直到那張虛位以待的石座上終于迎來了它的主人——蘇寐驚異地發現,潮物閣真正的主人,是一個确确實實的人類,而且竟已垂垂老矣,滿是溝壑的臉,渾濁至極的雙眼,這樣的人怎麽能與韋管事對抗?
蘇寐也注意到,那人蹒跚緩慢的腳步,以及他到達高臺下方時,韋管事第一時間伸出的手。若沒有韋管事的攙扶,恐怕那人根本就走不上高臺。
這就是潮物閣真正的主人?
蘇寐不動聲色地繼續注視着底下洞窟。
卻見韋管事已将潮物閣主人扶上了石座,而他也回到了原來站立的位置上。
韋管事顯然并不是一個多話的人,如同那日蓬萊閣對蘇寐的圍殺,他回歸原位後,所說的第一句話還是一句命令,“提人!”
接受到命令的屬下立刻開始分別拉動暗洞四方的鏈條,伴随着鏈條拉扯的聲音,暗洞下方的囚籠漸漸被吊了起來。囚籠裏的人也慢慢顯露出了真面目。
蘇寐定晴一看,發現囚籠裏的人竟是椴花谷宣琤!
蘇寐有點訝異。
王祿好心解釋,“這位宣公子,大概記性不太好,日前來到清池城,不料正好撞上了韋管事。後來聽說不知又因為什麽惹得韋管事大發雷霆,于是才有了今日的審判。”
蘇寐沉默了一會兒,不答反問:“王老板事前不知囚籠裏的人是他嗎?”
王祿堅決搖頭,只道:“只要同潮物閣打過交道的人都知道,既是韋管事的事,那麽最好連猜測都不要有。“
話裏暗示意味十分明顯,蘇寐緩緩點頭。
然後,兩人将注意力再度移向了下面。
洞窟內,審判已經開始。
一個讓人聽起來并不舒服的低沉聲音在洞窟內回蕩着,潮物閣竟将宣琤何時進椴花谷,何時第一次出谷,以及因何事揚名,包括他何時在哪兒殺了第一個人,宣琤短短二十多年的人生,調查得清清楚楚,可謂将宣琤的底細揭了個徹底。
蘇寐最關注的只有兩點,一是宣琤懷着目的接近女妖撷雲,潮物閣認為撷雲的銷聲匿跡與宣琤有關,他們不知撷雲懷孕且已死在三途司;另一點則是宣琤為偷九味玄火進入過潮物閣,不料卻被韋管事甕中捉鼈。
但看今天洞窟裏的陣仗,蘇寐總覺得這場審判的意味不止于此。
王祿将商人察言觀色的本事也學了十成,他察覺到蘇寐眉頭動了動,便別有意味地又抛出了一個問題,“蘇姑娘,你覺得潮物閣今日的審判針對的是宣琤嗎?”
蘇寐平靜反問:“王老板覺得不是?”
王祿道:“非也。但我想,蘇姑娘大概并不知道一些舊事。關于十年前的靈族審判,還有一些傳聞,據說與椴花谷有關。”
蘇寐側身看向王祿,王祿笑着接道:“雖然只是一些流言,但當時清池城中的确來了一些椴花谷的人。”
蘇寐沉吟了片刻,道:“所以,王老板的意思是……提醒?當時靈族審判傳聞與椴花谷有關,而現在潮物閣如此針對宣琤,這兩件事是有關聯的?”
蘇寐本以王祿又會避而不答,不料王祿卻神情認真地道:“是。這兩件事當然有關聯。”
接着,王祿目光便轉向了底下的洞窟中。
蘇寐随之也向下看去。
洞窟內局勢卻已發生了一些變化,對于宣琤的冗長的判詞已經結束,此時宣琤已被潮物閣的人押到了高臺下。而韋管事似乎正在确認行刑前的最後一些事。
韋管事的聲音依然毫無人情味,“宣琤,椴花谷是怎麽得知潮物閣存有最後一點九味玄火的?”
宣琤雖然面色蒼白,但臉上仍帶着某種自持的高傲,他譏笑着回道:“那你潮物閣又是怎麽提前得知我會去偷九味玄火?“
韋管事聲音更加無情,“看來,你是打算放棄這唯一自辯的機會了。“
宣琤冷笑道:“若潮物閣當年沒有人在靈族審判的現場,潮物閣又是如何得到最後一點九味玄火的?衆所周知,堕靈焰英是唯一天生擁有九味玄火的靈族,她死後,這世上便再沒有了九味玄火。你們當年所做之事,與我相比有何不同?“
“哦,這便是你敢肆無忌憚潛進潮物閣的原因?“
韋管事聲音雖輕,但蘇寐卻明顯感覺到韋管事周身的氣息變了,他被火光照亮的半邊臉更是露出了詭異邪魅的笑容。
洞窟內突然變得沉滞無比,好像有千斤頂正從上方慢慢朝所有人壓下來。
宣琤似乎意識到了什麽,眼裏慢慢湧現出一絲驚喜的異動,他一眨不眨地看向韋管事的右手,随後,果然見到一團燎原的烈火在韋管事掌中燃起。
蘇寐目光中流露出一絲不可置信,作為人類的韋管事,怎麽能夠操縱靈族的九味玄火?
王祿顯得過于平靜的聲音再次從身邊傳來,“蘇姑娘,潮物閣總是一個讓人驚喜的地方。韋管事十年前進入潮物閣,便是靠着一個又一個驚喜走到了現在的位置,你看,現在有誰敢質疑他做任何事嗎?“
蘇寐收斂情緒,故意憤怒道:“既如此,王老板又為何建議我與潮物閣主人做買賣?“
今日審判,就如同王祿所說,分明是韋管事的一言堂。王祿引她來這裏的目的到底是什麽,蘇寐更加看不清了。
王祿回應道:“但我也說過,蘇姑娘可以待今日過後,再做決定。“
蘇寐也應道:“王老板果真商人本色。“
蘇寐目光轉向底下洞窟,韋管事掌中的那一團火,在通明耀眼的洞窟裏其實并不起眼,也并不明亮,但偏偏這一團火卻有着令人驚異的毀滅力量。
九味玄火可以焚燒世間一切生靈,包括妖族和靈族。
傳聞,除了堕靈焰英,無人能夠操縱它。
此刻,韋管事到底想做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