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不願

不願

言笑的病是經年累月形成的。

每年,學校都會組織教師做體檢,起初她只是查出一個小小的結節,規則清晰,第二年複查,結節也沒有任何變化,她便放下心來,又投身于勞心費神的教學中。

她以為女性,尤其是教師,長結節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所以當初季珩非拽着她去醫院做詳細檢查,她還不太樂意。

兩人因此鬧過架,季珩覺得她不把自己的身體當回事,言笑覺得季珩喜歡大驚小怪。從那以後,季珩每年都會監督她做乳腺癌和宮頸癌的篩查。

今年因為兩人同時帶高三畢業班,體檢還沒來得及去做。

直到上次,言笑因為季如煙出車禍當場暈倒,季珩順便帶着她做了全身檢查,和以往一樣,也篩查了癌細胞。

他們都沒想到,那個原本邊界清晰的結節突然作怪,徹底惡化了。

第一次做完檢查,季珩和言笑都不相信結果,立即挂了陽城第一醫院的號,醫生說,她的癌細胞擴散了,必須馬上化療。

他倆都是班主任,兩個班級經不起他們長時間的請假,他倆都是責任心特別重的老師,因為自己的身體耽誤課程進度,言笑特別過意不去。

在她再三請求下,季珩便回到學校,同時負責兩個班,言笑利用白天的時間,又換了幾家醫院做檢查,幾乎都是同樣的結果。

這天,她瞞着季珩,獨自去了另一個省份,她提前半個月挂了那家醫院最好的乳腺外科醫生的號。

報告出來時,言笑在醫院冰涼的椅子上坐了很久很久,她沒有哭,一滴淚都沒有。

這座城市的深冬很少見到太陽,今天卻是個大晴天。窗外的樹都枯了,到處都光禿禿的,沒一點綠色。

她看到一個戴着帽子的女人,坐在輪椅上,被推去做檢查,雙目無光,死氣沉沉。

可能自己再過些時日也是這樣,頭發會因為化療掉光,眼皮是浮腫的,臉色不可能好,連帶着季珩跟季如煙也會因為她這個病受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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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煙是那麽懂事的一個孩子,雖然不是自己親生,卻從來不會因為領養的事與她有任何的隔閡。她要是知道自己出事,一定會不惜一切地來照顧她。

而季珩……

言笑光是在心裏默念他的名字就止不住眼底發酸的淚意。

以前或許是太忙了,也或許是太幸福了,言笑很少思考生老病死,當噩耗真的降臨在她頭上,她才發現,原來她對這個世界有這麽多的眷念。

對面坐着個看上去跟她年齡差不多大的女人,拿報告單的手一直在抖,身旁是她的丈夫和小孩,也跟着哭個不停。

她依稀聽到了“醫療費”、“癌症”、“化療”等字眼,想來他們也是身處和她一樣的境地。

疾病在摧毀一個人時,也摧毀着背後的家庭。

還好季珩沒來,還好如煙不知道。言笑心想。

她一點也不想看到他們為自己落淚的模樣,她寧肯獨自承受這一切。

可是,為什麽——

言笑的目光無法控制地落在了手背上,原本微微顫動的手,被一雙粗糙溫暖的大手覆蓋住了。

這只手跟她一樣,無數次持着粉筆和紅筆,在黑板上,在試卷上,在許多學生的青春中留下一道道痕跡。

現在,這只手從她的指尖抽出了那張白底黑字如同判決書的化驗報告單。

季珩應該有很多話想問她,為什麽要一個人跑來鄰省,為什麽撒謊。

可他最後只是溫柔地用指腹抹去她眼角溢出的淚,“餓不餓?”

言笑拼命地搖頭,似乎再也承受不了他溫柔的注視。

“我有點餓了,我們去吃飯怎麽樣?”他拉着言笑的手,“吃不吃火鍋?這大冬天的,整點火鍋多舒适。”

“季珩。”

“怎麽了?”

言笑也有很多話要說,比如醫生的警告和囑咐,比如今天明明是晴天卻比雪天還冷。

“我想吃,你做的刀削面。”

“好。”季珩摟過她的肩膀,“我們回家。”

“馬上回家了。”

登機廣播響起。

裴之聲牽起季如煙,她到現在都沒緩過神來,總是盯着一處發呆。

不出幾個小時的時間,裴之聲已經靠着在港城的資源人脈安排好一切,訂了最近的一班去陽城的航班。他們這次回去,就是要把言笑接到港城接受最好的治療。

盡管裴之聲給季如煙說了很多次,不要擔心,不會有事的,他會給言笑配置最好的醫療團隊,但季如煙到現在總共也沒說出超過十個字。

他從來沒見過她失魂落魄到這般程度。

在飛機上,她也一直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麽。

早上吃過早飯後,季如煙就再也沒進食。

裴之聲終于忍不住說道:“如煙,要是言阿姨看到你這個狀态,你猜她會不會更不好受?你只有先照顧好自己,才能打起精神去照顧言阿姨。”

“我吃不下。”

“我明白。”裴之聲把蛋糕掰成小塊遞到她嘴邊,“先吃一小口,好不好?”

她垂下眼睫,看到裴之聲的手指劃了個長長的口子,應該是今天拉着她出門的時候太着急,不小心劃傷了,還沒來得及處理。

如果不是裴之聲……

季如煙咬下嘴邊的蛋糕,“你受傷了。”

裴之聲見她終于有了點活人氣息,松了口氣,“沒事,這點小傷,我貼個創口貼就好了。”

“我媽媽,很多年前就查出了結節,但她一直覺得,是小問題。”季如煙說,“不要忽視每一個小問題。”

“好,都聽你的。”

“阿聲。”

“你說。”

“人是會經歷很多次告別的。”季如煙咽下苦澀的蛋糕,“所以我應該習慣告別,習慣分離,習慣一個人,習慣很多小時候害怕的事。”

裴之聲耐心聽她接下來的話。

“如果我可以選擇,我真的,不想習慣這些。”尾音幾近顫抖,季如煙擡起胳膊擋住眼睛,不願讓裴之聲看到自己崩潰的樣子,“可是我沒得選擇,這個世上大多數人都沒得選擇。”

小時候相依為命的阿森被領走,後來的初戀阿聲也離開陽城,兜兜轉轉,相逢又分離,她總是被命運推着走,無力選擇。

而現在,好不容易塵埃落定,言笑又出事。

老天很愛跟她開玩笑。

裴之聲攬着她,讓她靠在自己肩膀上,“哭一會兒,發洩一下吧。”他說,“有我在,你不需要憋着。”

“我太沒用了。”季如煙哭着說,“為什麽我非要去陽城上班,為什麽我不陪在他們身邊,為什麽我沒有早點發現,為什麽我這麽沒用……我27歲了,卻連自己媽媽都照顧不好。”

她不停控訴自己。

“這不是你的錯。”裴之聲安撫着她。

幾個時辰後,季如煙從季珩的嘴裏聽到了同樣的話。

只一眼,他就能從季如煙的狀态判斷出她的想法,季珩太懂自己的妻子女兒,同樣要強,同樣細膩,親人出事,第一反應一定是自責。

“如煙,我們都不希望你自責。”季珩像小時候一樣揉揉她的頭發,“事情發生了,我們就面對,一家人一條心,天塌下來也能頂着,別怕。”

季如煙的情緒在飛機上一通發洩後,已經穩定了許多,她點點頭,“我進去看看媽。”

裴之聲從見到季珩那刻,就默默站在季如煙斜後方,只要她不開口,他就不會再近一步。

雖然季如煙沒和季珩說過跟裴之聲重逢的事,但這個時候,兩人一同出現,他多多少少能猜到一些。

“阿聲,你……”

“你好好跟言阿姨聊聊,我在外面陪一下季叔叔吧,很多年沒見了。” 裴之聲說。

“好。”季如煙說完,又看向季珩,“爸,我重新跟你介紹一下,這是我男朋友,裴之聲。”

“雖說這個場合不太适合久別重逢。”季珩伸手搭在裴之聲的肩膀上,“但很高興能再見到你。”

……

季如煙進到病房後,言笑已經将病床調高了些,連日的奔波檢查,她看上去憔悴了許多,但眼神依然是溫和的,尤其是看到自己女兒後。

“我都聽到了。”言笑說,“待會兒讓阿聲也進來吧。”

“嗯,我只是想單獨和你說說話。”

“說起來,我們母女倆也确實很久沒單獨聊過了。”言笑說,“上一次跟你聊天,還是在說相親的事。”

說完,她倆都笑了笑。

“現在不需要了。”季如煙說。

“是啊,看來有緣的人真是走不散的。”言笑說,“我跟你爸當年也一樣,吵吵鬧鬧的,感情倒是越來越深了。”

“所以,媽,你一定得好好的。”季如煙努力讓自己的聲音堅定起來。

“看到你跟阿聲和好,我很高興。”言笑卻撇開了話題,“其實我身邊很多老師的女兒都不想結婚生子,現在的年輕人都開悟了,看清了婚姻的本質,挺好的。”

“作為父母,還是不想看到自己的孩子總是一個人。”言笑說,“萬一哪天我們都不在了,至少還有個人,為你留一盞燈。”

“媽,你別擔心我,我現在跟他挺穩定的,本來計劃等他忙完帶他回來看你們。”

“沒想到因為我這身體,提前了是吧?”

“會好起來的。”

“如煙,我不怕死。”言笑勉力笑着,沙啞的聲音卻暴露了她的恐懼,“我害怕丢下你爸爸一個人走接下來的路。”

言笑背過身子,抹去不斷掉落的淚,“世界那麽殘忍,我怕他孤單。”

喜歡一個人,或許是從心疼開始的。

而真正的愛與陪伴,原來只是……害怕他孤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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