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離別

第014章 離別

琅琊王氏貴女王姮姬與寒門子弟荒郊野嶺獨處之事不胫而走,人人均揣測王小姐被寒門子弟玷污了清白。

王小姐原本的未婚夫乃琅琊王兼當朝帝師,位高權重,宜室宜家,她驟然被迫下嫁給一介寒門,想必宛若從雲巅跌落谷底,欲哭無淚。

這些謠言傳到了王章耳中,他表面上雲淡風輕,實則比誰都焦急,幾日來咳血加劇,去不了朝堂了。

王姮姬日夜相伴侍疾,王章老眼愈加昏黃,生了數縷白發。

王章料得自己大限将至,懸着數件大事放不下,家族子弟除了王戢外均資質平庸,下一代家主尚且沒有着落。

如今陛下明睿難治,遲早爆發一場皇族與門閥的大決戰。琅琊王氏之大業,成立之難如登天,覆墜之易如燎毛。若家族後繼無人,他死後無顏到九泉之下見列祖列宗。

王章握住王姮姬的手道:“爹爹此生富貴榮華已極盡,此刻閉眼又有何憾,唯獨放不下你們這些兒女們,尤其是你,姮姮。”

王姮姬心中酸痛,喉嚨發軟。

前世父女倆走到最後時刻時,王章也曾這般問,她的答案是嫁給郎靈寂,輔佐他位極人臣,夫妻和睦,共挽鹿車。

而今,她道:“我只願爹爹福壽綿長,寧願拿我自己的壽數來換。”

王章啐了聲,怪她胡言,其實他早為女兒選定了庇護終生女婿,此人也絕對有能力保王氏冠冕不絕,只是姮姮不願意。

他支撐着孱弱的身體,“姮姮,你實話告訴爹爹,為什麽不嫁郎靈寂了?”

王姮姬抿抿唇,該如何解釋她重生了這件事,前世那些看似虛無缥缈的過往,爹爹會相信嗎?

從小與她最親的二哥都不相信。

王章喃喃道:“不瞞你說,爹爹昨夜做了一個怪夢,夢到你小時候,又夢到你二十幾歲就垂垂老矣了,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床上吐血,外面下着好大好大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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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女連心,竟一瞬間通感了。爹爹所描述的正是前世她臨死前的畫面,那時,她掙紮着喚爹爹的名字,說女兒想你,女兒錯了。

仿佛兩世的心酸齊聚嗓子眼兒,王姮姬道:“爹爹,女兒也夢見了,而且比您看到的更多。”

王章瞠目,身子劇震,“正因如此你才堅決要退婚的?”

她點頭。

王章悲哀莫名,長長地嘆息口氣,躺在床上一時起不來。

醫者的診斷結果鐵證如山,若在昨日姮姮說有人毒害她,他也會以為她胡鬧,決計不會相信。

可經歷了這個夢後……

原來,某些感覺不是空穴來風。

原來,上天已賜予了一次寶貴的重生機會。

幸而為時尚早,姮姮還不曾出嫁,一切來得及挽回。

“姮姮心安。”

王章攢了會兒力氣,拍拍王姮姬的手,“萬事有爹爹在。”

他的女兒是琅琊王氏最尊貴的嫡女,只要她本人不願意,沒人能逼她。

……

王紹等幾個子孫聞得老家主重病,紛紛前來侍疾病,王姮姬的叔父王慎之亦拿出了珍藏多年的良藥,請來數名聖手,專門為王章治病。

好在王章只是一時急火攻心,未出什麽大事,卧床修養幾日,身子骨漸漸好起來了。

卧病期間父女倆交心不少,王章認為即便她不嫁郎靈寂,也決不能按謠言那般下嫁給一個六品下才的寒門,婚後受盡恥笑。

況且,文硯之便是梅骨先生,此人乃陳輔的徒弟,深深效忠于陛下,當初公然反對九品官人法,與琅琊王氏為敵。

王姮姬沒有異議,她和梅骨先生只是朋友,醫者和患者的關系,遠遠沒到談婚論嫁的地步。

外面的流言蜚語仍在發酵,人人都說寒門文硯之和王小姐有私情,王小姐水性楊花,婚前不潔。

五哥王紹亦急得心焦,尋了幾個嚼舌根的杖責,殺雞儆猴,公開處刑。另外幾個哥哥也紛紛出力獻策,維護九妹。

奇怪的是,處于謠言暴風眼的郎靈寂平靜得宛若一灘死水。

有人猜測郎靈寂會義憤填膺,因此與王氏小姐退婚,但連日來郎靈寂的反應沒半點跡象。

他如常探望卧病的王章,禀告朝廷公事,問家長裏短,盡職盡責當一個好女婿,獨獨不問王姮姬與文硯之的謠言。

王章在病榻上談起,“江州一帶有流民帥作亂,小兒王戢很快過去平叛。但他沒經過大陣勢,恐怕折兵損将。”

郎靈寂道:“伯父放心,在下已就布防圖和江州輿圖和仲衍商議過,此番更會随行左右,輔佐仲衍凱旋功成。”

王章點點頭,“如今外面風言風語多,小女與那寒門傳出這等醜事來,老夫實在顏面掃地,愧為人父。”

郎靈寂沉吟片刻,道:“您思慮過重才致病,合該放下心事,頤養天年。”

王章欲試探他的意思,“怕只怕給雪堂你帶到困擾,近日那些流言蜚語着實難堪,影響到你們的婚事。莫如婚事就此作罷吧?”

“我已委婉請求過姮姮不要結交那些朋友,姮姮不聽,我亦無法。”

郎靈寂硯臺般漆黑瞳仁深不見底,“而今,唯有不去聽信那些風言風語防止事情釀大。如伯父确實憂慮此事,我願将與姮姮的婚期提前。”

王章本想勸他退婚,沒料到适得其反,立即道:“不了,姮姮還小,此事不急。”

郎靈寂颔首諾之,狀貌如常。

王章心事重重,臨走前終于忍不住攤牌,稍稍提高了聲線,“姮姮已明說想取消這樁婚事,我王家女兒個個賢淑殊麗,雪堂當真不能考慮一下別人?”

郎靈寂頓了頓,心如幽深古井。

“伯父,當初你我兩家交換的契約上,白紙黑字寫的是姮姮。”

“所以,無論發生任何變故,在下都只要姮姮,今生今世磐石無轉移,還請伯父不要為難。”

……

因着這次風波,馮嬷嬷和桃根桃枝等人都擔心姑爺偏聽謠言,誤以為小姐與寒門有染,一怒之下與小姐退婚。

幾日來,沉靜無波。

這點事怎麽能逼他退婚。

傍晚,室內,王姮姬正縮在棉被之中。

她的蠱瘾加劇了。

自從在野外郎靈寂救下了她,給她喂下一顆藥後,她的依賴就更甚了。

那種宛若靈魂出竅迷失自我,一心一意只想着那人的感覺,似五指山籠罩着她,将她牢牢壓住,掙脫不得。

解藥就在桌上放着,幾顆裹着燦金色糖紙的糖果,一伸手就能拿到,可她強忍着不吃,越吃會越上瘾。

馮嬷嬷按之前文婆婆給的藥方端來了藥,她還沒喝便摔在地上。

不管用了,現在根本不管用了。

她辛辛苦苦斷藥一個月,克制情蠱之瘾,沒想到他只稍稍加大了劑量,使她所有努力付諸東流。

王姮姬忍無可忍,啞着嗓子對馮嬷嬷道,“郎靈寂呢,我要見他。”

馮嬷嬷一拍大腿,“姑爺和二公子要往江州,此刻正收拾了行囊将走,小姐要去送行得快些!”

王姮姬披上外袍,素面朝天地去了。她不想吃糖當解藥,只好去看一看他的臉,以稍緩相思之苦。

隔着老遠,小厮淩霄便瞧見了,雀躍地喊道,“小姐來了!二哥兒你看,九小姐來送您來了!”

王戢回頭還真看到了一抹秀麗的丹雘色,隐隐心跳,前些日因為驗毒的事與九妹有了些隔閡,今日不想她還前來相送。

“九妹!”王戢驚喜喊道。

随即又想到她未婚夫在此,她來自是和未婚夫冰釋前嫌的,并不是為他。

王戢有些失落,第一聲九妹叫得極大聲,第二聲弱了下去。

郎靈寂亦微微側過頭。

江州一帶被流民占據,兵荒馬亂事态繁雜,短時間內無法處理妥當。

王姮姬來到面前,觀二人行囊裝得嚴嚴實實,似此去時日甚久。

她心思流轉,驀然動了別的主意。

“二哥,爹爹病中很是挂懷于你,你此去一定要珍重自身,小心謹慎,”

她話說到一半,轉頭看向郎靈寂,眼睫輕顫,“……琅琊王殿下也是。”

郎靈寂道:“謝謝姮姮。”

他一身藍蒙蒙白不透的衣裳,風清月白,如一杯冰浸的淡色青酒。

只悄然與她面對面靜立着,什麽都不做,便醫好了她心上的傷痕。

她體內情蠱舒适淋漓地舒展開了,人長長舒了口氣,舒服地展開了。

王戢知他們未婚夫婦之間一直有些過節沒說開,主動避到了旁邊。

春光中剩下她與郎靈寂兩人,卻沒有像普通眷侶那般臨別擁抱,或依依難分地牽手。他們之間,空白而冷漠。

郎靈寂道:“沒想到你會來送我。”

王姮姬情緒淡淡,“你畢竟為我家賣命,送送是應該的。”

他笑,心照不宣,“是因為這個?”

王姮姬一怔,這還是頭次見他笑,又淡又冷,若山巅霜雪。

她僵硬地說,“當然是。”

他道,“嗯,那好。”

餘下再無話可說,相對沉默良久,夕陽日暮,啓程的最後期限就要到了。

畢竟之前還針鋒相對,此刻她只把他當藥使,裝不出相親相愛的樣子。

這不過是一場普通的離別,如果江州的事順利,很快便能再團聚。

王戢率先上了馬車。

郎靈寂也該上車了,他最後回頭瞟了她一眼,冰冷而溫柔的視線似将她的靈魂看穿,

“姮姮,你要等我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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