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一吻
第029章 一吻
五月末, 王氏老家主王章再度病入膏肓,卧床不起。
王家子弟輪流侍疾,王戢、王瑜、王潇等後一輩中優秀子弟也來到父親床前, 悲傷之餘, 亦等待接任下一任家主。
王姮姬閉門不出,着了魔似地整日整日地泡在醫書中,醫書寫滿了密密麻麻的标注, 與衆禦醫議事,竭盡全力找出延長父親衰老身體的房門。
她瘋了一般挽救父親的性命, 甚至去寺廟求佛, 希望以自己的壽命換取父親壽命, 然無濟于事。
馮嬷嬷和桃枝桃幹幾個直要落淚,小姐是真心愛父親啊,她自己生病時都不見這般對自己上心過。
大婚在即,王家半點喜氣也無。
……
于此同時, 朝中發生了一件大變故。
陛下在沒有任何征兆的情況下,提拔了一位新的太常博士, 專司官員選拔、考試、改革之事, 監察百官。
據說這位太常博士才高八鬥,滿腹經綸,儒家法家雙修。此人“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不隸屬于任何機構, 直接聽命于皇帝。
因他的建議, 陛下發動了改革, 徹底廢除九品官人法,以後凡當官者須得通過朝廷一年一度組織的考試。
同時, 這位神秘的新太常博士還讓陛下一改王章執政時的“無為而治”,改用法家的“刻碎執政”——即定下各種瑣碎嚴苛的法令,事情無論大小,皇帝皆要過目。
皇帝變成了唯一的決策人。
此改革一出,群臣頓時炸鍋,議聲如沸。
別的不提光考試一項便使世家子弟無法白白拾官,刻碎之政更将權力完完全全收攏到了皇帝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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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久以來,陛下一直溫吞癡傻,與世家大族維持着共治的局面。随着這位新太常博士一到,這種局面好像被打碎了。
世家大族和皇帝發生了激烈的沖突!
首先世家進行了反制,考試一連數次無人應考,連鬼影都無的考場,空餘一張張精心編纂的試卷。
另外,許多豪門官員直接罷朝,托病數日不露面。少數入朝的官員對那位新太常博士彈劾,言辭激烈。
滿朝文武,竟無一員支持新政。
本朝之所以能立國,靠的就是以琅琊王氏為首的世家大族的扶持。将近九成九的官員都出身門閥右族,皇帝實行這樣的新政,完全侵犯了他們的利益。
人人都看得出來,這場來勢洶洶的改革對準的是琅琊王氏。皇帝似乎有意制衡,處處打壓,甚至剝削王氏應得的官位。
那位引起一切事端的太常博士卻始終沒露面,沒有任何人知道身份。他暗中化為皇帝的一把利劍,指向所有人,對誰誰便大禍臨頭。
人人自危。
在這位新任太常博士的指導下,陛下讓群臣在早朝公開議論政治得失,名為罪己,實則讓心腹之人指出琅琊王氏的種種罪行。
太常博士彈劾王氏子弟王紹利用裙帶關系登臨高位,數年來欺男霸女,好色成性,引得百姓怨聲載道。
陛下拿到了鐵證後,将王紹流放外地,并勒令其永不許歸京。
其餘幾個被劾奏的王氏子弟亦得到了或輕或重的懲罰,貶谪免官者大有人在。
從前王太尉康健時,武有王戢在外征戰沙場,文有郎靈寂在內運籌帷幄,文成武德,整個王家宛若被罩在一層堅不可摧的保護罩中,任風雨摧殘紋絲不動。
而現在禍起蕭牆破金湯,王家與郎靈寂的婚事取消,堅不可摧的保護罩千瘡百孔,來自于帝室的毒箭便如流星嗖嗖射來,每一箭都給王氏深重的打擊。
王氏新的盟友司馬玖是尊貴的皇太弟,為人拘泥猶豫,端端是個牆頭草,哪方強大就押注哪一方。
琅琊王氏陷入了政治漩渦中,或許,将迎來家牒上有史以來最危險的一頁。
如今的天下大勢處在一種微妙而危險的平衡中,一觸即碎。
王章病入膏肓,王家暫時由王戢主事。
王戢見五弟被流放,急得火冒三丈,恨得牙根癢癢,但王氏家訓有雲:永世不行篡逆之事,永不登基為帝。
王戢再恨也只能忍,不能直接将龍椅上的司馬淮拉下來。他剛剛開始征戰,兵力還很弱小,不足以奪取天下。
郎靈寂當初給出的建議是,先奪取長江的門戶江州,再以江州為基地,依次奪取荊州、湘州、交州等六州,向北驅逐匈奴,逐鹿中原,問鼎天下。
可因為九妹的退婚,郎靈寂不在了。
王戢為自己不能妥善保護家人而深深羞愧,毅然決然入宮求見陛下。
他帶着自己江州的戰功,以及名單上犧牲王氏子弟的名字,求陛下收回成命,與門閥和平相處。
王戢骨頭硬,皇帝不肯見,他便在太極殿前頂着烈日足足跪了三個時辰,跪得汗水順着遒勁的肌肉往下流,依舊腰板直挺,铿锵然面不改色。
內侍看不下去,勸道:“王将軍,您先回去吧,這會兒新任太常博士大人正在裏面,陛下是不會見您的。”
王戢鄙然蔑視:“太常博士,一介寒門,奸佞惑主的小人!”
說着雙手抱拳,朝太極殿朗聲喊道:“陛下!我琅琊王氏有輔佐您的先祖南渡之功,平南方士族、平蘇峻之亂,一心一意支持您的先祖!先祖皇帝踐祚時,曾邀我琅琊王氏共升龍床。如今,您違拗祖訓,屢屢聽信奸佞小人,打壓正直的臣子,是置國家朝廷于不顧嗎?”
他中氣十足,甕聲甕氣,長風浩蕩,一番慷慨的喊話下來震得太極殿屋瓦上的塵埃都滑落下來,耳膜陣痛。
這番看似大逆不道的責問,以臣子之身質問君王,也就只有民間童謠“王與馬,共天下”的琅琊王氏才敢做出來。
奇怪的是,王戢的逆反言論并未引起其他世家大族群臣的誅伐,相反許多人支持他,跟他一塊下跪。
琅琊王氏是士族之首,王氏的利益代表了所有士族的利益。大家誰都不想要科舉考試制,誰都不想皇帝獨攬大權,破壞了“世家與皇帝共天下”的格局。
“求陛下收回成命!”
“求陛下誅殺奸佞小人!!”
群臣聲聲。
太極殿中的皇帝,真正成了孤家寡人,俨然被扣上“違拗祖訓的”高帽子。
然任憑重臣如何規勸央求,皇帝依舊不改初衷,心似鐵石。
衆人清楚,王紹此番被流放,就是被那個新任太常博士構陷了。若非此人蠱惑,素來憨癡的皇帝如何做出這番盛氣淩人的舉動?
新任太常博士,當真該死。
襄城公主見夫君被烈日曬得黢黑,喊得喉嚨冒煙,憐惜不已。
她為王戢擦汗,見他的皮膚都被曬傷了,整個人騰騰蒸着熱氣,前些日在戰場剛愈合的傷口渾然欲崩裂開。
“本宮陪你一起!”
王戢立時阻攔,不容置疑地将她推走,道:“夫人,不可!你金枝玉葉,嬌嫩肌膚,如何受得了日曬之苦?快快到陰涼處去,為夫在家中地窖為你準備了冰塊和冰酪,請自行享用!”
襄城公主更加舍不得走,“莫如夫君先回去,再慢慢為五弟求情?流放嶺南也不是什麽大罪,使些手段将五弟調回來。”
王戢铮然搖頭,“今日無論如何得求陛下赦免五弟。”
老五王紹一人的事是小,王氏全族是大。一旦撕開了處罰琅琊王氏的先例,後面的王氏子弟便會如下餃子一般挨個被懲罰,誰也跑不了。
到那時,豈非百世公卿,一朝而墜?
唇亡齒寒,任由他們拉下五弟去,王氏全族都得倒黴。
“夫人!你金枝玉葉,莫要再為我擔心,速速回吧!晚上為夫再向夫人請罪,幫夫人卸釵環。”
襄城公主心裏急,苦勸王戢不動,一咬牙去了太極殿與司馬淮當面對質。
她以皇姐的身份進入,侍衛自然不敢阻攔,“陛下!本宮要見陛下!”
殿內,司馬淮正在龍椅上與一人議事,聞公主忽然闖入,兩者皆始料未及。
司馬淮急道:“皇姊,沒有朕的傳召私闖禦殿,您這是做什麽?”
襄城公主怒意四溢,“陛下,您為何聽信讒言針對琅琊王氏,污蔑忠心耿耿的臣子,本宮倒要看看罪魁禍首是誰,膽敢蠱惑了您……!”
随即看見了太常博士。
那人青衫博帶,文質彬彬,手持卷牍與毛筆,面目極為熟悉。
襄城公主驚呆了。
那挑起一切争端、對抗門閥的太常博士,竟是九妹的寒門新婿……文硯之。
·
王家老五王紹——此次被彈劾的核心對象,早就知道文硯之是新任太常博士。
此寒門子心懷不軌,鬼鬼祟祟,一開始勾搭九妹就藏着預謀。爹爹病重,這人果然出仕,仗着皇帝的庇護,狠狠地構陷琅琊王氏。
可惜了爹爹對他的寬容與恩德,力排衆議,将家裏最寶貴的九妹嫁給她。
王紹之前雖愛在花柳巷子混跡,但世家子弟的通病,算不得什麽大毛病。
抓住此由頭便上綱上線,将他流放去嶺南,皇帝擺明了針對琅琊王氏。
王紹怒不可遏。
他不僅是一個好色成性的纨绔子弟,更一個愛耍下三濫的纨绔。
之前有人傳謠言污蔑九妹和文硯之有染時,他就曾拔過造謠者的舌頭。
如今九妹遭此寒門玩弄背叛,他如何能咽得下這口氣。他自己被流放倒沒什麽,但是為了九妹,豁得出去一切。
王紹秘令手下死士找出文硯之的家人來,準備用其威脅,釜底抽薪。看看新任太常博士的骨頭硬,還是爹親娘老子的脖子硬。
手下禀告文硯之無父無母,家中一貧如洗,只有一個相依為命的婆婆,常年以賣藥為生。
王紹遂準備帶人綁了文婆婆,若文硯之就此退出仕途,迷途知返,便相安無事,否則拿文婆婆開刀。
沒想到剛順藤摸瓜找到文家破爛的茅屋,便目睹了一起慘烈的兇殺案。
茅屋內飄蕩着血腥氣。
門板子四敞大開着,一片狼藉。
文婆婆僵挺挺地倒在血泊中,瞳孔渙散,殺手的長劍滴答淌着猩紅的血。
藥材紙張混亂地散落一地。
觸目驚心。
兩個黑影殺手站在逆光處,持着長劍,瞧不清面容。殺了人之後,他們還守株待兔,遲遲不肯走,似乎等什麽人。
從對方談話的只言片語中,只知道他們奉了主人的命令行事。
追殺兩個人。
——世上兩個精通蠱術解法的人。
文婆婆算一個。
另一個……
文家養的那只白狐貍在院中打盹,雞鴨在啄蟲。殺手持劍在房檐下,只精準地殺文婆婆,其餘生靈不碰半分。
琅琊王氏貴女遭情蠱控制,被這兩個人治好了,文硯之和他婆婆管了不該管的閑事。
這并不是一場滅門,只是一場私人精準的謀殺,唯要名單上人的命。與其它飛禽走獸無關,文家籬笆裏的花草甚至都種得好好的。
王紹躲在門扉之後,勒令随從不準出聲,隐約猜到了殺手的“主人”是誰。
這半年來九妹一直訴說着身體不适,懷疑遭到了毒害,可看了無數大夫也診不出什麽來。
原來是蠱毒!
王紹心驚肉跳,死死捂嘴嘴巴,手臂上青筋暴起,被欺騙的滔天怒火似乎要把全身焚為灰燼,內心暴怒如雷。
沒想到,沒想到。
她琅琊王氏的掌上明珠!
那人怎麽敢的,怎麽敢的?敢給他的九妹下情蠱?
王紹得此大秘,心髒咚咚跳,全身的血液幾乎都在逆流,忍無可忍,發了細微的一聲。
殺手們的耳力何等敏銳,瞬間察覺,回頭朝這邊投來兇煞的寒光。
劍光森森。
“誰?”
……
七月最後一日,王家老五王紹意外身死。死得很幹淨,心髒被利器一線穿過,只留下薄如紙張的細微傷口。
他雙目猶自微微睜着,露出憤怒震驚的神色,像臨死前察覺了什麽秘密,但再也來不及說了。
王氏滿門,低糜悲傷。
白燈籠挂在了豪廬門戶上,子弟皆素服帶麻,靈柩停厝在側堂正中央。
稀稀疏疏的白紙銅錢,飄揚在這座古老而顯赫的豪宅之中,黃昏的陰影下似一頭暮年死氣沉沉的巨獸。
天地為之變色。
王紹雖平日行為荒誕些,卻是王章最寵愛的一個男孩子,生性熱烈潇灑,很得兄弟姐妹們的好感。
他在外面荒唐卻最護短,家中兄弟姐妹有困難的,沒有他不仗義出手的。
他最愛九妹,平日總想着法逗九妹玩。遛鳥,鬥狗,耍蛐蛐……都是他和九妹一塊玩的。
王姮姬哀毀骨立,神色恍惚。
她來到棺椁前,最後看了一眼面目灰白的五哥,如骨鲠在喉。
“五哥……”
她眼睫顫着,大顆大顆的淚珠滾下,砸在王紹沉寂的身體上。眼前發黑,險些就要一同跌入棺材中。
王戢迅速抱住妹妹,讓她有肩膀可以倚靠,免得悲傷過度暈過去。九妹身體最柔弱,怕是受不了這樣強烈的噩耗,消耗氣血太大。
“快将九妹扶下去!”
馮嬷嬷和桃幹連忙過來,暫時将王姮姬扶回閨房休息。
襄城公主亦面露哀色,主動随着王姮姬去了,“夫君,你照顧好公公,我去開解開解姮姮,她這樣子不太好。”
王戢顫抖的聲音咽進嗓子眼兒,深深一拜:“多謝夫人——”
小厮淩霄匆匆跑過來,王戢右眼皮挑了挑,問:“爹爹好些了嗎?”
淩霄沮喪地搖搖頭,“二公子,不行了,老爺聞此噩耗傷心欲絕,嘔血成升,如今就懸着一口氣在了,怕是……”
王戢目眦欲裂,飛奔而去。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一團憋屈的大火球燃燒在胸膛裏,他好想哭,好想仰天長嘯!他受過 多少傷流過多少血都沒軟弱過,此刻卻眼前發黑。
不行,不行,他不能意志軟弱。
目前王氏群龍無首,皇室虎視眈眈,他必須得堅持着撐門面。王瑜、王潇、王崇等族弟們沉浸在悲傷中,還等他拿主意。
朝中,害死王紹的第一嫌疑對象成了新任太常博士文硯之。
文硯之為王家贅婿時,曾與王紹發生過口角。王紹鄙夷他寒門出身多次輕辱,文硯之一直心懷狷恨。
如今文硯之成了皇帝身邊大紅人,下此毒手報複,邏輯十分自洽。
而且文硯之前幾日剛剛蠱惑皇帝,彈劾王紹,不懷好意地将王紹流放去嶺南,可作為佐證。
文硯之狼子野心,手段毒辣,表面上斯斯文文的書生,實則暗地裏捅陰刀子,要人一口要人命。
朝臣紛紛認為,文硯之暗中買了殺手刺殺王紹,連同害了王紹身邊侍從十幾條的性命。
王家人全死了,文硯之對付琅琊王氏的目的不就達成了嗎?都不用通過複雜的政鬥。
天下直接變成科舉制了,寒門的天下了。好一個新任太常博士!
衆臣幸災樂禍者有之,憂心忡忡者有之,義憤填膺者有之。
文硯之出爾反爾,不顧琅琊王氏的扶持之恩,入朝為太常博士,蠱惑皇帝,惡意改革,彈劾王氏,害死王紹……如果這樣王家仍然把女兒嫁給他的話,那可真是軟弱到極點,蠢到無可救藥了。
其他事情或許還可調和,王紹的一條人命,是血海深仇。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今生無法調和。
王宅,王姮姬昏昏沉沉睡了幾個時辰,精神略微恢複一些。
她起身換上缟素,桌臺上精心準備的火紅嫁衣和鳳冠,被丢進火盆。
熊熊火舌很快舔噬了嫁衣上精致的纏枝花紋,變成一對黑黢黢的灰燼。
紅與白的沖撞,一時分外陰森。
婚禮驟然變喪事,轉變得太快,讓人恍惚,有種置身噩夢的感覺。
嫁衣燒了。
幾日前她還幻想着穿上這件嫁衣的樣子,挽着新郎,期盼一場盛大的婚禮。
而今,她再也披不上這件嫁衣了,王紹五哥的死,将一切推上了無可逆轉的最危險境地。
雖然文硯之背棄了入贅王氏的諾言,但她仍不相信文硯之會殺五哥。
因為……稍微了解他的人就知道,這根本不可能。無論從文硯之的實力還是人品來說,都完全沒有成立的理由。
一箭穿心。
普通人能做到嗎?
文硯之只是一個斯文書生,腰細腿細,爬山摘草藥都會摔得渾身挂彩。
他要幫着陛下對付琅琊王氏,流放五哥,目的已然達到,為何還明目張膽地去殺五哥,讓衆臣群起而誅之呢?
五哥是朝廷命官。
事情太過匪夷所思。
而且,還有一個微小細節被衆人忽略了——文硯之的婆婆在同日也死了。
一個鄉野老婦而已,被解釋為壽盡自然死亡,沒有任何人留意,也沒有任何人惋惜,死得尚且不如一只蝼蟻。
王姮姬知道,婆婆是世上唯二的解蠱聖手。
婆婆妙手回春,是情蠱的克星。
……不知礙了誰的眼。
她手中怔怔握着紙錢,也為婆婆少一些。火苗幻化為爪子般詭異的形狀,往她這邊飄,映在地上陰森森的黑影。
冷風呼呼從窗子灌進來,陰沁沁的,讓人骨髓生寒,宛若跌落冰窖。
黑壓壓,烏沉沉的,被雲霧遮掩的冥冥長夜,深陷無邊夢境。
永遠忘不了賜婚之日,那人近在她耳畔輕輕而冰冷的一句——
“姮姮,你給我等着。”
……
王紹之死,使王章的病雪上加霜。
老人風燭殘年,精神氣所剩無幾,喪子的噩耗幾乎掏幹了王章所有的生命力。
王姮姬侍奉父親床前,王章握着她的手,滿臉灰敗盡是遺憾,“文硯之狼子野心,爹爹想陪你一起賭一次,結果還賭輸了。”
在她和忠誠皇權之間,文硯之毅然選擇了後者。本質上文硯之和她是同一類型人,被階級所束縛得太深,他們都是先忠于所在的階級,然後再做自己。
王章就怕文硯之将來做出背棄王氏的事來,才定下他永為贅婿、永不許入仕途的規矩。
文硯之當初也答應,瞧着挺誠心,可最終結果仍是這般。
文硯之,并非良配。
“姮姮,很遺憾,即便你再愛文硯之,再堅信他是清白的,你和他的婚事爹爹也必須要取消。從他選擇皇權背棄我王氏之日,我們就與他是敵非友了。”
由于文硯之出仕了太常博士一職,門閥與寒門的對抗史無前例的激烈。
王氏是天下士族之首,所有士族都在看着琅琊王氏的反應。
王姮姬婚事代表了王氏的态度,她嫁給誰,就代表王氏選擇誰。一旦處理不好,可能引起士族的反噬,鬧得個衆叛親離的結果。
“爹爹身為家主,必須要為整個家族負責。”
王姮姬懂得。
她現在接近麻木的狀态,仿佛針紮也不疼,沒有什麽所思所感。
她不怪文硯之,他只是在蒼生和她之間選擇了蒼生而已。他慣來如此博愛。
兜兜轉轉了半天,還是回到了原點。
她身披缟素,也似給日後前途無限黑暗的日子帶孝,幻夢之支離破碎,只在瞬息。
從王章的只言片語中,似乎也不太相信王紹是文硯之害死的。
害死五哥的幕後黑手,不言而喻。
王章哇地嘔出一口血,想為家族子弟撐腰,殘破的身子骨卻再也做不到了。
靈堂,黑色的棺木。
黃白二色的永生花擺在兩側,散發着淡淡的清幽。
香案上,香燭靜谧地燃燒着。
悲哀之景充斥着整個房室,肅穆凝重,昏沉沉的似在地獄。
長久深處其中,會讓人窒息。
暮色四合,王姮姬一人守在靈堂,王戢等人在後院照料病重的王章。
賓客依次過來吊唁,面容禮敬。王姮姬一身白色喪服,頭簪白花,遠遠地站在角落,清素得宛若褪了色的透明人。
來一個賓客吊唁,她便謝一位。
郎靈寂也在賓客中,他亦是一身白袍,杳然遺世,如崇山之巅的雪松,又如悄然浮現在夜空的冰冷清月,幹淨到骨子裏,沾一點點塵埃都似玷污了。
他近前為亡者插了三炷香。
王姮姬象征性地矮身回禮。
她對所有賓客都面無表情地矮身,容貌毀悴,極疏遠的姿勢,仿佛靈魂被抽幹,哀傷都已經流淌盡了。
表面越幹淨的人,內裏越髒。
她甚至懶得擡眼皮看他,厭惡極了他那副衣冠楚楚的模樣,沖口欲嘔。
整個靈堂都是黑與白的沉重靜穆,棺木似一只巨獸的屍體,躺在花圈正中央。
郎靈寂注視着她,道:“節哀。”
王姮姬不動如山,一別數日,她和他更疏離了,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黑森森的死者棺木之前,不适合任何敘舊,或者說任何其他的話。
她不和殺人兇手說話。
過于冷淡的态度表明了送客之意,從前王姮姬的情緒也淡漠過,卻不似此刻這般從骨子裏透出死寂。
“今後有什麽打算嗎?”他問。
王姮姬依舊漠然,擡首逐漸亮出了鋒利,直直剜向他。
“與你無關。”
郎靈寂看她也似一個死物,不過是會出氣的。
靜默了一刻。
他毫無征兆地伸手,兩根修長白淨的長指,掐住了她的下巴。
就在靈堂之上。
兩人咫尺距離,逃無可逃。
她雙目暴睜,大出意料,連連後退反抗,卻被他不偏不倚地提握住了腰,囚在他為她設計的寸餘空間內。
她越畏畏縮縮,越讓人有摧毀欲。
郎靈寂靜靜旁觀着,他緩慢加大了力道,迫使她仰起頭,印下一記輕車就熟的吻,玩弄着她的上唇,吻在她白色的孝服上。
王姮姬頓時感到巨大的羞辱,劇烈掙紮,難以形容的暴怒。
“啊……你!”
暧然而危險的氛圍在彼此之間流竄,郎靈寂觀賞她微腫的唇,“喜歡嗎?”
王姮姬如欲噴出火來怒瞪着他,悲憤至極,幾乎使出了十足十的力氣來掙紮。
可惜她的喉嚨被他刻意掐住了,嘶啞悶頓,發不出一丁點聲音。
白色的孝服,更加深了恥辱。
“你……找死嗎?”
她咬牙切齒的一句,恨不得一口口将他嚼碎,唇上猶沾着他的味道。
文婆婆是他做的,五哥多半也喪于他手,她的人生整個都是他毀的。
郎靈寂游刃有餘地撫着她長似天鵝的頸,“我說過,我們注定要成婚的。”
王姮姬铮铮然藏着不共戴天的怨恨和仇雠,“我也說了,絕不嫁給你。”
他道:“我娶你就夠了。”
王姮姬咒,“你就不怕遭天譴?”
他拍拍她的臉,“這世上根本沒有什麽天譴。”
如果有,背信棄義的琅琊王氏怎麽還好端端地存在于世。
王姮姬氣息起伏,暴怒的千萬根釘子釘在他身上,“我一定會揭穿你,叫你下地獄,千刀萬剮,不得好死。”
他神情柔冷地笑了,“好啊,奉陪到底。”
王姮姬深深阖上雙眸,幻想手裏正有一把刀,狠狠捅上他的心窩。曾經朝思暮想追慕的人,變成了無盡噩夢。
“你娶我,會後悔的。”
她從牙縫兒裏擠出。
當枕畔人正好啊,方便她日日夜夜地思考複仇計劃,送他下地獄。他死的時候,她一定會很痛快的。
“你今生別想睡一個安穩覺。”
只要他阖上眼睛,身上就會被戳七八個透明窟窿。
“那我也一定要你。”
他微微彎唇,夾雜幾分有恃無恐,恰如其時地說,“因為我,太愛姮姮了。”
除非她舍棄姓名,不再是王姮姬,否則她即便是骨灰也得是他的。
王姮姬仰着頭,眸中溢滿血絲。
正在此時,窗外忽然傳來一聲悶響。
猛然見王章捂着心髒,顯然是目睹了這一幕“郎靈寂……你……!”
目眦欲裂,直挺挺地栽了下去,氣息全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