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奇襲

第072章 奇襲

岑道風扶棺出征。

琅琊王氏日漸壯大, 皇帝的生存空間遭到嚴重擠壓。他必須将荊州打下來獻給陛下,使君權能夠壓制臣權。

即便琅琊王氏不給他一官一職。

此次出兵,難點有三。

其一, 荊州本身的戰局。荊州長期處于匈奴、羯族的包圍之中, 吏治廢弛,饑餓寇掠,積屍盈路, 匪患橫行。

其二,琅琊王氏的蓄意針對。王氏讓他去打荊州, 只給少量兵力, 糧草完全不足, 根本無法和兵強馬壯的異族硬碰硬。

其三,小人暗害。由于朝廷專重門閥的習氣,荊州的高級官僚基本全出自豪門。琅琊王氏既針對他,許多當地官僚也随之針對他, 無形中給戰役增加了難度。

岑道風打碎牙往肚子裏咽,不與匈奴和羯族正面交戰, 帶領戰士打游擊。

正值春夏之季, 将士們苦苦忍受長江一帶潮濕溽熱的氣候,蚊蟲叮咬,連岑道風本人害了好幾次痢疾險些死去。

內憂外患,情勢一度十分惡劣。

大大小小戰役進行了三十餘場, 岑道風的左小臂在一次與大單于的交戰中被砍斷, 他奮勇反擊, 最終劈掉了大單于半個腦袋, 拼死贏得了首戰的勝利。

然而情勢仍不容樂觀。

消滅了盤踞荊州的匈奴,還有羯族。羯族遠比匈奴更難對付, 他們漢化程度高,不僅勇猛善鬥,更熟悉長江一帶的地形,能狡猾地僞裝在漢人裏面,出其不意給人致命一擊。

岑道風失去半條手臂後,身負重傷,手下缺兵少糧,完全無力和羯族對抗,請求琅琊王氏的緊急支援。

王戢的兵将卻都在江州開墾農田,休養生息,行修築之事,開倉赈貧,大力發展農業和生産。

王戢本人下達“招賢令”,收攬人才,使為政清整者治理江州,重建太平,廢墟般的江州隐隐有回春之意。

——顯然,王戢的重心不在荊州,起碼不在荊州戰場上,而穩紮穩打經營江州,把更多心思花在錘煉自身,打造一座糧庫兵庫大本營。

王戢将他派出去,象征性地給幾個兵卒,又逼他立下軍令狀,乃是存着無本萬利的心思,白白讓他送死的。

這種情況下援軍肯定沒有。

岑道風終于明白,刺殺王姮姬一事使琅琊王氏與他禍結釁深,無可調和。

敵将尚且容易應付,他目前遇到的大困難都是琅琊王氏刻意制造的。

對于刺殺家主之仇,琅琊王氏追魂索命,不死不休。

可憐岑道風一人在戰場苦苦掙紮,王瑜、王崇等人作為高級統帥,平日在營帳裏飲茶清談,只會一道道地下督戰令。

最困難的時候,岑道風的軍隊被羯族團團包圍,可用将士不足三百人。

岑道風想投降或自刎一了百了,他已立下軍令狀以命相祭,荊州戰敗,回去也要被王戢斬首。橫豎是死,與其受豪門的肮髒氣,莫如眼下就去了。

病重淹留之際,他忽然念起了王姮姬,那個政治聯姻犧牲掉的女子。

她是權力的殉難者,仍然隐忍支撐着。他不能比她懦弱,辜負了陛下的皇恩。

岑道風目鋒一剎雪亮,奇跡般地從彌留之際挺了過來,糧食不夠,他就領着衆将吃樹皮、啃草根為食,問将士:

“你們餓不餓?”

追随他多年的心腹個個無精打采,充滿絕望,只盼早點被俘虜解脫。

餓,當然餓,快餓死了。

岑道風強忍斷臂之痛,鼓舞衆人:“再賭一次,我們上梁抽梯,将兇殘的羯人引至長江中游。敵人長久生活于塞外草原,不善水戰,勝算有五分,成與不成?”

将士們面面相觑,連一向支持他的幾個副官都半信半疑。在糧食和物資的短缺的情況下,縱有諸葛妙計恐怕難以反敗為勝。軍中瘧疾橫行,半數将士被毒蚊毒蟲叮咬得渾身潰爛死去。

“将軍,恐怕……”

岑道風見此,破釜沉舟,咬牙道:“最後堅持兩天兩夜,誰能行?”

将士們聽到了最後期限,眼前一亮。吃野菜不是長久之計,兩天卻還能堅持,紛紛願意追随岑道風決一死戰。

岑道風眼睛赤紅,拼了,在這個豪門當政寒族出力的時代,他白衣征荊州,浴血奮戰才能博得一席之地。

“沖——!”

他并非只會蠻幹的武人,料定了羯族不擅水戰,便蓄意對羯人挑釁,誘敵深入,将戰場轉移至長江中游。

時至夏日空氣幹燥,岑道風仿照當年三國時周公瑾火燒赤壁之計,暗中将羯族的船只連在了一起,點火燃之。

江中,羯人進退兩難,被烈火燒得嚎啕亂叫,有不堪灼熱者直接跳進了江心,瞬間被湍急的河水吞沒。

岑道風領着将士冷眼旁觀,待羯人的主力消亡得七七八八,才靠近厮殺,一舉斬下了羯人頭領石虎的首級。

……

荊州大捷。

事實證明了岑道風的能力和勇氣,在軍糧和兵将雙短缺的情形下,奇跡般地贏得了這一戰,将荊州從羯人手中奪過來。

岑道風順利完成了軍令狀,按照約定,王戢該獎賞岑道風。

戰勝的消息還沒從王戢手中捂熱乎,岑道風的副官便來了,态度不卑不亢,話裏話外邀功請賞:

“岑将軍赤子之心,事事為國。他之前冤蒙不白卻忍氣吞聲,是他心胸寬廣,我們這些下屬都替他義憤填膺。此番岑将軍在荊州戰場立下奇世偉功,出生入死,王将軍若不封賞,恐怕寒了将士們的心,以後軍中再無可用之人!”

怕王戢随便拿個官職糊弄,副官緊接着又道:“江、荊兩州原本不分家,岑将軍是土生土長的人,對這一帶的風土人情甚為熟悉,荊州由岑将軍掌管,衆望所歸。”

話說得再清楚不過,岑道風要荊州。

岑道風是陛下的人,将荊州給了岑道風,就等于拱手讓給了陛下。

王戢沒料到岑道風在如此險惡環境中仍能取得勝利,荊州寶地原是他規劃中的一部分,萬萬舍不得給岑道風。

岑道風那邊知王戢舍不得,早有準備,發動許多荊州本土百姓來軍營前請願,涕零滿面,聲淚俱下,說什麽也要央求岑道風當他們的父母官。

輿論壓迫之下,岑道風順理成章成為荊州不二的主人。原本是琅琊王氏壓制岑道風,勝負之勢驟然逆轉。

王戢恨得牙根癢癢,雪堂一走,荊州便發生了這等變故。

世家與帝室的矛盾越來越嚴重,火藥味彌漫在空氣中,維持朝野間脆弱的安寧或許就在于一個小小的荊州。

無奈之下,王戢暫時答應将荊州許給岑道風。

荊州是他心心念念的一塊肥肉,絕不能落在岑道風手中。

……

建康。

浮雲蔽日,天色慘怛如白石灰一般,空氣中凝着細微的水霧,沉甸甸壓抑在頭頂。

格扇窗,王姮姬坐在桌案前執筆,神色凝穆,正寫着一封和離書。

手背青筋凹凸,筆尖傾注了無限勁力,焦黑的墨跡落在宣紙上,筆畫艱難,三個輕飄飄的字重似千斤。

寫了好幾遍,又煩躁揉碎。

事實上,和離書她暗地裏寫過很多次,沒有一次真正送出去的。

同房約定的打破,使她時時處于被剝削狀态,那種強行順從的感覺,似無底洞噩夢,讓人精神崩潰。

憑郎靈寂那樣的人,主觀感情的影響微不足道,在乎的只有切實利益。他牢牢握着王家女婿的身份,無非怕琅琊王氏過河拆橋,另與其他藩王合作。

那麽,她在和離書後面補寫一張承諾書,言明琅琊王氏永遠與他風雨同舟。和離後,她願與他拜為義兄妹。如果他想利用她當傀儡達到控制王氏的目的,兄妹關系也能達到。

只是不要夫妻這層身份了。

江州之役已然勝利,他和她是時候該重新考慮這段感情。

王姮姬深吸了口氣,将和離書疊好,問:“姑爺呢?”

馮嬷嬷道:“姑爺在書房,小姐要找嗎,老奴陪着您去。”

王姮姬拂手,“不,我自己去。”

她撐着傘來到書房前,天色朦朦胧胧下着雨霧,墨綠色的植葉染着一層潮濕的水意,青苔從牆角罅隙中滋生。

兜兜轉轉,她盯着影壁邊緣緩緩上移蝸牛,心意漫不經心地飄散着,手裏握的和離書已被雨滴暈濕了一片墨跡。

雨滴在湖面上,濺起圈圈漣漪。

王姮姬暗暗告訴自己,保持平常心。

今日她不打算跟郎靈寂吵架,而是耐心靜定坐下來,和他深入人心談談,聽他的條件,彼此平和商量。

他那麽一個理性的人,事事習慣以價值衡量,必定有能動搖他的條件。

命運也真捉弄,前世她這般猶豫焦灼地守在他書房外,握着一紙婚書,少女心砰砰亂跳,只怕他拒婚不答應。

如今,空餘和離二字……

來到書房,見郎靈寂伏在桌案邊,燈影微弱,神色清冷。他阖着雙目,指骨抵額,長睫翕動,仿佛正在小憩。

“有事嗎?”

王姮姬本打算直接說和離書的事,被書房這詭異的氣氛感染,鬼使神差道:“發生了什麽?”

郎靈寂案前攤着軍機急報,荊州傳來消息,岑道風大勝,琅琊王氏大敗,荊州落在了岑道風手裏。

王戢穩定長江一帶的計劃,徹底被皇權打碎了,皇帝再度分庭抗禮。

琅琊王氏,失掉了唾手可得的荊州。

王姮姬心髒漏拍,将和離書攥皺。

“什麽?”

這不啻于一道驚天噩耗。

郎靈寂眉目間罕見的疲憊,道:“姮姮,過來,讓我靠一會兒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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