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迷夢

第078章 迷夢

冶蕩的帷幔之中, 昏昏沉沉。

博山爐中飄出袅袅安神香鑽入鼻窦,無形中剝奪清醒的意志,軟化渾身骨骼, 迷惑人的精神。

熏黃的龍鳳花燭晃來晃去, 時而爆出燈花,暖熱的光芒烤着人,刺得眼睛生疼, 室內空氣凝悶得快要窒息,一絲流動的風都無。

女子凝脂般的玉臂婀娜伸過來, 伏在了胸口。袖口若隐若現的梅花紋, 泛着一些些寒山月的香氣, 悄然吹拂在鼻尖。

這般陌生的交纏令人不适,女子始終糾纏着,吐氣如蘭,一陣陣掠在耳畔, 時遠時近,絲絲縷縷的氣息使人淪陷。

她輕輕蹭着, 眼中浮起春水, 柳腰綿綿,聲音靡靡,溫暖的柔情,似将一切草木岩石都融化, 在耳畔叫道……

司馬淮兩鬓淋漓細汗, 隐忍地唔了聲, 低語道:“王姮姬。”

纏着他的手臂驟然松弛, 這三字恍若隔開了夢境與現實,随即, 聽一個女聲嬌嗔道:“陛下,臣妾是張貴妃。”

司馬淮如夢初醒,睜開眼皮。

帳間,張貴妃那張明豔的眼正對着他,秀眉微蹙,嘟着嘴滿是責怪。

她一襲素色寝衣,袖口沒有繡梅花紋,身上也沒有梅花和寒山月糅合香氣。

司馬淮定了定神,擦擦額頭黏膩的汗,半晌才道:“愛妃。”

原來是一場夢。

他起身鎮定片刻,掀開一看,被褥下潮乎乎的,啞聲叫了水。

守在門外的內侍聞三更天叫水暗自稱奇,陛下和娘娘明明已經歇下了,怎麽又……難不成半夜又起了興致?

熱水和濕帕魚貫而入。

司馬淮獨自清洗了好幾遍,換上整潔的寝衣和被褥,才重新躺下。

身畔的張貴妃不依不饒地扭着頭,臉色鐵青,一副女兒家的幽怨模樣。

今夜是她侍寝,陛下叫水不是跟她也就罷了,夜半還喊其他嫔妃的名字,那樣纏綿柔情,實在太侮辱人了。

司馬淮攏了攏女子的肩膀,象征性地安慰兩句,心不在焉,久久悸然,被噩夢的殘影纏繞,呼吸紊亂,悵惘若失。

他怎麽會做那樣的噩夢,怎麽會……夢見她呢?

對天發誓,他對她絕無龌龊念頭,便是沾一點邊也沒沾過。可夢中那股熟悉的梅花香氣,除了她沒有第二人。

司馬淮渙散躺在榻上,被清亮亮的月光弄得睡意全無,腦海中一團亂麻。

張貴妃聞他的靜默,不敢再耍小脾氣,識趣湊了過來,“陛下——”,毛茸茸的腦袋鑽入懷中,蹭來蹭去。

司馬淮卻側了側身,再無興致了。

……

白日,司馬淮批罷了奏折,煩惱地揉着額角,卧在長椅上小憩。

太陽穴依舊隐隐作痛,好像有一把錐子在裏面狠狠地攪,神經恍惚。

張貴妃捧來葡萄果酒,汁液盈盈泛光,斟滿一杯恭敬奉上,“陛下累了,歇息歇息吧,請品嘗西域美酒。”

司馬淮頓了頓,接過,道:“多謝愛妃。”

張貴妃細眉皺着,含有幾分嬌嗔,對于昨晚之事猶耿耿于懷。

她入宮一年多,長相是同批秀女中最出挑的,素來聖眷優渥,恩寵為旁人所望塵莫及,昨夜陛下在睡夢中竟無意識喚出了其它女人的名字!

不知哪宮的嫔妃有這等能耐,勾走了陛下的魂兒,叫陛下神牽夢萦。

據她所知,宮裏并無姓王的嫔妃。王乃大姓,有太原王氏和琅琊王氏,若這種貴女進宮必定會曉谕六宮的。

張貴妃估摸着,多半是個大膽妄為的婢女。

如今內闱寂寥,後位空懸,她兢兢業業侍奉陛下,還指望着有朝一日登上皇後的位子,絕不能這時候出差錯,讓哪個狐媚子捷足先登爬上龍床。

“陛下……”

張貴妃沖司馬淮發着嬌嗔,無辜可憐的眼神,柔情似水,“您飲了臣妾的西域美酒,是不是欠臣妾一個解釋?昨晚夢中呼喚的妹妹到底是誰,哪個宮的?”

司馬淮心涉游遐,下意識浮現一個女子清骨窈窕的背影。前日她還叩首在他膝下,自稱臣婦,拜謝皇恩浩蕩。她丈夫在她身邊形影不離,她是個深閨婦人。

這念頭像一座深淵,漆不見底,他必須懸崖勒馬。

他咳了咳,“沒什麽,噩夢罷了。”

張貴妃才不相信這等敷衍,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若非陛下白日裏留了情,夜裏怎會念念有詞地呼喚?

待欲再行纏問,司隸校尉孫壽求見。

司馬淮揮手,推開了張貴妃,趁機讓張貴妃暫時告退,整了整衣冠,正襟危坐面見張壽。

張貴妃跺跺腳,心不甘情不願,瞪了司隸校尉一眼,只好服了服身暫時告退。

孫壽小步趨至禦前,跪地叩首,朗聲道:“微臣有要事禀啓奏陛下。”

司隸校尉主管官員監察,常常劾奏百官不法之事,為百官忌憚孤立。

尤其是這個孫壽,性剛讦,是個謹遵儒教的禮法士,朝中流傳他“唯解彈事”——即不會幹別的,就知道彈劾人。

此人鑽牛角尖,從前常令司馬淮頭疼,現在卻發現是難得的直臣。

司馬淮長袖一甩,“卿何事啓奏?”

孫壽清了清嗓子,開始長篇大論地劾奏。

此番他要彈劾的名單有三項,好巧不巧全都關于琅琊王氏。

一者,王崇的嫂嫂病重逝世,王崇不思哀傷不尊孝道,反而與友人宴飲達旦,絲竹管弦聲震四鄰。

二者,王潇的妻子常年受公婆責罵,忍氣吞聲,因王氏家大業大不敢和離,走投無路跳河而死。王潇事後無絲毫悔改之意,立即另娶嬌妾。

三者,王實酷愛豪宅樓閣,為與人鬥富,诨號“錢癖”,霸占了一整條街,欺得商人百姓無家可歸,民怨載道。

“琅琊王氏乃朝廷蛀蟲,無視孝道,害人性命,侵吞民脂民膏,合該重罰!”

孫壽義正言辭,振聾發聩。

司馬淮默默聽了半晌,道:“卿家,此皆為小事,有些還是王家的家務事,不涉及朝政,莫要小題大做了。”

孫壽聞此怒發沖冠,痛心疾首,立即辯駁道:“陛下明鑒!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琅琊王氏屢屢犯上作亂,目無王法,毫無節制觸犯禮制,遲早釀成大禍!”

司馬淮咽了咽喉嚨,很為難,非是他不想責罰,他現在的實力去招惹琅琊王氏,實無異于以卵擊石。

士族門強如此,他這龍椅上的皇帝不過是權臣掌中物,毫無實權。

“孫卿稍安勿躁,此事容後再議。”

孫壽不滿陛下這等敷衍的态度,拿足了死谏的架勢,力辯道:“陛下,萬萬拖後不得!包括琅琊王氏在內,滿朝門閥皆不思進取,處事無官官之心。九品官人法積久生弊,應該變革為更先進的選人方式,扼制士族繼續坐大!”

那些書香世家出身的士大夫,漢末稱為“清流”,讀書出仕,靠依附權臣才能存活,僅僅是權力大樹上的菟絲花。

本朝卻不同,這些衣冠搢紳自身變成了權臣,執掌中樞,宗室王公乃至于皇帝要反過來仰息于他們。

從前,名士只是皇權的裝飾品,而現在,皇權卻淪為門閥的裝飾品。

“六朝何事,只成門戶私計!”

說着,孫壽以袖拭眼,涔涔落下老淚。

司馬淮連忙叫人給孫壽賜座,上熱茶,“孫卿稍安勿躁,朕聽命便是。”

他何嘗不知門閥蠹蟲,從前做過多少次努力,文硯之,岑道風,一死一傷,皆是铩羽而歸,與門閥碰得慘敗。

歷朝歷代都有威脅天子的臣權力量,卻從未有爵位蟬聯如琅琊王氏之盛者,他面臨的困難是空前絕後的。

當初立國時先帝邀與王氏先祖王導共生龍床就是錯的,“王與馬共天下”,名器相予,禦床與共,害苦了後面的帝王。

司馬淮深知自怨自艾沒有用,打起精神,對孫壽道:“卿且放心,此事朕記下了,心中有數,日後自然會秉公處理。卿乃社稷肱股之臣,朕心中感激,遇見疑難時會咨詢孫卿您的。”

說着又請孫壽休息了會兒,便請內侍送孫壽出去。

孫壽一噎,事已至,無話可說,只得拂了拂袖子一步三嘆去了。瞧那架勢不會善罷甘休,還會繼續彈劾王氏。

司馬淮目送孫壽背影,其實不希望孫壽過于得罪琅琊王氏。過剛易折,跟門閥正面硬剛的哪一個得好下場了。

如今朝中可用忠臣屈指可數,他已經失去了文硯之、陳輔等人,目前可用的也就岑道風和司馬玖,不想再失肱骨了。

好容易送走了孫壽,司馬淮疲憊地坐了下來,滿臉寫着沮喪。

琅琊王氏。琅琊王氏。

這四個字溢滿了腦子。

他俯身雙手撐膝,深深呼吸,嘗試靜下心來思考當下困局。他強迫自己忘記昨夜那場噩夢,保持清醒的頭腦。

昨日剛剛大封了琅琊王氏。

王氏一文一武。

王家人才濟濟。

王姮姬和郎靈寂是夫妻……

王氏無懈可擊,唯一的薄弱點似乎就是荒謬立了個女家主。王姮姬困囿在閨闱中無法出現在朝堂之上,現在完全淪為郎靈寂的傀儡,被暗地裏控制住了。

司馬淮越試圖鎮靜,越鎮靜不下來。腦海深處始終萦繞着王姮姬的倩影,斯人昨日跪在面前的秀麗模樣,深深烙印在了腦海中。他抓着腦袋,頹廢又痛苦。

最終,他靈光一現,像忽然想起了什麽,抓住了救命稻草般,迅速來到內殿翻找自己儲藏匣,心髒咚咚跳如脫兔,好在最後将那張密密麻麻寫滿字的紙卷找了出來。

幸好,幸好。

司馬淮如釋重負,情不自禁将那張紙卷抱在了懷裏,視若珍寶。

他擦了擦額角的汗,小心翼翼将紙卷展開,紙質薄脆,部分邊緣已有些泛黃發硬。

好在上面的字跡清清楚楚,即便有些墨暈也可辨認字形,各類草藥的形态、功能、劑量極盡詳細,端端是文硯之生前親筆所書。

文硯之活着時将此秘方交于他,說是放他這一份,放蘅妹那裏一份,以防日後再有人中情蠱之毒。

郎靈寂秘密控制王家小姐的秘藥,實際上早已被人破解,解法就在這些密密麻麻的小字中!

這似乎是對付郎靈寂的殺手锏。

沒了情蠱,王姮姬怎會甘願留在郎靈寂身邊?

司馬淮精神振奮,朗聲道:“來人!”

內侍立即恭敬入內,司馬淮道:“前幾日禦賜的封賞給王氏送過去了嗎?”

內侍答并未,王家這次升遷的官員太多,禮部還在清點賞賜的清單,估計再需要五日才能送到王氏。

“陛下有何吩咐?”

司馬淮心裏有了計較,吩咐禮部把王氏的賞賜召回,他要重新審查一遍。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