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疑心
第080章 疑心
次日回轉王宅後, 管事的第一時間将陛下給小姐的封賞送到了姑爺面前。
雖然那上面寫着“王姮姬親啓”,但下人們不約而同把王姮姬越過去了。偌大的一座王宅,人人心知肚明是姑爺做主。
封賞是一個四四方方檀木小盒子, 嚴絲合縫扣着, 看起來平平無奇。
郎靈寂漫然道,“打開。”
盒子被暴力拆毀。
裏面是一些玉石墜子,宮裏很常見賞人的那種, 外加一封信。信上司馬淮以皇帝的口吻對話琅琊王氏的家主,語氣嚴肅公整, 只像一封普通的慰問信 , 談論的是國家社稷和公事。
郎靈寂道, “用蠟燭烤一烤。”
下人立即照辦,墨跡仍然是墨跡,并未有以秘料寫成的暗語浮現。
郎靈寂說,“泡水裏。”
信箋被泡在水裏檢查、又滴了幾滴人血上去, 依舊毫無異樣。
字跡只是最普通的楷字,用語嚴謹而疏離, 行列間亦構不成藏頭詩。
信只是信。并無機括。
似乎, 想多了。
郎靈寂淡哂了聲,打量着那信箋,叫人拿下去當垃圾銷毀掉了。
……
皇宮,司馬淮忐忑難安。
時間一刻一秒地流逝, 角落銅壺沙漏的窸窣聲被加倍放大, 分外難熬。
他左右徘徊走來走去, 內心如熱鍋螞蟻, 晦暗的心思如藤蔓一般滋生着,反複爬梳着這幾日發生的事。
終于, 給王家送封賞的禮部官員前來複命,司馬淮顧不得尊卑急切詢問:“王家什麽反應?”
禮部官員被這一問弄懵了,只中規中矩答:“王家受了賞賜,感恩于陛下,稱頌皇恩浩蕩。”
司馬淮又道:“那帝師呢?可有說什麽話,或有什麽表情?”
禮部官員道:“微臣前去送封賞時,帝師和王小姐外出放馬,并不在家中。”
司馬淮徐徐吸了口氣,未置可否,陰雲依舊籠罩在心頭。揮揮手遣退禮部官員,面色焦黃,胸脯咚咚跳了許久。
本來他打算借着這次封賞機會,将文硯之留下的解蠱藥方秘密藏在禦賜之物中,遞給王姮姬,共研攆蠱之法。
但鬼使神差的,他沒這麽做,臨時将藥方撤了回來,封賞裏只放了例行的賞賜和例行君王的慰問信。
……幸好,幸好,這一步走對了,不然大事毀矣。
王姮姬被郎靈寂操控,居于深深的繭房深處,根本收不到禮物和秘信。貿然将藥方暴露不僅自陷大禍,更害了她。
試想,她一個深閨婦人,若被誣陷與皇宮私通,郎靈寂會怎麽對待她?
她私下裏忍辱負重,過得并不好。
司馬淮鎮定下心神,咳了咳,整理衣冠,懸崖勒馬,為時不晚。
文硯之留下的解蠱之方是目前唯一的出路,他絕不能草率浪費,定要親自交于王姮姬的手中。
可惜他是君王,她是臣婦,同為傀儡,一個在深宮,一個在深閨,身份禁忌,輕易沒有見面的理由。
他只能借着宴席朝會遠遠望她一眼,每每她丈夫都陪在她身畔。
司馬淮湧起莫名的情感,那夜春..夢的殘影仍萦繞在腦海,随着時間的流逝,欲念不減反增,越來越清晰,蠢蠢欲動。
他這幾日都沒踏進後宮,獨自躺在寝塌上,渾身燥熱若燒。為了防止再做那樣的夢,常常夜半浸冷水浴……
司馬淮甩甩頭,盡力忘掉那些雜念,保持精神的清醒。
他将藥方貼身縫在衣袖深處,以防被人察覺。
他一定要幫王姮姬解開身上的情蠱,使王姮姬有充足底氣離開郎靈寂。
為了江山社稷,更為了她。
……
出去跑了一趟馬,王姮姬很開心。但這開心沒持續幾天,她又回歸到從前郁郁寡歡的狀态,生活一灘死水。
在這場政治聯姻中她是受害者,每日與姑爺綁定,處處束縛,宛若裝在一個套子裏,失去了活氣。
有時候馮嬷嬷納悶,同樣是政治聯姻,二公子和公主殿下那麽圓滿幸福,她們家小姐就日日掙紮在泥潭中。
姑爺對小姐時冷時熱,擺明了不把小姐放在心上。姑爺無意于小姐,也不放小姐和離,兩人硬生生綁定着,熬着,任小姐一日日虛耗下去。
小姐幾歲的時候活潑明媚,開朗愛笑,一天到晚纏着老爺說個不停,如今嫁人了,靈魂仿佛被抽去半截,和姑爺在一起和行屍走肉沒什麽兩樣。
王姮姬聽聞陛下的封賞來了,命馮嬷嬷負責此事,務必将哥哥們的封賞分發妥當,到底是用政績和戰功換來的。
馮嬷嬷拍着胸脯保證道:“老奴做事小姐放心,聽說這回還有您的封賞呢。”
王姮姬微微驚訝,“我又沒什麽功業,領受封賞着實愧不敢當。”
馮嬷嬷道:“小姐此言差矣,您作為咱們琅琊王氏的家主,公子們立功就是您立功,自然得有您的封賞!”
王姮姬随馮嬷嬷一道去分揀封賞,找來找去,卻發現沒有自己的。
馮嬷嬷急躁,來來回回又找了好幾遍,“這怎會?……老奴這就查查禮單!”
王姮姬制止,未曾在意。封賞而已,她過慣了錦衣玉食的生活不缺什麽。
說實際的琅琊王氏富可敵國,許多皇宮沒有的東西王氏都有,這些賞賜雖然稀罕,王家人未必沒見過,圖的只是禦賜的好名頭罷了。
馮嬷嬷尴尬地轉移話頭,之前宮裏明明傳話說有家主的一份封賞的,誰料又沒有,聖心難測,到底是反複無常。
“咱們家其他公子們的封賞可真是豐厚!成堆成山的,叫人眼花缭亂。”
王姮姬瞧着那些花花綠綠的珠玉寶器,叫人挑揀出二哥那份,一會兒親自送去。
她回到書房,處理這幾日外出賽馬落下的朝政事。她這家主當得輕松自在,僅僅需要閱讀一些拟好的公文。
司隸校尉孫壽彈劾琅琊王氏三名官員私德不修,上綱上線,言辭激烈,要求陛下重重懲處王氏。
這位有名的直臣不是第一次彈劾琅琊王氏了,滿朝文武無論多麽位高權重者,或多或少都被他彈劾過。
二哥一直想拔掉這顆眼中釘,奈何找不到好由頭,此人又有個忠心為主的名聲遠揚在外,便遲遲沒動手。
王姮姬閱罷,三位被彈劾的哥哥所犯之事零碎瑣屑,道德有罪律法無罪。
她當然知道王崇喪期飲酒宴飲、王潇逼妻跳河、王實鬥富成癖,但作為家主不方便因此公然責怪哥哥們。
門閥世界的玩法和外面大有不同,完完全全靠人情和裙帶關系聯絡,人人為我我為人人,任何一環都不是孤立的。
既生長在這片土壤上,受過滋養,那麽無論是好是壞,都要對這片土地忠誠。
她提筆蘸墨,昧着良心以“名士風度”向陛下解釋三位哥哥的行為。所謂名士,骨子裏颉颃儒家禮法,行事與常人不同,請陛下諒解,勿信孫壽等人的佞言。
寫罷,她深深吸了口氣,将奏折阖上,道:“他呢,知道這件事了嗎?”
馮嬷嬷默認問的是姑爺,“知道,這些奏折就是從中書省發過來的。”
孫壽那老匹夫算什麽東西,也敢和琅琊王氏對着幹,姑爺若出手他這把老骨頭連渣滓都剩不下。
他此時上蹿下跳地嚣張,僅僅仗着和張貴妃是遠房表親罷了。
王姮姬稍稍放心,既然郎靈寂那邊平靜無瀾,說明此狀無關緊要,純屬孫壽的例行彈劾,随意剔除即可。
起身,揉揉眼睛,伸了個懶腰。
不經意間,蠱瘾卻忽然犯了。
心髒異樣一剎,她莫名感到思念和悲傷,眼前隐約浮現郎靈寂道身影。
情蠱發作得越來越強烈了,明明前幾天她剛吃過解藥,夫妻又同房過。
初初中蠱時,她還能靠意志力硬挺過去,現在精神仿佛遭到了情蠱的腐蝕,千瘡百孔,依賴至極。
她舌尖幹燥得很,咽了咽喉嚨,在妝匣的暗格裏翻開翻去,試圖找出一兩顆剩餘的糖。可是沒有,一顆也沒有。
剛才還好好的,馮嬷嬷見她臉色蒼白的樣子,跟着急道:“小姐您找什麽?老奴幫您。”
王姮姬眼圈隐隐發青,晶瑩的淚珠挂在眉睫上,“糖,糖,我要糖。”
馮嬷嬷撓着腦殼,那種糖只有姑爺那裏才有。小姐之前靠意志力強忍,後來不得已一個月服一顆,後來藥性撐不到一個月,到現在僅僅幾天就瘋了喊着要吃。
“小姐別怕,您去找姑爺要!”
幸好姑爺今日不在中書省,就在府中與二公子議事。這幾日他們一家人住在老宅,往來串門很方便,咫尺之遙。
小姐的這種病犯了其實都不需要糖,只要姑爺撫一撫親一親抱一抱,萬事大吉,躁動和病蠱自然安定下來。
王姮姬悶聲答應。
至王戢的院子,馮嬷嬷急切詢問郎靈寂道下落,副官淩霄答:“九小姐找姑爺?姑爺和二公子正在書房議事,似乎很重要,關系到陛下立後。”
……立後。
這詞突兀闖進馮嬷嬷腦中有些陌生,早在陛下為藩王時就娶過一任正妻,奈何斯人早逝,後來陛下又在宮變中被吓得癡傻,再娶之事便遲遲沒着落。
如今九州動亂初定,後宮張貴妃一枝獨秀,陛下是該添新人了。
這原是利于江山社稷平穩的正事,可她們家小姐急,不得不叨擾。
“勞煩通報一聲,我們小姐要見姑爺!馬上。”
淩霄見王姮姬面色蒼白,亦凜了凜,拱手請道:“不必通報,都是自家人,小姐急的話直接進去吧!”
至內院,氣氛有些怪異,隐隐傳來尖細啜泣聲,是女子的聲音。
王姮姬和馮嬷嬷不約而同腳步一滞,面面相觑,書房之地怎麽會有女子的哭聲?二哥素來對公主忠貞,萬萬不會私藏婢女,做出那等逾矩之事。
……卻是想差了。
書房內,王芬姬和王清姬正在,王芬姬垂頭不語,王清姬則以袖抹着淚,眼睛哭得紅彤彤的。
她們都是王氏的女兒,出于不同宗支,王芬姬行老七,王清姬行老八。王姮姬幼年曾和她們玩耍,後來王姮姬女扮男裝去讀了書院,關系便漸漸疏遠了。
王戢盤踞于高堂之上,道:“……此番送二位妹妹入宮,要好好侍奉陛下。宮中有個什麽風吹草動的,及時禀告。”
王芬姬情緒尤為激動,聞此啜泣聲再也隐不住,崩潰沙啞道:“二哥,我不願入宮。”
王戢道:“這不是你願不願意的事。”
郎靈寂亦在。他冷色沉浮施施然坐在旁邊,雖一句話沒說,這兩個人卻是他點名要送進宮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