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11章 第 11 章
1
裏面堆放了很多東西,但最引人注目的是正對面靠牆站着的假人模特。
乍一看到的時候,祝吾被吓了一跳。
他差點以為看到了自己。
只是模特沒有臉,少了些真實感。
祝吾圍着模特繞了一圈,确認這個東西不會動也沒有生命,只是一個死物,他才失了興趣。
其實祝吾并不知道,這具假人模特是特別定制的,和市面上常見的假人模特不太一樣。
大概搞藝術的多多少少都有些怪癖,陳二三就特別執着于自己理想中的男性軀體。
他要精确到每一個尺寸,每一個線條的弧度都要美得符合他的标準。
只是普通的假人模特讓他不夠滿意,現實中又沒有碰到特別合心意的人。
每每不是多了,就是少了。
陳二三要求必須要有肌肉,展現出男性的荷爾蒙,可又不能爆發力太強,顯得太粗魯;又要求腰要細,卻不能太軟;臀部要夠翹夠圓潤,又不能顯得太引人遐想;還有那雙應該筆直修長的腿,從小腿到大腿,每一個線條都要流暢而優美。
如此種種,近乎嚴苛的标準讓陳二三找不出符合他理想的模特。
他差點沒辦法完成自己的畢業代表作。
哦,陳二三主修的并不是服裝設計,輔修才是。
于是最後他按照自己理想中的身材打造出了現在這具體型完美的模特。
無論是那弧度流暢的曲線,還是結實分明的肌肉,從脖子到肩,再到腰,再到修長的手臂與筆直的腿,都堪稱完美的典範。
世界上身材最好的模特也無法達到這具假人模特的十分之一。
所以這具模特沒有臉,他只是一個假人模特,一個完美卻不會存在的假人模特。
祝吾對這個模特雕像失去了興趣,轉身就跑到了旁邊挂着各種布料的架子上。
五顏六色的布料分成了不同的材質擺放,有雪紡、棉麻,還有真絲、緞面、棉等各種各樣的布料。
不知道的還以為這裏的主人有什麽收集癖。
祝吾不認識這些東西,只覺得裏面有些顏色特別好看。
當陽光照射進來的時候,那些布料仿佛彩虹一樣發着光。
能看出主人經常打理這裏,甚至不常用,很多材料都很幹淨,泛着保存良好的光澤,只有靠窗的桌子上擺着一個近段時間才用過的針線籃。
上面放着一小塊沒裁剪完的布料,穿了線的針頭還紮在布料上。
明媚的陽光透過玻璃照了進來,沒有關緊的窗透進一縷溫柔的風,讓那些五彩缤紛的長布在地板上映出了生動而柔和的影子。
祝吾在那些被風吹起的布料下穿梭,奔跑跳躍的身影像個自由自在的精靈。
連身上那些細小的絨毛都被風吹得往後倒,好像海面上波光粼粼的金色陽光。
很快,跑出一身熱氣的他跳上了桌子,樣子有幾分興奮。
沒過一會兒,他又轉頭看向了擺放在桌角的一張相框。
潔白的紗質窗簾被風吹的蓋住了相框,影影綽綽地擋住了照片的樣子。
祝吾小小的身體鑽進了柔軟的窗簾下面,看清了相框裏的人。
雖然祝吾天生地養,但他知道每個人類都有父母,那是一種極其厚重且無法割舍的東西。
可他卻從未見過陳二三的父母。
他有時候覺得陳二三這個人就和他一樣,仿佛生來就只有自己。
祝吾伸出爪爪摸了摸照片上的人。
這是陳二三的父母嗎。
祝吾歪着頭,樣子有些疑惑。
他知道人類有多脆弱,光是短暫的壽命就是人類致命的弱點。
所以他看到的第一眼就知道,陳二三的父母年紀太大了,大到不符合常理。
灰白的頭發,佝偻的身體,還有褐色的老人斑,都代表對方的生命即将走到終點。
可照片裏的陳二三卻還只是一個小小的少年。
祝吾趴在桌子上,一眨也不眨地盯着照片,潔白的窗簾蓋在了他的腦袋上,好像純潔的白紗。
突然,門口傳來了動靜。
祝吾回頭看過去,身高腿長的陳二三站在門口,看到他的時候,明顯頓了一下。
“麗麗,你怎麽在這。”
祝吾不太喜歡陳二三的語氣。
他為什麽不能在這。
在這個房子裏,還有他不能去的地方嗎。
祝吾站了起來,一爪子把腦袋上的窗簾撥開了。
陳二三的神情只有那一瞬間的變化,很快就恢複了往常溫和的模樣。
他手上抓着幾根麥稈草,赤着腳坐到了地毯上,溫聲說:“你怎麽找到這個地方的?”
聽到陳二三和往常沒什麽兩樣的溫柔嗓音,祝吾的臉色才好看不少。
他哼哼了兩聲。
這種地方需要找嗎。
看到了自然就進來了。
畢竟這是他的地盤,只要他感興趣,什麽地方都能去!
陳二三當然聽不懂祝吾的回答,他側過頭,看向了陽光下那張洋溢着笑臉的照片。
相框很幹淨,但陳二三拿到手裏的時候,還是認真地擦了擦。
然後他點了點祝吾的小腦袋,笑着說:“來,叫爺爺奶奶。”
祝吾小小的身體往後晃了一下,他不高興的板起臉,擡起爪爪打落了陳二三的手。
陳二三也不生氣,只是溫柔地笑着。
他好像總是微笑,照片裏的陳二三也是這樣。
青澀白淨的少年笑的眉眼彎彎,站在兩個老人中間,像一棵挺拔的青松。
現在的陳二三依舊在笑,他看着十年前的自己,除了長開的眉眼,笑容沒有任何變化。
但祝吾卻覺得此刻陳二三的眼裏似乎含着很多情緒。
“這是我的養父母。”
陳二三将相框擺放在原來的位置,擡頭看向了窗外的陽光。
祝吾坐直了身體,安安靜靜地看着陳二三。
陳二三也看向了他。
似乎不知道該不該開口,畢竟對一只小豬崽說這些東西實在太過荒唐。
可又或許正因為他是一只小豬崽,陳二三才能說出口。
“我很小就知道我是被他們撿來的孩子,他們從來沒有避諱過這個事實。”
陳二三張開嘴,低眉淺笑,同時拿起了旁邊的麥稈草。
祝吾坐的端端正正,沒有去關注陳二三手上的動作。
陳二三連自己是幾歲被撿回來的都知道。
不過陳二三并沒有對此産生過任何激烈的情緒。
大概是從他記事起他就知道自己是被撿來的小孩,大概是他的養父母對他很好,大概是他天生就不是個敏感脆弱的小孩,所以他對于自己被撿來的事實接受的很快。
因為他不覺得這個事實會帶來什麽改變,他的生活依舊會平穩的進行。
要說陳二三有沒有想過自己的親生父母是誰,他肯定想過。
孩子對于父母的憧憬是天生的,尤其小時候的陳二三也經歷過被歧視的階段。
在一衆時髦的年輕父母中,只有他的父母是一對彎着腰幾乎能做他爺爺奶奶的老人。
不管是幼兒園的親子活動,還是小學的家長會,他都和別人格格不入。
偶爾他還會收到一些來自成年人憐憫的眼神。
陳二三對此煩惱過,也排斥過。
但只要他回到家,這些情緒就通通不見了。
他的養父母很好,真誠善良,樂觀慈祥,從未給過他任何壓力,哪怕是面對生活的困境,自始至終都很坦蕩。
就算出去撿破爛當清潔工,他的養父母也不覺得這是什麽羞恥的事情。
陳二三也不覺得。
所以其他人直到青春期才經歷自閉敏感的階段,陳二三卻早在小學就經歷完了。
他沒有在這上面花太長的時間,他很快就接受了現狀,也接受了自己。
周遭的環境不會阻礙他往前走的腳步。
為了減輕家裏的負擔,也為了不讓養父母擔心,陳二三從小就是個“別人家的孩子”。
考試年年第一,參賽永遠得獎。
他從不受周圍的影響,從小學到初中,再到市重點高中,一直到考上最好的大學,他就像獨自在峭壁上盛開的花,不受任何誘惑,不畏任何困難,勇敢堅韌的生長。
永遠獨立,永遠清醒。
可要說陳二三非得有什麽最出格的時刻,大概就是大二那年。
那一年,他的養父母去世了。
他把嚴于律己的束縛通通打破,體驗了了一個年輕人應該有的肆意輕狂。
也是那一年,陳二三突然發現,他一直茕茕獨行,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他無法再和人建立任何的親密關系了。
不知道是不是他一直和孤獨為伴,還是他太清醒了,清醒到了一種近乎麻木的程度。
他非常清楚的知道,他一個人也可以過的很好,就像小時候不讓養父母勞累,他一個人就可以伴着夕陽走上回家的路。
這一走,就是二十多年。
所以即便他站在人潮中,也依舊格格不入。
夏樹村是他養父母的家,在他考上大學确認他不再需要他們之後,這對老夫妻就回到了這裏落葉歸根。
這棟兩層的老房子只有一樓還能看到以前的痕跡,陳二三在裝修的時候沒有動一樓的任何東西。
因為那裏封存着一個珍貴的回憶,他養父母唯一的孩子,曾經就生活在那裏,從呱呱墜地到長大成人。
只是那個孩子在十八歲那年被浪沖走了,為了救一個溺水的人。
——
陳二三的聲音很好聽,是很适合說故事的嗓音,娓娓道來時有一種動人的深情。
他不曾向人說起這些過往,偶爾會停下來,看着桌面的光暈出神。
但很快他就會微微一笑,如春風拂面那般繼續用動聽的嗓音說着過往。
能夠看出來,他并未困于過去那些幸或不幸的事情,可祝吾還是在對方的訴說中感覺到了一絲淡淡的憂傷,還有一種不知從何而起卻令人空虛的孤獨。
人類總是那麽脆弱。
生如浮萍,家就是他們唯一的錨點。
陳二三的家沒有了。
那麽他的錨點又在哪呢。
祝吾伸出手,輕輕地摸上了陳二三的頭。
眉眼低垂的陳二三忽的一頓,他擡起眼,看向面前努力站直後腿用爪爪摸着他腦袋的小豬崽。
那雙漆黑的眼睛目不轉睛地看着他,帶着前所未有的認真和專注。
竟然,有一絲慈悲。
陳二三忽然就笑了,他趴在桌上,枕着自己的手臂,任由陽光照耀着他的臉龐,那雙看向祝吾的琥珀色眼眸在光下蕩着溫暖明亮的光。
此時此刻的陳二三,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