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把藥吃了。”
賀南拆開兩粒藥，将倒了溫水的杯子塞進皓沐手中。
皓沐安安靜靜的坐在床側，腿上搭了一條毛毯，聽話的接過藥，仰頭吃了，随後伸手，又将水杯還給賀南。
賀南沒有立馬接過杯子，只無聲的看着面前乖巧的皓沐，長嘆一口氣。
明知道酒裏有藥還不顧一切喝下去，真是個做事不考慮後果的瘋子。
見賀南遲遲沒有反應，皓沐擡頭看他，疑惑的眨眨眼。
藥效還沒褪去，微紅洇在他的臉側和眼尾，一雙眼睛噙滿生理性的水霧，氤氲朦胧。
賀南搖搖頭接走杯子，讓他去床上躺好，皓沐“哦”一身，整個人往後倒，抱住枕頭滾了一圈。
“賀南！”他仰起頭。
“叫小叔。”賀南糾正他。
“哦……”皓沐悻悻的垂下眼，很快，又露出一抹溫軟的笑，“賀南，我親到顧老師了！”
賀南：“……”
稱呼糾正無效，賀南也暫時不想聽皓沐今晚的“英勇事跡”，畢竟他還是有些生氣的。
他直接将人往被窩裏塞，皓沐的皮膚很燙，表情看起來也并不舒服，整個人處于一種迷迷糊糊的狀态，會因為不小心的觸碰發出很難受的輕哼，于是賀南不得不放輕了動作，小心翼翼的掖好被角。
在要抽出手時，皓沐的眉心忽的緊緊皺起，他明明閉着眼，卻本能似的跟了過來，将臉側倚在賀南的小臂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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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觸碰到帶有體溫的實物，緊皺的眉頭明顯舒展開了，整個人像是放松了似的，終于肯睡過去。
賀南觸碰他的額發，無聲的嘆了口氣。
他在床邊坐下：“等你睡着我再走。”
房間太安靜了，呼吸聲也極其清晰，并不平穩，忽長忽短，聽起來有些急促——皓沐不顧後果的喝了藥，這點苦他自己得受。
帶着滾燙溫度的呼吸打在手背，此時此刻的皓沐像只倚在窩裏的小動物。
很乖。
每每這種時候，賀南總會想起第一次見到皓沐的場景。
十四年前的某一天，他的哥哥嫂嫂毫無預兆的帶回來一個渾身都是刺的陰郁小孩。
小孩的衣服很幹淨，應該是新買的，可他的脖子，手臂，小腿——凡是裸露的皮膚都布滿了傷口，新傷加上舊傷，密密麻麻的疊在一起，幾乎沒有一塊好地。
小孩躲在兩個大人身後，充滿戒備的、警惕的看着他，毫不收斂身上的刺。
賀南花了很長時間才和這只小刺猬熟起來。
剝去身上的刺，皓沐其實是個十分陽光開朗的孩子。
哥哥嫂嫂——皓止千和童萱将皓沐照顧得很好。
皓沐似乎也比其他小孩聰明不少，從小優秀到大，跳了好幾級，提前考上大學，并有繼續深造的打算。
直到一年前。
皓止千和童萱去世了。
賀南聞訊趕到醫院，看到的卻是躺在病床上的皓沐，渾身是傷，面無血色，瞳孔裏沒有一絲神彩。
——他的手裏緊緊攥着白羽。
皓沐轉了身，柔軟的頭發碰到手背，有點癢。
身體不太舒服，但皓沐依舊是放松且愉悅的姿态，嘴角自然翹起，像是在微笑。
遇見顧晚洲，會讓你那麽高興麽？
賀南在皓沐的嘴角輕輕蹭了下，喃喃：“皓哥璇姐去世之後，很久沒看到你笑過了。”
-
皓沐醒來時，完全分不清現在的時間，窗簾遮光效果極好，窗外的光沒有漏進來一絲。
皓沐又在柔軟的大床上賴了會，又一翻身，将臉埋進枕頭裏，沒忍住笑了。
昨天他親了顧晚洲！
再之後的事他記得不大清楚，總之——雖然顧晚洲看起來十分生氣，但還是讓人給他開了一間房叫他好好休息。
他住的房間是顧晚洲開的！
皓沐将昨晚的事完完整整的回憶了一遍，以某種極其愉悅的心情起床洗漱，順便把關了一晚上的手機打開。
剛一開機，就看見來自魏成功的幾十個未接電話，還有一大串消息。
一開始——
【魏成功：你去哪了？你知道你自己錯過的是什麽機會？識相點就特麽把嘴閉緊給我回來！】
【魏成功：不管你躲到哪，都抓緊時間出來，你別特麽把陳導惹了！你想斷了自己的退路嗎！】
【魏成功：我最後給你一次機會，十分鐘內自己回來，你還想不想在圈裏混了！被我抓到有你好看的！】
後來——
【魏成功：沐沐，你不會出什麽事了吧？藥效起作用了，你可別被其他人看到，快回來吧，好不好，我不把你送出去了。】
【魏成功：陳導也說會原諒你，沒事的，我已經解釋清楚了，畢竟我一開始沒有告訴你真相，快回來吧。】
【魏成功：你應該是找到地方好好休息了吧，今晚先這樣吧，明天休息好我在辦公室等你。】
皓沐：“……”
看看這放的都是什麽屁。
除了魏成功，文永逸也發來了一大串消息——昨天魏成功找人的陣仗太大，文永逸身為皓沐的臨時行程助理，自然能夠得知此事，一面擔心皓沐一面又在微信裏将魏成功大罵一通。
皓沐回複他一切安好，文永逸幾乎是秒回：【太好了你終于有消息了，我昨晚直接去派出所報案，但失蹤二十四小時才能報警，我快急死了！怎麽樣要不要去醫院，你在哪，地址發我我去接你！】
好不容易安撫好情緒激動的文永逸，皓沐又給賀南發了“謝謝”，賀南并沒有立即回答他——這個點，賀南大概正在工作。
發完消息，魏成功的電話再次打了過來，皓沐懶得理他，直接關了靜音，下樓。
“叮——”
電梯到底，門剛一打開，一道耳熟的聲音傳了進來：“交出來。”
是林搖音。
此刻的林搖音正緊緊攥住一個男人的手，表情異常冷淡：“照片在哪？”
對面的男人眼神躲閃：“你到底在說什麽？我什麽也沒拍啊！不要污蔑我！”
皓沐仔細打量男人的長相。
滿臉憔悴，一臉胡茬，黑眼圈快掉到嘴角，看起來一晚沒睡——他的打扮顯然不是來五號公館消費的，看這精神狀态也必然不會是哪位顧客的司機，那就只有一種可能性。
狗仔。
情況一目了然，狗仔拍了林搖音的照片，被她發現了。
狗仔依舊在抵賴：“五號公館外圍可是開放拍照的，有那麽多人在拍呢，你總不能拿個攝像機就說是狗仔吧？其他人手裏也有好麽！”
林搖音冷冷的瞥了他一眼，正要開口，看到了電梯裏的皓沐。
她的眼神在一瞬間變了，柳眉微蹙，是一種十分複雜的神情。
昨天兩人才一起拍過廣告，不可能裝作不認識，她朝皓沐點點頭，算是打招呼，給他讓開了路。
但皓沐只是走出電梯，并未離開。
他問林搖音：“怎麽了？”
林搖音一開始并不想回答，思考片刻，還是說：“他拍了我。”
狗仔瘋狂掙脫林搖音的手，但甩了半天愣是沒甩開，只能狡辯：“我哪有，我帶個相機就是拍了麽？你剛剛不也看過了，裏面什麽也沒有！”
“嗯。”林搖音說，“儲存卡取出來了，相機裏當然什麽也沒有。”
狗仔見林搖音油鹽不進，只好将目光轉向皓沐，求助似的：“小哥，你也幫我說說話，我真的什麽也沒拍，她硬要我拿儲存卡，我是真沒有！”
皓沐沒有搭理狗仔，轉頭問林搖音：“你違法犯罪了麽？”
林搖音：“？”
她并沒有明白皓沐問這句話的意義，但想了想還是回答：“沒。”
“是公開行程麽？”皓沐又問。
“不是。”林搖音說。
“你不想讓其他人知道？”
“嗯。”
皓沐了然，他對那位狗仔禮貌的笑了笑，客套似的：“既然沒有任何違法犯罪，私人行程，不願公開，被發現了，那也只能說明你職業能力不夠過硬，你就把照片交出來呗。”
狗仔：“……”
怎麽可能交出來！
林搖音剛參加完選秀，被卡位沒出道，雖然節目已經結束兩三個月，但是現在她的熱度還在，更何況，他拍到的不止是林搖音，還有陳導！
陳志喬進五號公館的時候只有一個人，第二天出去時卻和林搖音一起，而林搖音昨天進來時還挺正常，第二天出來就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腳步虛浮。
兩人什麽都沒發生，這可能麽？！
陳導從未有過花邊新聞，在大衆眼中也是青年才俊的形象，這組照片，必然能賣出一筆不菲的價格！
想到下個月還沒着落的房貸，狗仔更加咬死不肯承認，直接把背包交出去：“說了沒拍就是沒拍，儲存卡沒有，包在這裏，不信自己看。”
皓沐沒有動狗仔的背包。
翻閱私人物品是侵犯隐私權的。
他問：“你有同伴麽？”
狗仔：“？”
皓沐：“哦，你沒有，你是一個人，你是剛入行不久麽？五號公館多有明星消費，也經常有商業宴會，你沒有門路，所以來這邊碰碰運氣？”
狗仔：“……”
皓沐一笑：“對了，昨晚顧老師也來了——顧晚洲，你有拍到他麽？能給我看看麽？也存在儲存卡裏麽？”
“……”狗仔被問得莫名其妙，“你到底想說什麽？我沒時間聽你說廢話，我要走了！”
說着他轉身就要走，腳才剛擡起來，皓沐的聲音再次響起：“儲存卡在褲子左側第二個口袋，拿出來吧？”
随後他又轉向林搖音：“只删掉你的這幾張，不碰其他的，好嗎？”
猛不丁被說出了儲存卡的位置，狗仔一怔，一口否認：“你在說什麽，我、我沒有！”
“剛剛和你說的并不是廢話。”皓沐說，“說話時人的情緒會放松，身體會自然而然呈現出‘無意識’的狀态，你的重心向左偏，視線下移，比起右腿，左腿的肌肉顯然更要僵硬一些，當我提到儲存卡的時候，尤其明顯——嘴巴可以說謊，但是身體和行為不會。”
皓沐依舊是一臉乖巧的笑：“可以拿出那個口袋裏的東西麽，如果我猜錯了，我向你道歉，并讓你離開，好麽？”
狗仔整張臉都沉了下來，手緊緊捂住口袋，林搖音冷漠的看着他，無聲的對峙片刻，狗仔放棄抵抗，不情不願的将儲存卡交給林搖音。
林搖音連接手機讀卡器，沒有立即點開。
她原以為皓沐會好奇她究竟被拍到什麽照片，以致于她不依不饒的要狗仔交出照片——畢竟被狗仔拍這種事太常見了，常見到太多人都已經麻木了。
但皓沐并沒有想要湊熱鬧的意思，轉身就已經來到前臺，辦理退房手續，還和前臺小姐姐聊了起來，小姐姐笑得開心，給他遞了一個箱子。
林搖音這才把注意力放到屏幕上，為了确保照片被徹底删除，她用軟件檢測了數次。
狗仔見照片沒有留下的可能，索性不掙紮了，直接問：“所以你和陳導到底是什麽關系？為什麽你們一起出來？想來想去真的很不對勁，你要真沒事被拍就被拍呗，多正常，為什麽一定要我删除？”
林搖音聲音依舊冷冷淡淡：“關你什麽事？”
狗仔：“……”
他怎麽想怎麽不對。
當初選秀播出時，他也有追過，林搖音并不像現在這樣冷冷冰冰的，在節目中，她一直是陽光小仙女的形象，節目才結束不到三個月，怎麽變成這樣了？就算是人設，反差也不能這麽大吧？
“好了。”林搖音拆下讀卡器，将儲存卡還給狗仔，狗仔接過，擡頭時恰好對上皓沐的眼睛。
明明是個看起來未經世事的男生，長得也極其好看，愛笑，陽光開朗，但不知道為什麽，狗仔總覺得這人不太好惹——不僅僅是因為剛剛幾句話讓他不得不交出儲存卡，更是一種感覺。
狗仔不敢和皓沐多交流，拿了儲存卡快步離開了。
直到皓沐在對面坐下，林搖音才發現，皓沐拿過來的是一個醫藥盒。
他看出什麽了？
林搖音下意識想要躲開，但皓沐比她更快一步，握住她的手腕，小心翼翼的撩起她的腕口。
再躲已經來不及了。
林搖音的整條小臂上，布滿了傷口。
新的傷口還在滲血，同已經結痂的舊傷口混在一塊。
早在昨天，皓沐便注意到了林搖音的不對。
雖然她總拿長袖擋得嚴嚴實實，但是偶爾幾次，還是會無意中露出來。
——正常人的手上是不會出現青紫色的傷痕的。
林搖音要擋，說明她不願意說，皓沐也沒有多問，他只是打開藥瓶，盡可能放輕動作幅度，小心幫她塗上藥。
“這個狗仔太過分了，居然沒認出來我，怎麽說好歹我也上過幾次黑熱搜。”皓沐抱怨。
林搖音沒回他，靜靜的看着皓沐的動作。
他似乎很熟悉上藥的步驟。
同時，她也看到了皓沐的手臂。
手臂上有淡淡的黑色素沉澱，遠了看不出來，但此刻因為塗藥，他們的距離稍微近些，看得較為明顯。
——很顯然，他曾經受過類似的傷。
“你穿長袖，我幫你纏一層紗帶，回去記得拆開，不透氣容易化膿的。”皓沐纏上薄紗帶，又輕輕撩下袖口，幫她系好袖扣，提醒道，“這種傷口不深，但還是要塗藥，否則很容易留疤。”
林搖音依舊一言不發。
她并不知道應該說什麽。
好在皓沐并沒有追問，他合上藥箱，準備還給前臺小姐姐。
與此同時，五號公館大門外停下一輛出租車。
文永逸沖出車門，直奔大廳，拉着皓沐上上下下來回檢查：“你沒事吧你沒事吧？真的吓死我了！還有哪難受吧，走，我們去醫院，王八蛋陳志喬……”
說到一半，文永逸才注意到身邊還有一個人，連忙将後半句咽下去。
聽到陳志喬，林搖音明顯不對勁，後背一顫，脖頸肌肉緊繃，瞳孔微縮。
皓沐注意到了，但林搖音完全沒有想要說的意思，他便沒有過問。
他拎起醫藥盒，對林搖音笑笑：“我先走了。”
“哦，謝謝。”林搖音怔怔道。
上藥時，由于不知如何應付，她并不覺得如何疼痛。
直到這會，藥水滲進傷口中，林搖音才感覺到手臂上隐隐作痛和隔着薄紗布和長袖襯衫的悶熱感。
此時是午後，陽光金燦，皓沐在文永逸的噓寒問暖中走出大廳，又在他臉頰上用力的搓了好幾下，像是在寬慰。
此時雲層散開，他就那樣站在斑駁氤氲的陽光中，臉上總是挂着輕快的笑容。
林搖音一點點握緊拳頭，用力得指尖發白，用力的指尖顫抖。
傷口的疼痛漸漸蔓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