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幽冥
第0019章 幽冥
如道書《雲笈七簽》雲:“夫人有三魂,一名胎光,一名爽靈,一名幽精。”此外有七魄,一魄天沖,二魄靈慧,三魄為氣,四魄為力,五魄中樞,六魄為精,七魄為英。
人故去後因果皆散,魂魄離屍,三魂七魄全者通鬼域門入地府,渡六道輪回,魂魄有損者奈何橋拒之,徘徊陰陽交界道,稱其為“鬼”。
“話本常談忘川水淌若流光,幽冥之花蓊蔚洇潤,搖曳生嫣。”洛肴突然貼近景寧耳畔,刻意壓低嗓音:“還說百鬼夜行,陰相詭谲。”
景寧喉結滾動,幹巴巴道:“好、真好...”
洛肴裝模作樣地嘆氣,“總歸是有死狀凄慘的人,化為鬼後也怨氣橫生,逮着個生人就要宣洩自身的怨恨,那幾乎要瞪出來的眼珠子...歪到肩上的斷脖子...保不齊你回頭一望,他就正趴在你背後...”
景寧緊緊把鏡明抱在懷中,感覺後背有風拂過,陰森森的。
景昱搭上景寧肩膀,無奈道:“洛公子,莫要再吓景寧了。”
洛肴眨眨眼,斑駁餘晖潲落在瞳孔中顯出寥若星辰的無辜,“你吓着了?”
“沒有沒有。”景寧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卻是一刻也不敢松開鏡明。
洛肴歪歪斜斜地往巨石上一倚,頗覺得等待月升的時間索然無味,白飄飄仙君正指導景祁劍道,方開始他懶得掀眼皮,可那襲長衫卻總萦繞不去,他的心緒稍不堅定就被勾着跑,一場劍道無意中竟看全了八分。
卻月觀劍道名喚冰鏡,意境冷冽,一招十二式,全道共九招,皆以月相命名,依次為朔月、峨眉、上弦、漸盈凸、望月、漸虧凸、下弦、殘月和晦月,以變幻莫測著稱。
九招一輪,冷風飒然,攻防具備,靈息随心法貫通經脈,映雪随劍招來去無方,如浮光掠影又若葭月飛雪,抹、點、截、刺、撩、攔,無不靈妙。
劍意淩霄排空而上,激得樹冠枝葉狂舞,而劍刃卻直指一處,唯聞長嘯馳空。
劍意狂而不亂,剛內帶柔,密中有疏,乍眼望磅礴浩茫,萬葉震顫似要頃刻脫枝纏身,卻實蘊巧勁,最終落入映雪劍上之葉,唯劍刃所指爾。
洛肴支着下颌若有所思,朝看得專注的景昱景寧二人呼了聲哨:“你們怎的不比劃比劃?”
景昱難得語噎,幹咳一聲:“有景祁在前...我還是不獻醜了。”
“我劍道不好嘛。”景寧對自己的不學無術振振有詞,他一手拍拍景昱,一手遙指景祁:“景昱是經法考核的榜首,景祁蟬聯多年劍道考核的第一名,我才不和他們比試呢。”
洛肴唇角一翹,擺出副恍然大悟的樣子,“我明白了,子曰三人行...”
景昱頰邊梨渦若隐若現,憋着笑接道:“必有拖油瓶。”
氣得景寧大罵景昱笑面虎,說他的心切開都是黑的。
罵罵咧咧半晌,他的腦回路不知怎麽拐到了卻月觀休沐假太少,又不知怎麽扯到了滄州的火燒,拉着洛肴和景昱竟從日落絮叨到了月升,洛肴起初還嗯兩聲,後來尋理由遁逃,躍上樹頂小憩,景寧的聲音還模模糊糊地打着旋兒飛上來。
讓洛肴不禁由衷感嘆景昱脾氣真好,他從來沒有哪一刻這麽期望自己耳朵是聾的。
月色恬靜,光輝似水。
沈珺走近的第一句話便是板着臉對景寧道:“閉嘴。”
再加上景祁那雙下三白眼一掠,景寧頭點得跟翻轉九十度的撥浪鼓似的。
已是子時,圓月清亮,但投射在井壁之上卻好似被墨色吞噬殆盡,芙蓉靜卧其中。
深不可測的幽暗井底徐徐流淌着銀光,如浪湧,如潮漲,輕盈蕩漾,漣漪層層,仿佛胸脯呼吸的起伏,一下高昂一下低落地緩慢漫溢,漸至井口。
衆人目光落在這片無暇月華上,洛肴率先以掌作勺舀動銀色,觸感仿若無物,但再擡起手時确有液狀從指縫流逝,掌心留下一小片光影。
洛肴在唇上一沾,舌尖一舐。雖然他有陰陽眼,不需要借助外物便可看見魂魄,但也實在新奇月光有何滋味——不過頗為失望,無滋無味,寡淡得很,甚至都不知曉是否嘗到。
餘下人略有遲疑後也都效仿他的動作,待衆人皆飲畢,洛肴兩指夾着張離魂符,“禁術禁術,諸位全當作沒看見啊。”
說完一點兒反應時間也不給各位仙家留,熒藍鬼火猛地一竄火舌,他們目前就好似盤古開天地前的混蒙,極度的陰涼椎骨襲來,硬生生将那混沌撕破開。
裂幕之後,忘川河湧,彼岸花夭。
“黃泉路生彼岸之花,忘川河搭奈何之橋,橋過三生石,石上箴言:世路役役,最易沒溺。”
洛肴說這段話時哪也沒看,周匝墨色似倒進了他眼底,顯得有些無神。
“沿忘川河畔而行,盡處臨淵,深不見底,下為無間道獄,鎮十殿閻羅與十八地府,魂魄由此入,算鹹功德因果,或投煉獄,或分六道,輪回轉世。”他餘光見沈珺凝視着一處,便順着視線望去,“認識?”
沈珺語調無起伏道:“不認識。”
“看他們耷拉的舌頭便可知是黑白無常,牛頭馬面也好認,不過別同他們搭話就是。”洛肴回頭對景寧道:“尤其是你。”
景寧心說我哪裏敢,一縮脖子整個人都像菜葉子曬蔫了。
“立夏魂魄不全,無法過奈何橋,必然是在陰陽交界道徘徊,你們在此處定能尋到她,我就先行一步。”
沈珺往他衣領一勾,“去哪?”
“我堂堂鬼修,自然要和地府熟人打個招呼。”他側身與沈珺耳語,“仙君不必太思念我。”
沈珺微頓,對他的耳語持冷笑态度,松開指尖。
洛肴行向仿若虛無的深淵,黑暗中辨不清來路歸途,足下卻熟悉得好像走過千遍萬遍。
灼熱在脊背彌漫,刺痛的形狀是彼岸幽冥之花赤紋如血,自他尾椎處皮肉生莖拔藤,肆意搖曳到後頸,在整個背部開出一片绮靡的嫣。
洛肴阖上眼睛,忽然感到這副數十餘克的魂體是千鈞重負,宛若斷了線的飛鳶墜落、墜落無窮無盡。
他的顱腦霎時頓生呲裂之痛,被薄刃破開頭顱,活生生攪着其中的腦漿汁液,芒刺般的怨紮着他,紮得四處漏風,冷意狂灌,好像世間徹骨的涼都堆砌于此,直叫人想嘯、想掀、想将萬物都碾滅作塵,吹口氣就一并灰飛煙滅!
可他又想聖子浩氣清英、高潔出塵,碓磨魂魄作契斫锉血肉奉養,長跪閻羅殿只祈百歲永安無難。
他仿佛被斬作兩半,身首分離。
有什麽液體從頸間流盡,他手中緊緊攥着柔軟的事物,邊緣因墨水滲進織繡紋理而糊糊地暈開。
他頭疼,疼得如同又死了一次。
不知過去多久,才猛然好似有了歸宿。洛肴将眼睜開,心下苦笑自己燙得要滋滋冒煙,攤塊餅都能烙熟,面上卻甩着手跟大爺遛彎兒一樣往陰律司走,大搖大擺跨門而入。
判官聞聲擡眼,眉梢一提,“就回來了?”
洛肴含混兩聲,往座上懶懶一靠,撥弄判官屏扇上的垂穗。
“不書五百字還魂心得體會?”判官撫着長須,又忽地湊近摸他後頸,手冷得像蛇吐信子,被洛肴“啧”一聲揮開,判官也不惱,咯咯笑道:“幽冥聖器助你還魂,同時燒耗着你的精血,你這屍軀很快就要被它蠶食咯。”
洛肴渾不在意,倒是摁着太陽穴抱怨:“身子骨不好使,腦袋也不中用,什麽也記不得了。”他淡淡看向判官,“回陽前還擔心死而複生吓着旁人,誰知居然連個吊唁的人也沒有。”
洛肴砸砸嘴,“也不知我前世是哪方壞事做盡的歹人——”他眼眸一轉,戲法變臉似的揚起個笑:“判官大人,可否借命薄一觀?”
判官說想得倒美,又斜着眼問他:“當真一點兒也不記得了?”
洛肴聽見判官道或許不失為一件幸事,心中小人更是抓耳撓腮,在判官桌前左叩叩右敲敲,把判官煩得吹胡子瞪眼,“你回來到底是做什麽的?十殿閻羅的東西找齊了?”
洛肴袖內游魚般滑出一只半個巴掌大的銀瓶,瓶身素而亮,懸在他指根輕晃,襯得手如玉,卻是死玉。
他漫不經心地提起唇角,“撷月盞之月華。”
又在判官伸手時“诶”一聲收回袖中,跟地痞流氓逗小孩似的。判官白他一眼,“這麽快就尋到了?”
“半路上遇見位仙家官,他正巧也要尋撷月盞,就順道了。”誰知竟真的尋到撷月盞,在此之前,他和南枝可是快把各陰晦地刨個底朝天都無結果。
洛肴不知怎的想起沈珺所提之機緣,心弦總像有只手在輕輕撥弄。
判官兩條白眉蹙在一塊:“仙家官?”
洛肴随意點點頭,原只是随便提了一嘴,誰知判官眉頭解不開,謹慎問道:“漌月仙君?”
那只撥弄的手铮地彈斷根弦,洛肴不動聲色道:“如何?”
這二字像石子墜入水面泛起漣漪,判官的面色頃刻間複雜地擰起來,又猋忽歸于平淡。
“未有如何。”判官語調輕得如同虛響,似有若無地感喟:“或許是宿命吧。”
判官代天道執筆,經手命薄浩如煙海,有時也說不清“宿命”究竟是什麽。
凡人語谶言、卦象、掌上一道褶皺,修道人語因果、業障、不可偏搖的道心。判官在無數命薄添墨減墨,這過程又何嘗不是在自己命書填詞加句,才知天道之下有人企圖掙一掙宿命,也無力勘破“翻覆命運”這件事本身,是否也不過宿命的一部分。
或許是永恒對于判官而言實在乏善可陳,他一時竟生出幾分想道破天機的心思,不過終究是忍住了,誠如他方才所念,誰能知曉他的“道破天機”不是天機要他道破的呢?
于是他只問:“你當真想知前生事嗎?”
洛肴細想其實也不然,他每每腦中走馬觀花時都跟看話本似的,畢竟人死如燈滅,又何必汲汲執着生前。
但此刻他頭又痛起來。
提醒他已走到一處決絕的山窮水盡,走到世間愛恨癡嗔必有的終結,可即便如此,卻仍然有不願放手之事。
洛肴便點了點頭。閑閑腹诽自己或許是死于好奇心。
判官意味深長地望他一眼,“那漌月仙君身上有一...物,與你前世有關。”
說完擺出個諱莫如深的神情,再不肯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