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中元

中元

天氣仿佛火爐烘烤,慢火加熱,日漸升溫,肉眼可見的熱氣騰騰往上冒。

氣息彎曲,如蛇般爬上身體,稍有不慎就會窒息。

在外的行人無一不喘着熱氣,大道汗水流下沾濕衣物,猛烈的陽光與滲汗的皮膚來個觸碰,誰看起來都不好受。

道路的花草樹木倒是格外抗造,挺得筆直,一點沒曬蔫,反而開得茂盛。

不過人可不行,人會蔫。

好在一入夏,許秋筠就想起來裝空調。

自己出游回來後把那個呼冷氣的東西和周子安一形容,後者馬不停蹄讓人上門裝好了,畢竟他自己也快熱死了,平日大家待的後廳現在每天充斥着舒爽的冷氣。

七月意味着夏日,也意味着假期。

周子安和裘南齊齊放了暑假,前者一放假就找不到人,到處逍遙快活,後者完全相反,每周按時來店裏和許秋筠學東西,偶爾沒注意時間,天晚了就直接在這住下。

連帶着他的“貼身保镖”秦月明,一帶一,搞得店裏現在人口大爆發,分外熱鬧。

幾個閑置的房間都鋪好了床單,放上了生活用品。

天狗不喜他人領地有目共睹,江尋晝得知秦月明住進來後,以為對方被什麽東西附體了。

但店是許秋筠的,住進來肯定是得到了許可,他不能直接把人趕出去,只能不時用審視的眼光觀察他,稍有不對他會立刻出手。

許秋筠自然留意到,私下問他秦月明有什麽問題,江尋晝坦誠告知。

聽完,許秋筠欲言又止,耳邊響起了當初秦月明給出的理由。

——“我不放心裘南一個人住在這。”

開玩笑,這裏簡直是整個五區最安全的地方,管你妖魔鬼怪,誰來了都無法靠近分毫,我看你就是想一天到晚和裘南待在一起。

“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叫距離産生美。”許秋筠問。

秦月明應對自如:“我只知道思念難熬。”

許·沒談過戀愛·秋筠:卒。

說不過的他只能來點實際的,攤開手掌,微笑:“那先付一個月房租和夥食費吧。”

秦月明一頓,倒沒說什麽,很痛快地給了大筆金額,想必這點錢對他來說不算什麽。

許秋筠收下:“還有裘南的。”

秦月明:“……”

好了,這人就是在報複他。

回到現在,許秋筠沉吟半晌,幽幽道:“可能,這就是愛情吧。”

江尋晝:“?”

-

今天恰好所有人都在,大家圍坐在電視前閑聊。

周子安端了幾碗綠豆紫菜糖水過來,後面跟着陳知這個小尾巴,手上也端着兩碗。

“快,給我喝糖水,這天簡直熱死我,真想放個空調在廚房裏。”周子安坐到靠近空調風口的位置。

裘南說了聲謝謝,剛想拿一碗,就有人遞到了他手邊。

“謝謝。”這聲謝謝比方才小聲了許多,裘南看了眼秦月明理所應當的表情,還是有點不适應,低下頭認真喝糖水。

許秋筠不跟周子安客氣,喝着糖水還順口怼一句:“你有錢就能買,但你沒有,你只是個沒有經濟來源的窮鬼高中生。”

風水輪流轉,現在是許秋筠在資助周子安。

周子安皺起臉:“不是吧,這茬還記着啊。”

陳知老神在在:“子安哥,好好讀書就能賺很多錢,很多人現在月入百萬的。”

許秋筠笑着接話:“對啊,不過你作業還沒動吧。”

放暑假那天,周子安背了鼓鼓一書包回來,裏面塞滿了卷子和輔導書。

嚯,這就是當代高中生嗎?

“不是,怎麽就月入百萬了,小芝你別瞎看書,很多書都是瞎編來騙你的,誇張文學信不得。”

周子安揉揉腦袋,把自己揉成了炸毛,“暑假就是拿來玩的,上高三就沒人權了,我要趁早享樂。诶,作業開學前趕趕就寫完了。”

裘南不贊同地搖頭:“別想了,趕不完的,我們還要提早開學。”

兩人暑假後就是準高三了,高三生八月中旬就要回學校補課。

“人艱不拆啊。”周子安無能狂怒,但很快又恢複死豬不怕開水燙的狀态。

“對了,快七月半了。”說到日期,許秋筠忽然想起了這件事。他對坐在旁邊的江尋晝說:“七月半那天你要親自去守鬼門嗎?”

“對。”江尋晝回答。

七月半,鬼門開。

連通人間與地府的通道會打開,屆時,百鬼傾出。身為區主的江尋晝必須要親自去看守,以防出什麽亂子。

秦月明罕見開口:“需要我幫忙嗎?”許秋筠他們照顧裘南許多,他想出手幫一把,算是還個人情。

江尋晝沒打算讓人摻和,剛想拒絕,卻被許秋筠搶了先:“好啊,麻煩了。”

許秋筠朝他仰起下巴尖,像是在說:免費的勞動力不用白不用。

江尋晝了然,眼底浮現隐隐笑意。

夏日的夜晚本該是涼爽、熱鬧的。

今天平常也不平常,平常是指日歷上并沒有給這天賦予特殊的節日,不尋常則是街上人煙稀少,這座徹夜歡鬧的城市被熄了火,開始沉睡。

許秋筠點開手機看了眼——22:30。

鬼門會在午夜打開,也就是從七月十四的二十三點直到十五的一點關閉。

期間,他們要做的就是保證這裏不出亂子。

許秋筠和江尋晝走在街道上,旁邊跟着一個判官。

崔判官問:“都準備好了嗎?”

七月半這天崔判官要監守的是五個大區,縱然每個區有區主坐鎮,可萬一出了亂子他還是要及時趕過去。

每年這天他都恨不得有五個分身,每一個分身去一個區。

這次他特地來五區看江尋晝,因為他沒經驗。

“嗯。”江尋晝目視前方,臉上是一如既往的平靜。

“你們鬼差人手夠嗎?”低沉的嗓音加上身上黑色的沖鋒衣,往日冷淡的臉頓時平添一絲孤傲。

周遭慢慢降溫,許秋筠掃了眼旁邊的沖鋒衣,那還是出門前他提醒他穿上的,怎麽自己倒忘了穿多件衣服。

帶着寒冽的風掃蕩着整條街,許秋筠嘆口氣,打算忍着。

帶着體溫的外套落到身上,領子被它的主人往前扯,攏住了他的肩膀,領口傳來了當初意外聞到的熟悉味道,像冬日的北風席卷日光照耀之地,寒意與暖意交錯包裹。

冷冽。

帶點苦味。

江尋晝表面色不改,收回的手不自覺攥緊,遠沒有表面那般平靜。

自己僅是無意間看了眼,衣服就已經給了出去,就像是下意識的動作,未經過思考。

摻雜着本能意味的動作使他頭腦發麻,過電般連通了某根神經。

“當然不夠,好在今年你醒了,成為區主,這樣我就不用調一堆鬼差來五區守着。有些鬼差不想幹了就投胎,能一直留下來的沒幾個。”崔判官觀察四周,沒留意旁邊兩人的小動作。

許秋筠頓了頓,礙于兩人在交談,不好開口,幹脆直接穿上。

走着,準備到門開之時,崔判官和兩人道別。

判官不是常人,并不會有黑眼圈這種東西,但許秋筠硬是在他眼下看出了青黑的疲色,臉上滿是被熬夜工作折磨的滄桑。

上次見明明還不是這樣的。

可能臨近七月半,工作量劇增吧。

許秋筠覺得那個關于閻王把地府這個爛攤子扔給判官,自己跑去逍遙自在至今無人能尋的傳聞似乎是真的,大家如今都默認判官是地府的掌事人,真正的幽冥主人卻不見蹤影。

掌管地府聽着是件風光無比的事,但看如今的判官。

許秋筠搖搖頭,社畜罷了。

還沒工錢的那種。

崔判官不知許秋筠心中所想,若是知道一定吐血。

看了眼他身上多出的衣服,疑惑又驚訝地挑起眉梢,但很快就掩飾住:

“走了啊,我要去別的區,你們在這等門開吧。”

臨走前還說了句,“下次、下次我一定會找時間去你們店裏做客。”

說罷,紅色的身影眨眼間消失在原地,下一秒出現在屋頂。

一抹暗紅在黑暗中前行,活像厲鬼索命,轉眼間消失在空中。

許秋筠:……這人能不能換個調調,大晚上穿紅色到處晃真的好嗎。

“鬼門開了。”江尋晝望着夜空,沉聲道,臉上沉靜依舊。

淡定的神情讓許秋筠也跟着放心下來,就好像有身邊人在,一切未知都不成問題。

眉心處微微發燙,是判官臨時為他開的陰陽眼在作效。

風停了,整個街道安靜下來,聽不到任何昆蟲叫聲,地上的落葉沒有動靜,整座城市被席卷過的死寂,令人窒息。

寂靜中,一個個白色的光團從家家戶戶中升起,到達一定高度後定住,內裏有霧氣在流動。

圓圓的,西瓜大小,看着挺可愛,跟夜明珠似的。

“等等。”江尋晝強勢浩瀚的妖力鋪開,探查着方圓百裏的情況。

眉頭微皺,“不太對勁。”

凝固的空氣中傳來“叮”的聲音,一聲,一聲,有規律地響着。

鈴撞擊外壁發出的清脆鈴響在空蕩的街道格外清晰,距離很近,可江尋晝仿佛沒有聽見。

任何人都不會聽見,因為聲音只會傳到許秋筠的耳朵裏。

耳邊不顯眼的鈴铛耳墜一下一下晃動着。

沒有風,它卻自己動了;沒有鈴,它卻發出響聲。

許秋筠伸手按住那個麻豆大小的鈴,幾秒後放下手,脆響消失了。

他說:“确實不對勁。”

他的鈴響了。

鈴铛是三師哥親自做來送他的,一旦感知到周圍有極度危險的氣息便會發出聲音,靈器認了主,只有許秋筠能聽見。三哥知道他喜歡将美麗之物穿戴在身上,特地做成耳墜的樣式。

他們在這站了幾分鐘。

整個街道始終保持安靜,也正是因為安靜,才顯得不對勁。

“門沒開。”江尋晝陳述當下的情況。

許秋筠心裏抱着最後一點樂觀:“可能今年通道開在別處。”

可說完,兩人心裏同時想起崔判官走前說的那句話。

——你們就在這等着門開吧。

正是因為每年五區連通地府的通道都開在此處,崔判官才讓他們在這守着。

已經過去五分鐘,周圍一片死寂。

裘南和秦月明站在高處,腳下縱橫交錯的道路上到處是黑梭梭的鬼魂,占據了這一方土地。

這裏位于市中心,腳下是條商業街,他們站在一間商鋪的房頂上,整條街道盡收眼底。

燈火闌珊,随着踏入人間,鬼魂的身影越發清晰,有如化作實體。忽略掉殘破的部位,他們和正常人沒什麽兩樣。

可在光線下就不同了,光照透過他們的身體,直直穿到地上,身體呈半透明的形态,人群擁擠的街道地上卻沒一個影子,如大遷徙的場面荒誕又詭異。

斷手斷腳的、只剩半個腦殼的、胸口一個窟窿的、下半身沒了的、四肢詭異彎曲的,還有全須全尾的在其中脫穎而出,一經對比簡直眉清目秀。

他們大部分都朝着明确的方向走去,以光團為指向,等着他們的是家與香火。

少部分的魂魄在一個地方飄蕩,一臉茫然地瞎轉悠。

秦月明伸手擋在裘南眼前,語氣是面對別人不會有的溫柔:

“不适應就別看了,把鬼眼關上。”

誰曾想裘南在一個月前還是個平凡普通的高中生,每天思考的只有作業和三餐,現在卻站在了這裏,注視腳下鬼影湧動的街道。

裘南用手将他的手拉下一段距離,這只手很熱,溫度爬上手心,酥癢傳遞至心髒,他沒有把手松開。

“我能行,我要鍛煉自己。”

說完,非常專注地往下看,留意是否有需要幫助的鬼魂。

他晃晃秦月明的手,示意他往一個角落看去。

老人站在路燈下,可能是近視加老花的緣故,他的視線一片模糊,頭頂的光線讓他能勉強看見前路。

燈光灑下來,可這一片沒有影子。

他扶着路燈,不知該去向何處,可心裏有個聲音反複告訴他——你知道,你知道要去哪。

老人摸摸胸口,明明那裏已經不再跳動很久了。有股沖動快要撕碎外殼湧上大腦,不斷訴說——在那裏,快去那裏,有人等你。

那裏是哪,有誰在等他。

老人陷入迷茫,周圍是陌生的人影,他們都有着明确的目标,自己的方向又在哪裏?

他只知道确實有個人在等他,等他,直到等不下去了就換自己來等,這個認知從他閉眼那刻就紮入腦海裏。

可關于那人,自己好像忘了,老人懊惱地揉揉鼻梁,那裏有兩道印子。

眼鏡可能被那人摘下了,也不知道給他戴上。

視線裏一片模糊,但他能看到面前多了兩個人影。

裘南叫住他:“您好,是在找什麽嗎?”

老人不認識他,但覺得這小生沒有惡意,便點點頭。

一聲脆響自耳邊傳來,裘南在他耳邊打了個響指,老人不自覺地看向他的眼睛,金色的瞳孔仿佛旋渦般将他卷入,可相反的是,他腦子裏越發變得清醒,蒙在記憶前的霧被旋渦卷走。

他知道要去哪了,他要回他和老伴的家,她在等他!

眼前的路變得清晰,他邁着急促的腳步往前走,哪怕道路不再是當年的模樣,可內心有道指引,指引着他去到該去的地方。

走到一半想起那兩人,不由地回過頭。

原處早就沒人了。

周子安坐在馬路邊,旁邊是跟着來的陳知。

本來許秋筠不打算讓陳知跟着的,可小孩很有主意,表示大千世界我要看看。

許秋筠勸不動,就讓提燈和周子安陪着。于是現在兩人坐在馬路牙子上,身邊是來往穿梭的鬼魂。

有個鬼魂見他倆坐在這,陰森無神的眼睛陰恻恻地盯着他們,像是在打量這兩個異類。

周子安毫不客氣地瞪回去,臉上面無表情很是唬人。

鬼魂看了一會就收回視線,察覺到此人不太好惹,繼續往前走。

七月十五中元這天,鬼門大開,滞留陰間尚未輪回的鬼魂會重返人間,有親人子孫祭祀的會回家接受香火供奉,沒有供奉的則在街上游蕩。這也方便了平日躲在陰溝裏的妖魔鬼怪混入其中,趁機為禍四方。

很久以前就出過亂子,周子安不敢掉以輕心,時刻警惕周圍。

周子安轉頭看陳知,臉上表情很快轉化為擔憂,他有能力自保,不怕這些鬼魂,可陳知是第一次見,他怕小孩吓着。

可他多心了,陳知睜着大眼睛環顧周圍,仿佛在看什麽稀奇景觀,臉上有好奇,有驚訝,唯獨沒有害怕。

行吧,周子安繼續擺着個臉,防止有不長眼的鬼魂湊上來搞事。

黑影湧動的馬路上,一團深藍色火焰格外明顯,和半空中的光團不一樣,燃動的火焰如神秘的鬼火一般,在此景襯托下更是吓人。

陳知立刻被吸引,問:“子安哥,那團藍火是什麽?”

周子安忘了陳知來古董店的時間短,怕不是沒見過提燈:

“那就是提燈爺爺的原型,提燈這種妖怪是負責為人引路的。每年中元提燈爺爺都會出來為鬼魂引路。”

說罷,他攤手,“你不知道很正常,平時他就窩在店門口的紙燈籠裏很少出來,我也就見過幾次。”

“每到年末筠爺會給提燈爺爺換一次蠟,後來他去閉關,這項任務就交到我手上。”

陳知問:“蠟是什麽?”

“蠟是燃料,是燭火燃燒的根本。但給提燈爺爺換的不是普通的蠟,是由特殊材料制成,筠爺當年跑去東海買了一堆回來給提燈爺爺潤養妖魂。”

深藍的火焰來到一個迷路的魂魄面前,引領他往正确方向走去。

陳知驚嘆:“好神奇,可是迷路的魂魄還有很多,提燈爺爺忙不過來,我們也去幫忙吧。”

說到這個,周子安臉色凝重。

以前許秋筠見他好奇,帶他看過七月十五猛鬼游街。

出發前大家聚在一起,判官告訴他們鬼門會開在古董店附近的一個公園裏,那片人少、空曠,江尋晝和許秋筠就守在那。

按照以往,鬼魂會從公園慢慢湧到五區南邊,也就是這裏。

但是方才鬼門直接在這條街打開了,黑浪如潮漲般一窩蜂湧入讓他猝不及防,好在沒發生異動,周邊有前來支援的鬼差維護秩序。

周子安站起身拍拍褲子,不知道許秋筠那邊是什麽情況。

不過有情況他倆也能解決,對于兩人的實力他非常有信心。周子安對陳知說:“走吧。”

公園那邊。

被周子安賦予極大信任的許秋筠看着眼前暗流湧動的大道,感到無比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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