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娘,先不要說話。”手裏的銀錠子有些沉,屋外日頭正高,斜斜地照進屋裏來。窗扇被日光剪成了一道道影子,投在地上,橫豎不一。

梁世帆有些激動:“娘,您快看,我們有錢了,我就可以去城裏請大夫過來,給娘治病了。”

說着,他想到了什麽,正要起身離開,榻上的女人終于顫巍巍地起了身,凝視着他:“告訴娘,你哪來的錢。”

梁世帆答不上來,緊抿着唇。

“說話!你哪來的錢!”還是這麽多的錢,王氏不相信,他能在短短半日之間弄到這麽多的銀子。

如果沒有做什麽偷雞摸狗的事情,是不可能辦到的。

王氏面露憂愁,傷心不已:“你哪裏弄來的銀子,告訴娘,你是不是搶來的。”

梁世帆聽得目瞪口呆,沒想到這麽快就被他娘察覺到了。甚至王氏一眼注意到他胸前被馬蹄踢踏過的痕跡。

王氏讓他把衣服脫下來瞧瞧。

梁世帆慌張地摁住胸口,再次跪到地上:“娘,不管錢是怎麽來的,只要您的病能好,兒子就算是賠上這一條命,都要把您治好!”

“說什麽渾話!”王氏還是傷心,“若是你手裏的那些銀子,是不義之財,你就得還回去。”

梁世帆輕抿嘴角,有點心不甘情不願,許久以後才低着頭冷冷一笑:“他們那些當官的富貴人家,只少這點銀兩又有什麽幹系。誰不知道他們的錢都是從百姓的身上魚肉來的,搜刮民脂民膏,卻不聞不問百姓的死活。說什麽天下太平,笑話,當今之世,有多少人吃不飽飯,穿不暖衣。為了躲避官府的征稅,多少人流離失所。”

“而那些高高在上的大老爺們,他們卻過着無憂無慮的生活,錦衣玉食,鑲金戴玉地在豪門大院裏好好活着。我是從他們的身上拿回原本屬于我們的錢,我沒有錯。”

王氏聞聲默然垂淚,半晌,才說道:“你出去吧,娘現在不想見到你。你已經忘記了你父親臨終時說的話,是我沒有好好養大你,我對不起你父親。”

見他沒有動,王氏補充了一句:“出去。”

梁世帆搖搖站了起來,雙肩已經端不平了,王氏說他忘了,其實他沒有忘,父親臨終時交代的話,只有簡短的四個字——勿做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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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他爹的那一套,在當今這個世上早就不管用了。否則他爹也不會慘死在小人的手裏。

這幾天他一直在想怎麽快速地賺取銀兩,也試圖打扮成乞丐沿街乞讨。效果甚微。

後來他突然想到了一個計策。臨近新年了,不少人家總喜歡上山拜拜佛,燒燒香什麽。

與其給佛祖香火錢,不如給他。沒想到好運氣真的給他撞見了。

躲在樹林裏,遠遠的,馬蹄聲噠噠地來,他略微一瞧,等了許久之後,終于迎來一輛一看便是達官顯貴出來的馬車。他設局攔了馬車,受了重傷,從那些官家老太太、小姐手裏得到了補償,也算扯平了。他本就不欠她們什麽。而那個怒斥他的丫鬟更讓他明白了一點,這人活在世上,也分三六五等,沒有一定地位,連富貴人家裏的一個小小婢子,也能視他為最劣等的存在。要麽比人強,要麽遭踐踏。

梁世帆很快恢複了平靜,王氏翻了身,背對着他,梁世帆靜靜看了一眼,目光低垂,陽光透過漏窗灑在他的肩上,似乎想将他的身影攏進暗影裏。許久以後,他只說了一聲:“我去城裏,給娘抓幾副藥來。娘您先好好歇着,務必等我回來。”

……

一個時辰後,終于到了坐落着永安寺的山腳下。

說是山,近看倒也沒有那麽巍峨了。從山腳一路蜿蜒至上,隐隐能見到樹林掩映下的幾座廟。永安寺周圍群山環繞,山上種植了許多連冬天也碧綠常青的樹木,在路上耽擱了些時候,快近晌午,日頭高照在天空,幾束浮雲如同幾尾游魚,無意間闖入了一汪藍得能見底的清潭裏。

青石板鋪的道路一路往上,馬夫和馬匹無法再一同前行了,停靠在山腳下等待她們,薛媽媽攙着顧老太太,桃枝也牽住顧雲瑤的手。說是來上香,顧雲瑤許久沒聞見外頭的新鮮空氣,心情有些舒暢。

邁着兩條小腿,一邊往上爬,一邊觀察山中翠林的景象。桃枝的步伐邁得比她大,卻都快趕不上她的腳步了。

“姐兒慢點。”

桃枝喘了幾口氣,額上已經生了汗。

不久以後,顧雲瑤還撇開了她的手,爬得更利索了。

桃枝在後面追了幾步。擔心她因貪玩而忽略了腳下,摔着哪裏。

顧老太太和薛媽媽走在後面,兩個人在說些悄悄話。

方才的事讓薛媽媽印象深刻,那少年竟然真被一些銀錢打發了,有些佩服顧老太太的老謀深算。

薛媽媽道:“其實那銀兩也可以不賠,他是篤定了我們會賠才這麽做,若要報官,我們家大老爺和二老爺在京中的官位,也不用怕他。”

在車裏,桃枝也一直在說這件事,覺得瑤姐兒不該對那個訛錢的小子那麽好,賠什麽銀兩,那是正中了少年的下懷。

顧老太太深吸了口氣,目光平靜地看向前方,剛才小小一團的顧雲瑤,還縮在她的懷裏,摟着她的脖頸依偎着她,顯得那麽的孤苦無依。這個小孫女,從小沒有生母庇佑,父親也不疼她,作為唯一與她親近的老人,還能陪她多久?

顧老太太又呼出一口長長的氣,最近的她是越來越多愁善感了,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罷。”

薛媽媽只好點點頭。

顧雲瑤沿着石梯邁步,很快小孩與成人的優劣已見分曉。被桃枝抓住的時候,顧雲瑤從她眼裏看到了許多擔憂:“姐兒慢些跑,知不知道我有多擔心你。”

“對不起啊,桃枝。”顧雲瑤回牽住她的手,這件事确實是她錯了,一時高興,有些大意,害得身邊的人開始擔心她。

她之前一直是個病秧子,上一世也是如此,六歲以前只能被拘在屋子裏不能出來,最多在院子裏活動活動。父親不常來看她,印象中“相敬如賓”這個詞是用來形容父親和惠姨娘的,以前她不懂,長大以後開始明辨是非。知道她不受寵,不過也沒甚關系了。更重要的是惜取眼前人。

顧雲瑤規矩地等了一會兒,顧老太太和薛媽媽終于來到她的身邊。

顧雲瑤甜甜一笑說:“祖母,今日我去上香,就要求佛祖讓祖母長命百歲。”

顧老太太略笑着搖搖頭,刮她的鼻子:“你呀,鬼靈精。”

從山門到了萬象殿,遙遙地便能看見殿外紅牆綠瓦,雄偉寶建。殿外香爐裏煙霧缭繞,已經有不少的香客在往裏面插香祭拜。顧老太太叫顧雲瑤也去那邊上了一炷香。而後四個人一齊進入殿內。

殿內略顯得安靜一些,有幾個小沙彌站在幾個不同的位置,還有一名年紀大些的和尚坐在門口。

金身塑像的釋迦牟尼佛祖在正堂中央,顧雲瑤往蒲團上一跪,阖上雙目,開始沉下心來。

雙手合十,在心裏面禱告:“希望祖母長命百歲,希望顧府能夠挺過浩劫,延綿百年,希望顧峥哥哥能夠安好……”

嗯,她是不是許願許的太多了,有點貪心不足?

不過佛祖都沒有說什麽,便也罷了。

顧雲瑤睜開眼睛,往身前的功德箱投了幾個事先準備好的銅板。又取了一邊案上的簽。

抖了幾下,落下一根簽,一看是下下簽,顧雲瑤往上瞅了瞅佛祖,心裏念叨着:“佛祖啊佛祖,您剛剛什麽都沒有看見。”

偷偷塞回去,重新抖了幾下,還是下下簽。

顧雲瑤又往上瞅了眼佛祖,心裏默念的同時,偷偷摸摸塞了回去……

抖到第三次時,終于是上上簽了。

顧雲瑤高興地拾起簽,跑到門口的老和尚身邊,求他解簽。

老和尚接來簽,略微瞧了一眼面前粉雕玉琢的女娃娃,開始對照簽上的字號,翻起手中的藍色簿子。

老和尚問道:“小施主想要求什麽?”

顧雲瑤看了一眼後面,顧老太太還有薛媽媽她們都已經拜完佛祖,也上完香了,正往她這兒來。

先前瞞了顧老太太,沒有告訴她顧峥究竟是誰,此刻怕是也不能輕易說出來。再者顧雲瑤還沒想好,顧峥重回顧府,對他,還有對整個顧府而言,究竟是幸還是不幸。顧峥是她的哥哥,上一世除了老太太以外,唯一對她好的人,叫她往後不能認這個哥哥也是一個很艱難的抉擇。落葉尚知道歸根,顧峥也是家裏的一員,他應該回來。可是讓他順利回來,豈不是害了他。前世他于午門被死杖、被剝皮展示,顧府也因此被抄家、被滿門全滅,叫她一直都很害怕。怕再見到同樣可怕的場面。

而如今,顧府上下還不知道顧峥的存在,唯有她一個知情人,還可以通過一些小小的謀斷扭轉一下乾坤。

她還沒有想好,要不要剝奪他認祖歸宗的權力。

老和尚擡頭又看了她一眼:“小施主想要求什麽……”

顧老太太被薛媽媽扶着已經走了過來。

老和尚說的話,她們也都聽見了。

顧雲瑤重新看向老和尚,不點自紅的唇一翕一動着,終于張口說道:“求姻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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