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十二章

“今次的進士裏有崔家的那位小公子?”

“對,有他。二甲第六名。”

“喲,不是說天縱英才,號稱是第二個顧太傅麽?當年的顧太傅可是一甲頭名狀元啊。”

“呵呵,這種事……高門大院的,又是崔家的人,巴結的人還能少麽?才華這東西,說着說着不就有了麽?”

“哦……崔小公子,可是前陣子在妓院裏和人争風吃醋,因為鬧得太大被帶進京府裏,後來又被崔銘堂大人趕出家門的那位崔小公子?哎喲,這樣的人品……啧啧……盛名之下呀……”

新科進士們都圍成一圈說笑,你我是同鄉,他倆是同門,愚弟久仰賢兄大名,賢弟文章堪稱一絕,愚兄心向往之……親親熱熱地好似真的成了一家子。昔日從不放在眼裏的小卒子都考上了榜眼探花,滿面紅光好不得意,過去搭話分明等于是抽了自己一巴掌。崔銘旭心情抑郁,索性站得遠遠的,不願與他們為伍。不巧聽到柱子後衆臣的交談聲,刺耳又刺心。可是金殿大堂之上可不是他崔家的書房裏,那些人個個都是他的前輩,個個都要低頭施禮尊一聲“大人”,哪裏有他發作耍脾氣的地方?垂在身側的雙手緊握成拳,心中氣血翻滾怒意橫生卻又無可奈何。

撇開頭不願再聽那些議論,崔銘旭把視線移向了大殿的另一邊,眼角一不留神瞥到一個跟他一樣孤零零的人影,旁人都三三兩兩地說着話,他卻獨自站在話題之外,大半個身子都沒在了柱子投下的陰影裏,只露出一張白白的臉,臉上嵌了一雙墨黑的眸子,正直直地瞅着他。齊嘉。

見了他,崔銘旭更氣不打一處來,就是這傻子害他會試時分了心。看他科舉失利還不罷休,成天冤魂似的纏着他:“崔兄,恭喜你……”咧開嘴露出一口白牙。

有什麽好恭喜的?他是二甲第六,書院裏那個餓了只能啃口冷饅頭的窮小子是二甲第五,一腳重重地踩在他的頭頂上。新科狀元打馬游街,他就只能在人堆裏伸長脖子看兩眼,馬上只此一人,馬下民衆萬千,他不過是萬千之一而已,和落榜有什麽差別?和那些庸人愚民有什麽差別?明明現在紅袍紫帶,站在人群裏談笑風生的那個人應該是他崔銘旭,現在卻變成了一個半邊臉不能見人的醜八怪。崔家小公子什麽時候被人這麽冷落過輕視過?都是因為這個叫齊嘉的傻子,自己瑟縮到一邊任人側目指點還不算,非要拉上他一起好做個墊背。

崔銘旭惱羞成怒,狠狠瞪了齊嘉一眼,看到他臉上一驚,頭一縮,整個人都躲進了陰影裏。怯懦、膽小、沒出息,這傻子有哪一點是好的。多少次了,說了他不在家,他還一次又一次地找上門,是看不到他的狼狽樣子不罷休是怎樣?方才散朝時,他又想跑過來搭話,若不是他旋身一轉躲了過去,誰知道他又想說出什麽話來?這朝堂裏個個等着看他崔銘旭的笑話,若是讓他們知道這個小傻子認識他,指不定又能讓他們說出什麽來。

扭過頭不再看齊嘉,心裏卻片刻不能安寧,崔銘旭只覺胸口漲得厲害,好似要一把火把這京城燒得幹幹淨淨了,才能喘過這口氣。臨走時再瞟一眼,一片陰影裏再找不見齊嘉的影子。

新科狀元叫徐承望,年紀比崔銘旭大了兩三歲,偌大一塊紅疤蓋住了半邊臉,少小喪父,被寡母一手養大,聽說官差捧了喜報去報喜時,他還跟他娘一起在街上吆喝着賣豆腐。就這麽個人,街上随手一指就能抓出一把,有什麽稀罕的?偏偏就點了他做榜首,還要娶郡主為妻,當今聖上來主婚,呵。

喇叭唢吶吹得震天響,新建的狀元府裏擠滿了人,一個個還沒進門就高喊:“徐狀元大喜呀,徐老夫人大喜呀。”高興得好似是他娶媳婦似的。裝什麽呢?人家從前在路邊賣豆腐的時候,誰認識誰呀?

崔銘旭意興闌珊地隔着人群看着裏面那對新人三拜天地又送入洞房。

“崔兄,你也來了啊?”袖子被扯住,崔銘旭不用低頭也知道會是誰。做傻子還真好,只看想看的,只聽想聽的,白天挨了欺負晚上睡一覺就忘個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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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耐煩地揮開袖子,崔銘旭一言不發。若不是身邊擁擠寸步難行,他早已轉身離開。

齊嘉卻好似察覺不到他的不滿,一迳滔滔不絕地說着:“前兩天我二叔做生意路過京城,又帶了些東西來,崔兄,什麽時候來看看吧。你高中之後,我還沒送賀禮呢。我前兩天聽翰林院的周大人說,這次會試的題比歷年難,能取中的都是千裏挑一的,幾位大人為了排定座次争了好些時候。能上榜就是有真才實學,且是才學品性都高人一等的……”

又伸出手來在人群中指指點點,為他說明朝中的人事:“那是周大人,周大人家的小姐和張大人家的千金這次都入了宮備選皇後,兩位大人暗地裏沒少較勁。那邊穿紫衣的是史閣老,朝中很多大人都和他相熟。坐他身邊的是李閣老,若是和史閣老交好,就要小心李閣老這邊的人……”

崔銘旭陰沉着臉,只覺得有他在身邊,這些天在心裏一直盤旋不去的悶氣蹿得更高。想對着他吼一句少來煩我,抿緊的嘴怎麽也張不開。

“喲,崔小公子。”有人轉過臉來招呼,看到站在他身邊的齊嘉,“小齊大人也在。二位相熟?”

“我們……”齊嘉正要答話,崔銘旭搶先一步答道:“不認識。”

齊嘉有一會兒說不出話來,半晌方道:“對,不、不熟。”

來人有些奇怪:“聽說兩位從前是一個書院的。”又不是和他是同窗,他管這麽細幹什麽?

“是、是嗎?在下沒見過崔……崔小公子。”崔銘旭看不到他的臉,只覺得他的聲音很低。來人已經回過了身,如他所願,齊嘉不再說話,可是好像又有些不對勁,連他的呼吸都察覺不到,仿佛他已經慢慢地慢慢地在他身邊枯萎然後消散一般。竄升的怒氣被一股不知名的慌亂取代,崔銘旭兩眼盯着正堂裏,努力克制着自己想要轉過臉看一眼的沖動。

新人禮畢,人群紛紛向堂內湧去,崔銘旭随着人群走出幾步再回過頭,齊嘉還站在原地,正擡起臉對着他笑:“崔兄,你和玉姑娘的好事是什麽時候?”

這樣的笑容,不願意笑卻拼命擠出來的一般,不似在笑,更像是在哭泣,一雙漆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從裏頭甚至能看到自己愕然的面孔。

崔銘旭站住了腳,兩眼不由自主地看着他笑得難看的臉:“很快。”

寧懷璟說:“那位春風嬷嬷是恨不得她那一身肉都能熔成白花花的銀子,小心你如花美眷沒娶到手,萬貫家財倒都搭了去。”

崔銘旭出神地看着自己的書桌:“晚樵怎麽沒來?”

“他去西域采辦東西去了。”寧懷璟道,“人大了,總要出息一些,可不能再胡鬧了。”

這話不像是平素浪蕩無羁的公子哥說的,說罷,他自己也笑了:“客秋會試沒考上,他家裏也正籌劃着給他謀份差事。至于我……也就這麽着了,反正我爹也不指望我能幹出些什麽好事來。”

崔銘旭的臉上也跟着露出了幾分惆悵之色,半晌,看着桌上的硯臺道:“有樣東西想送到晚樵家的織錦堂裏給估個價。”

寧懷璟大驚:“你窮到這份上了?”

“也不是。”崔銘旭緩緩地說道,“娶飄飄是我自己的事,總不能讓我大哥出錢。”

“那你也……”

“也不是真的沒錢,就是、就是……”無數個詞彙在腦海裏旋轉,想伸長了手努力去抓一個,卻半個也抓不着。崔銘旭怔怔地看着桌上的硯臺,話說了一半,剩下一半怎麽也想不起來。

“你舍得?”寧懷璟的表情變得凝重,一雙總是含着笑的眼睛也向了那方閃着沉光的硯臺,“這事你要想仔細了。”

“舍得。”v

兩個字說出口,仿佛全身力氣都一息間散盡。他想為玉飄飄贖身,然後娶她。想了三年的夢想,日也思,夜也想,整整三年,連他大哥都不能阻攔,還有什麽理由要放棄?這本就是崔銘旭要走的康莊大道,平坦、順遂、安安穩穩。這才是他一直想要的生活,如今唾手可得,他為什麽要後退?

桌上的硯臺始終靜默無聲,它說不了話沒有表情,就好像那個站在他身邊卻忽然間連氣息都察覺不到的人。看到它,就想起他,心中百味雜陳,苦澀夾雜着惶恐,仿佛萬丈懸崖就在腳底,看久了,就真的會一頭栽下去。所以不想再看見。這樣的話說不出口,崔銘旭嗫嚅着看向寧懷璟,卻在他眼中看到一絲悲憫。

“你讓送的人怎麽想?”

他從來不知道寧懷璟的話除了玩笑、勸慰和假正經也能傷人,一言正中他心底最不願面對之處,鮮血淋漓。

“硯是好硯,石料是頂尖的,雕工也好,荷塘月色,啧啧……難得匠心獨具。”織錦堂的掌櫃把硯臺捧在眼前詳細察看。

崔銘旭坐在一邊木然地看着他臉上的欣喜表情。當然是好硯,手感滑膩,溫潤帶一點微涼。硯池邊雕一朵婷婷待放的蓮蕾,杆莖挺直,用刀流暢優美。硯池雕做了一張大荷葉,脈絡清晰,用指腹摩挲似乎能感受到那種葉片徐徐舒展的暢快。這方硯放在他書桌上良久,閉上眼都能描摹出它的形态,指尖相貼,細膩的觸感還在指上萦繞,無處不可他的心、順他的意,天造地設一般為他一人而做。

他看着那個白胡子老頭的一雙枯藤也似的手将他的心愛之物翻倒敲扣,臉上時而冷漠時而精明,一直不得舒張的心也仿佛如這硯臺般七上八下不能安穩。

寧懷璟說:“你讓送的人怎麽想?”

還能怎麽想,那傻子必然是失落難過卻又會強裝作無事,在他面前露出兩顆虎牙:“哦,找不着了?不是什麽好東西,崔兄你別急。”笑得比哭還讓他覺得難看。

眼酸了,氣短了,心慌了。

那個傻子在官場裏跌跌撞撞,散朝後一個人站在陰影裏發呆。他不想的,他爹想,所以他就點頭。一世前途搭上自己的性命換來老父的一次笑臉和這方硯臺。

老管家說:“老爺教子嚴厲,少爺從小沒少挨罰。得賞還是頭一次,也只有這一次。請公子小心照料啊。”那雙眼睛看得他臉漲得通紅,頭都擡不起來。

讓齊嘉知道後,叫他怎麽想?

傻子不會拒絕,傻子不會哭訴,傻子不會怒氣沖沖一巴掌掴得他眼花耳鳴趴倒在地。傻子面對欺負時,只會斂下一雙閃閃的眼睛把身子縮進陰影裏。傻子仰着臉問他:“崔兄,你和玉姑娘的好事是什麽時候?”目如點漆,襯得半開的唇血也似的紅,一張瘦得露出下巴尖的臉雪也似的白。

齊嘉對崔銘旭的希望微小如在風中搖擺将熄的火苗,微小到沒有。

心髒被揪緊,胸膛下五內翻騰。臉上一熱,腦中“嗡”的一響。瘋了。

老頭還在蹙着眉把硯臺翻來覆去地看着:“唔……這裏……”

一把将硯自他手中搶過,老頭詫異地瞪起眼睛:“崔公子。”

抓過放在一邊的錦帕将它胡亂包好,崔銘旭風一般奔了出去:“本公子不賣了!”

這硯舍不舍得賣?

舍不得。

顧不得什麽斯文禮教,管不上什麽落人口實,急匆匆馬不停蹄地往城南那條近日來想也不敢想的深巷裏跑,心如擂鼓,連門環的敲打聲也“砰砰”得急促如戰馬揚蹄。

“齊嘉、齊嘉、出來!”他想見他。奔跑讓他渾身火熱,淩雲冠的珠縧淩亂地混雜在發間,被汗打濕的發絲濕答答地落到了額前。掌心的熱意穿透了錦帕,手中的硯臺好似他一顆快跳出喉間的心。

朱紅色的大門“咿呀--”打開,從裏頭露出老管家睡意未消的臉:“我家少爺奉召進宮還未回來。”

随後,大門又被關上,銅制的門環扣着門扉,發出“咚咚”的悶響。

兜頭一桶冰涼雪水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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