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荒唐
第022章 荒唐
謝宥只一臂抱她, 卻越抱越緊。
崔妩感覺到了一絲窒息,急跳的心髒帶着鮮血湧動,腦子裏的熱度不斷升騰。
衾被翻騰, 他一聲聲“阿妩”喊着,讓思緒脫缰的崔妩心口漸熱,不等他求要,已經把什麽都給出去了。
炙杵同潤熱軟沼相抵,急撞而去, 兇得漿瓊點點飛濺。
到這麽不管不顧的程度,才領略到一絲妙處來。
崔妩嗯呀個不住, 惹得謝宥分神, “官人……夫君,阿宥……求、求……”
求什麽?
喊成這樣,成心是要人溺愛她的,謝宥哪裏還舍得留力氣,還将她汗津津的臉定住,恨得咬了她下巴一口。
“喊得很好, 以後就這麽喚我,嗯!”
呼吸又被奪走,崔妩只張着口,已被他橫掃席卷過一次又一次, 她眼簾低垂, 仰頸承受。
掌心的傷口刺痛,被他撞得壑間也疼, 但漸漸一處疼得麻了, 從這麻木裏萌發一陣陣月汐,汐漲汐落。
她小心忍着呼吸, 像按住裝滿水,但裂口的缸,還被他搖來動去,就怕奔潰在一息之間。
崔妩不想再抱他了,抖簌得想把自己蜷起,結果成了無意的送合,與那悍莽莽的相對撞近,宛如銜吻在一起。本書由LK團隊為您獨家整理
他看得眼中生火,磨頭嚕嚕吐露,再被瀝瀝打成了漿酪,成絲縷。
“阿妩,阿妩……”謝宥呼吸更深促。
崔妩沒有回應,逐漸迷茫的視線之中,謝宥體魄修健漂亮,她怔怔望着,腦子裏逐漸清晰的,是他深栽的炙杵。
過分清楚的模樣,那熱杵上盤踞的青筋突兀,來去之間刮過,引得陣陣泛酸。
“阿宥……”她抱住他的脖子。
“別着急。”
謝宥腰腹清晰,有力地複搗不休,起初沉緩,随着呼吸越來越急,他的腦子被擱進蒸籠裏,恨不得跟她化在一塊兒,難舍難分。
直到山崩海潰時,燈花也炸了一下。
崔妩驟然被死死抱緊,被謝宥的呼吸燙着頸窩,岩漿将她淹沒,蒸煮掉理智,夜風穿簾過帳,吹在肌膚上,又如置身冰涼的海水之下。
“呃——嗯!”
月汐退去,崔妩閉緊了眼,低頭在他懷中。
待得收歇,崔妩像滾水裏煮過的面人一樣,沒骨頭地窩在他堅實的胸膛上,熟軟的唇輕呵出氣兒,謝宥眉梢還挂着汗。
見到處是斑斑的血痕,才反應過來他們做的事有多荒唐。
夫妻倆對視一陣兒,齊齊悶笑了起來。
“哈哈哈哈哈哈……”
笑聲帶得燭火又晃動了一下。
崔妩笑累了,把臉埋住:“天亮時楓紅她們進來,一定會吓壞的。”
謝宥唇瓣貼着她的發絲,眼眸溫柔如水:“咱們的事不須同別人解釋太多,且起來,我給你手上藥。”
崔妩哪起得來,只能躺着将手遞給他。
謝宥将藥膏細細鋪在她手上,輕輕吹氣。
想起來都覺得荒唐,夫妻倆半夜沒事把手割了,歃血為誓,說出去誰會信。
崔妩躲着臉,只露出一雙烏亮的眼睛,見他餍足時眉眼平和,跟瓷人一樣光彩玉潤。
她突然反應過來,謝宥也許很喜歡這種事。
平素凜若冰霜,唬得府裏大小丫頭都不敢近前,現在跟只偷腥的貓兒吃飽了一樣,讓人想撓他的下巴。
崔妩突然生出點滿足和得意來,連不适都淡了許多。
“對了,同你說個好消息。”他道。
“嗯?”
崔妩毛茸茸的頭發被他撥開,眼睛烏亮明潤。
“靈則來信,說遇見了一位神醫,腿上傷已快好了,他去見了官家,官家很高興,想等他好了,就去萬年縣做縣令。”
萬年縣緊挨着季梁城,仍舊算天子腳下,這是厚恩了。
若能做出政績,往後仕途不必發愁。
崔珌總算想清楚了自己該做的事,崔妩也松了一口氣。
“阿兄早前也同我說了,他能重新站起來,是天大的好事。”
謝宥上好藥,将被子換下,又重新睡下。
胡亂鬧了一場,平日相處的客氣消失,崔妩親昵地蹭蹭他。
“妾剛剛……不該沖動。”
她今夜露了本性,賢惠的娘子,不該要求夫君只能有她一人,也不會突然給自己手掌劃一刀。
也可能是,她不想在謝宥面前僞裝了。
謝宥未放在心上,他被枕着手臂,還能支起和她的拉在一起,輕輕搖晃。
“你的性子我早就知道,這樣也好,凡事與我不必藏着掖着,只是在外邊,還是得穩重行事。”
“這些我當然知道,這一年不都這樣……”她喃喃道。
“阿妩辛苦了。”他親親她的額頭。
“你也辛苦了。”
夫妻倆又說了一會兒悄悄話,才抱在一塊兒,相繼睡了過去。
—
有人能枕上鴛鴦共枕眠,有人卻只能凄涼還自遣。
倒黴了一路的徐度香,被趕上了離開季梁城的貨船。
入夏的季梁城一如既往地熱鬧,行人衣衫漸薄,腳夫光着膀子在運河上忙碌。
蕈子一雙眼睛深凹,嘴巴分外刻薄:“這次就放過你,再在季梁城見到你,見一次打你一次,廢了手賣到南風館去!”
對着這地頭蛇,徐度香敢怒不敢言,轉身進了船艙。
沉重的鐵錨被起到船上,徐度香抱着新得的畫箱,暗中觀察岸邊還在守着的地痞。
一切還要從他離開季梁府衙門說起。
見過謝宥之後,他躲到巷子裏,反倒被這個叫“蕈子”的地頭蛇抓住了。
蕈子是定力院那邊管賭場的,人脈暢達,那個假冒他老鄉的騙子以為徐度香要報官,就是找了這蕈子教訓他。
一群人把徐度香圍在巷子裏,正準備打他一頓,再賣出去,徐度香雖有些拳腳,但難敵四手,眼看要落敗,沒想驚動了隔牆的住戶。
一位穿着直綴錦衣的相公露面,圍着他的人立刻散開了,從蕈子等人恭敬地稱呼為“相公”來看,想是個做官的。
徐度香當機立斷,向這位相公求助,說清了來龍去脈。
那位相公也是古道熱腸,當即仗義出手,騙子不但賠了他銀子,蕈子也放過了他。
徐度香用得來的銀子,終于又能把畫箱置備起來,可沒過幾天走後,蕈子又抓住了他,要把徐度香趕出京城去,永遠不準他在季梁城出現。
這次沒有義從天降,徐度香沒奈何,被提着去了碼頭。
但他也有自己的犟脾氣,這些年走南闖北,膽色還是有的,別人要趕他,他撐着一口氣,偏要留下,非得在季梁城出人頭地不可。
況且現在又有了畫箱,徐度香進畫院之心不減,理想和心上人都在這,他不想離開京城。
這裏還有他惦念的人,就算沒有緣分,能在一座城裏守着她也是好的。
看着船離了岸,蕈子拍拍手,終于算是演完了這出戲,他還要去和二娘子禀告。
過了觀音院橋,他說道:“你們回去把場子看好了,我先去回話。”
那群喽啰也不知道老大的上頭是誰,更不敢問,勾肩搭背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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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度香看到岸邊的人已經離開,想跳進水裏游回岸邊,又怕鬧出來的動靜把人引回來,一時逡巡。
猶豫間,一條游船徐行經過,船距不過一臂。
二層坐着個氣質出塵、溫潤俊秀的白衣秀士,徐度香定睛一看,高揚起手招呼道:“崔兄!崔兄!”
聽得長喚,崔珌看了過來,收起手中折扇作揖:“徐賢弟!”
在杭州時,徐度香仰慕他的才華,崔珌敬慕徐度香的畫技,二人也算知交好友,崔珌忽逢故人,又快治好了腿傷,心甚快慰,讓親随福望将徐度香請到自己的船上來。
徐度香登船,遠遠就見崔珌坐着輪椅,快步走了過來:“崔兄,你這腿……是怎麽了?”
崔珌擺手:“無事,已經快好了,倒是徐兄你怎麽在這兒?”
“我……我游歷至此。”
“來了季梁也不同我說一聲,差點就同你錯過了。”
徐度香嘆了一口氣:“當年杭州匪患,你我失散,崔家不知搬到了何處,崔兄也未給小弟留個音信……”
當年崔家離開杭州匆忙,徐度香又湊巧在外地,二人便斷了音信,徐度香記挂崔妩,這才踏上游歷四方,尋找崔家的路上。
崔珌賠禮:“怪愚兄走得匆忙,來不及知會你,賢弟這是要往哪兒去?”
“我……唉,真是一言難盡……”徐度香将季梁之行所遇一一道來,當真是命途多舛。
他的畫箱倒是重新置辦了,只是這些年畫的畫全都沒了,最重要的是妩兒的畫像也沒能救回來,現今他連個唯一的念想都沒有了。
“我本不想離開,無奈惹了人禍,被人趕出來了。”
“沒想到季梁城地痞猖獗到如此地步,賢弟若是不嫌棄,可以到我家中落腳。”
“罷了,我怎麽将麻煩帶給崔兄,只是這陣子不見妩兒……不,不是,我是說崔二娘子,不知道她怎樣了,進來可好?”
徐度香一時恍神,趕緊改口。
“你喚她什麽?”
涉及崔妩的事,崔珌是何其敏銳。
他眼神銳利如刀,溫潤公子的表象褪去,是一等一的不好惹。
“沒什麽,只是那時她年歲小,我跟着崔世伯喊習慣了,如今已知她嫁人,一時不及改口,崔兄勿怪。”
徐度香心虛,不敢直視崔珌,他在崔家人眼皮子底下和妩兒往來的,當年不敢提,現在更不能提。
崔珌只是盯着他,沒有說話。
他一眼看出這徐度香在說謊。
兩個人的關系定然不簡單!
可阿妩怎麽能這樣對他。
崔珌握在椅臂上的手繃起了青筋,他在回想,當年徐度香和崔妩到底有沒有背着他私下往來,妩兒到底是何時勾搭上徐度香的?
處處都是疑點,懷疑的種子一旦種下,哪裏都不對!
對面的人已經許久不說話,徐度香不尴不尬咳了一聲,只能喝着茶,望向運河上的片片白帆。
故友重逢的場面就這麽冷了下來。
“你和妩兒……從前交好?”崔珌終于開口。
“只是、就是說幾句話。”
崔珌沉沉看了徐度香一眼。
舊事早已無法查證,但眼下,崔珌未嘗不能再試探出來。
他嘆了口氣:“若是杭州未生匪患,愚兄本想做主将妩兒許配與你,畢竟高門大戶裏的日子總是不易過,不如嫁予一個知根知底的人,小兩口平淡度日,與家人見面也容易,想來她一定是開心的。”
聽到這樣的話,徐度香哪裏坐得住,手緊握成拳,眼底全身憾恨:“只恨我當年遠游,才未能在二娘子身邊保護,致與她離散,這是某此生憾事,今日又聽崔兄此言,更是夜不能寐,餘生抱憾,為何……為何當年……”
徐度香将他當知交好友,說出了心中郁郁難平之事,更潸然淚下。
可崔珌只是試探出自己想要的。
果然……
原來謝宥不是她第一次這麽幹了,那除了謝宥、徐度香之外呢?崔妩這些年為了活下來,為了過得好,到底勾引過多少人!
哪怕是自己,也受她蠱惑,幾次掙紮游移。本書由LK團隊為您獨家整理
或許她本性就是這樣,為了一口吃的,為了活命,不知廉恥,只要能往上爬,她什麽事情都敢做,什麽男人都能攀附。
到底是他疏忽了,讓她繼承了親妹妹的身份,進入崔家,又讓她當上了謝三夫人。
這樣的女人,實在不該再放她出去勾三搭四,招搖撞騙。
崔妩該身敗名裂,被謝家棄了,到時候所有人都知道她水性楊花,阿妩無處可去,沒有依靠,只能由自己這個哥哥将她接回崔家。
他會給她備一間小小佛堂裏,就關在裏邊,讓她每日誦經理佛,誠心忏悔自己的罪過,哪兒也不許再去,誰也不準再見!
崔珌戾氣暗自瘋漲,幾乎有要付諸行動的沖動。
不過這個人到底有什麽值得阿妩看上,就憑他這樣女人一樣的面皮,還是油嘴滑舌?
此人分明怯懦無能,軟弱不堪!
“既然有緣無分,賢弟還是要學着開解自己,早日放下才好。”
“是……”徐度香再難過,也只能接受。
“不過阿妩嫁人也是好事,她穩重了不少。”崔珌牽唇一笑,面容恢複了和煦,“對了,我正好要去一趟翠萍山崇德寺,徐兄可願同游?”
“崇德寺?”
“正是,那處環境清幽,正好養傷,徐兄既然仍想留在季梁,不如在翠萍山小住,等城裏風頭過了,再回去不遲,而且畫院畫谕正常帶學子到翠萍山去,或許會有門路。”
最重要的是,崇德寺和水月庵所隔不過半個時辰的腳程。
當年兩人敢在他眼皮底下暗通款曲,這次會不會也忍耐不住呢?
聽到能得進畫院的門路,徐度香怎會不心動。
他欣然答應:“我舊作盡毀,正好也想畫些季梁城郊的好山好水,好的投于畫谕正門下。”
崔珌真想看看,崔妩若是再見到徐度香,會是什麽表情。
若是謝宥也知道了二人曾經的關系,他又是什麽表情呢?
_
去往翠萍山水月庵的蔥茏小道上,一輛簡樸馬車行走得不緊不慢。
崔雁聽聞謝家大夫人去了水月庵,怎麽會放過這麽好的獻殷勤的機會,借口為崔信娘祈福,也跑到了翠萍山來。
劉選還特意請了一日假,護送女兒上山。
“我知道你們娘倆在圖謀些什麽,”劉選眉頭不展,“女兒,你當真想要謝三郎的正妻之位?”
心思突然被爹爹戳破,崔雁很慌張,不大敢吱聲。
劉選加重語氣:“你只須回答我,是,或不是?”
崔雁偷看了爹爹一眼,他好像不是生氣。
她深吸一口氣,點頭:“是,女兒想嫁給謝三郎,從前正妻之位沒來得及抓住,繼室難道還沒有機會嗎?
爹爹,若是不能嫁得比二房好,那女兒這一輩子也沒什麽意思了。”
“繼室,你們是打算殺了二娘子?”劉選後槽牙已經咬緊。
崔雁縮了縮脖子:“不不不,殺人,我……我當然不想,只是崔妩若自己身體不好,生不下孩子”
“她好好在謝家待着,怎麽會身體不好?你告訴爹爹,你阿娘到底是怎麽打算的?”
崔雁手攥住膝上衣裙,抿緊了唇。
阿娘囑咐過,這件事誰也不能說的,但爹爹又不是外人,他都要幫她們了,一家人還需藏什麽秘密嗎?
當即将崔信娘在崔妩嫁妝裏做的手腳說了,說完就聽到劉選冷笑了一聲。
崔雁惶惑不安:“爹爹,怎麽了?”
“這樣下藥,不過是讓二娘子不能生孩子,謝家可是有家規的,四十歲之後方可納妾,謝家三郎最守規矩,你等不起,也賭不起。”
這畢竟是他親生的女兒,劉選苦口婆心。
可惜崔雁早被寵壞了,眼紅嫉妒崔妩一個二房,一飛沖天嫁給她仰慕的夢裏人,這口氣她一輩子咽不下去。
她扭身不理劉選:“若爹爹是勸我的,那就什麽都不必說了!”
劉選閉了閉眼,崔雁性子和她娘如出一轍,二娘子已經被她們害了,
“爹不是在勸你,只是在同你分析利弊,下藥讓二娘子不孕,太慢了。”
“難道爹爹有辦法讓女兒立刻嫁出去?”
是什麽辦法,崔雁當然知道,她的心跳加快。
劉選說出了她想聽的那句話:“讓二娘子死不就好了。”
“這……殺人,終究不好吧?”嘴上說“不好”,她身子前傾,已是很感興趣。
劉選毅然道:“你放心吧,這件事爹爹會給你辦好。”
“爹爹……”他也為自己籌謀,崔雁高興不已,這樣她的勝算又多了幾分,“那爹爹打算怎麽辦?”
“這翠萍山,山高林茂,人跡又少,一個弱女子出些意外總是難免的,到時候,你身為姐姐,就替了二娘子照顧之責,謝三郎要再娶,肯定要聽自己母親的意思。”
崔雁激動得手指都在抖,“女兒一定會照顧好謝家大夫人的,那咱們要怎麽做?”
連自己生病的娘親都丢在家裏,上趕着來照顧妹妹的舅姑,竟還不覺得荒唐。
劉選閉上眼睛,握緊了拳頭:“不着急,到了水月庵,我先去踩踩點,再做打算。”
“好,女兒都聽爹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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料理了春柔的事,崔妩就跟着雲氏上了水月庵,而季梁府衙那邊,又要開堂審案了。
衙門比起先前更加熱鬧,不過百姓們的注意大多已不在王謝兩家的案子上,只等着瞧瞧俠盜的廬山真面目,看他會不會又一次絕地翻身。
“要是這次也能化險為夷,我就信他!”
“肯定可以,你忘了,極北之境多驚險的情況,俠盜還不是化解掉,救出那位娘子,這次也不會有問題的。”
“來了來了!”
“哪個?”
“肯定是戴木枷那個!”
“生得怎麽一個模樣?”
有眼神好的說道:“劍眉星目,身軀凜凜,似有萬夫莫當之勇,俨然一位少年将軍啊!”
李沣這次頭發倒不蓬亂,反而梳理過,胡子也刮了,露出英俊硬挺的眉眼,雖木枷加身,身形蒼勁如松,打眼一看就不是普通百姓。
趙琨都要相信這李沣就是俠盜李三豐了。
外頭百姓見這漢子氣宇軒昂,果然有大俠風範,滿足了心中幻想,更是群情激動。
這次上公堂的,除了李沣和王娴清,上次的人都沒有出現,趙琰不來看熱鬧,崔妩、謝宏也缺了席。
趙琨環視了一眼,來的是謝家行二的謝宸,另一個就是王家的管事,姓莫。
趙琨問起謝宏的下落,謝宸道只說謝宏病了,連起身都不能,更吹不得一點風,才托了他來。
替大哥上公堂,謝宸是滿腹牢騷的,但又不敢忤逆父親的意思。
他領了宮觀承務郎的閑職,平日的正經事是幫着謝家打理各處莊子和鋪子,其人巧舌如簧,精于算計,比謝宏機靈許多。
驚堂木壓下外頭七嘴八舌的說話聲。
李沣似是根本不在意謝王兩家的案子,拱手道:“草民仍要提請重審當年葉家舊案!”
他這句話抑揚頓挫,外頭圍觀的百姓都聽到了,馬上又激動了起來。
“俠盜李三豐又來為民請命了!”
“咱們得給李大俠聲援,伸張正義!”
“就是!到時候進了戲文裏,咱們季梁百姓胸懷大義明事理的美名也能傳頌出去!”
“讓他說!讓他說!”
“就是!讓他說!”
趙琨道:“罷,你且說來,為何要查葉家舊案?”
“草民要告葉廣之子葉景虞搶奪軍功,又假傳聖旨,致使下屬被牽連,草民因此父母雙亡!”
在李沣的自述之中,他是葉廣家中的管事之子,自小跟随少将軍葉景虞在軍中習武,葉家假傳聖旨之後,葉家滿門抄斬,連同下人都沒能幸免。
當時葉景虞在定州軍營之中,未能及時收到家中消息,被就地擒住斬首,李沣被驅逐出了軍中。
“原來葉家并無冤屈,而是葉家的下人有冤屈!”
“呸!葉家真是壞透了,”
李沣聽着背後唾罵着葉廣和葉景虞的名字,手緊緊攥成拳,因過于用力而微微抖着。
趙琨早知道李沣會這麽說。
此案一出,趙琨就禀告了皇帝,只等李沣說出來,直接挪交大理寺去,誰知李沣說的這個案子事關葉家,卻根本不是要為葉家翻案。
他能有機會在公堂上将冤屈說出來,當然是趙琨私下先審過了一遍。
本以為這個平頭百姓要說出什麽驚天動地的事,原來只是虛驚一場罷。
怪不得李沣想去找謝溥主持公道,哪個文官聽到葉家的事,都避之不及,謝溥剛正不阿,又位高權重,不與葉家交好,确實敢聽完他所求之事。
這樣的案子,反而是官家樂見其成的。
把葉家的罪過再坐實一點,官家當年因怯懦優柔做下的醜事,就永遠不會被人翻出來。
誰會想到,葉景虞這個葉廣的親生子,會死裏逃生,又把自家往更深的坑裏推呢。
趙琨道:“此案與王謝兩家的案子并無關聯,本府會另擇日子審理,今日只說王謝兩家這一案。”
李沣依言讓到一邊,好似王謝兩家的案子與他無幹,他不是案中“奸夫”一樣。
“李大俠這一看就不是奸夫嘛!”
“就是啊,李大俠這顯然是被牽連的,他一心為自家申冤,沒想到又被卷進了這樁亂事裏來。”
“我看那個謝家大官人,瘋瘋癫癫的,連親生孩子都想拉上來,反倒是王家娘子,一心護着孩子,還說他府裏有多少小妾,這娘子是不是偷情還兩說呢。”
案子回到了王娴清和謝宏兩人身上。
莫管事趁熱打鐵,說道:“小人聽聞謝家大公子根本不是生病,而是一直在用了一種藥粉,整日精神恍惚,連人都認不清楚,俨然成了一個瘋子,才不敢出來見人的,那是否,當日這李沣和大娘子根本沒有抱在一起,而是謝大公子的發病,産生了幻覺呢?”
此話一出,滿堂嘩然。
謝宸咬牙說道:“三大王明鑒,微臣大哥确實病重,但絕不是瘋病,他騎馬受傷未愈,那些藥粉只是鎮痛罷了,何況,無憑無據就臆斷我大哥産生的幻覺,定是王家早有預謀,設計暗害我大哥。”
“哦,那謝宏的小妾分明說,謝宏沒有墜馬之前,就已經用那種藥粉了,而且此藥在煙花之地十分風靡,男子服食之後,不但飄飄欲仙,還能看到平日不能見到的绮麗奇景……”
趙琨即刻傳了人證。
不管是謝宏的小妾,還是見到他服藥的雅妓,都說謝宏手中的藥并不是鎮痛的藥,他已經用了好長一段時日了。
這小妾想來就是王靖北早安排好的。
謝宸仍舊負隅頑抗:“我大哥用的藥只是尋常金櫻子、雷公藤、馬錢子等藥物研磨成的粉,這些人是被收買了,陷害謝家!請三大王明鑒,這個女人服侍我大哥,本該向着謝家,偏偏為王家說話,可見她有私心。”
那小妾道:“奴婢只是憐惜主母平白被冤枉罷了。”
莫管事道:“要知謝宏所用的是不是鎮痛藥粉也好辦,那藥用久了再離不開,若斷一日,形容癫狂,只需将謝大公子拿來,關上幾日,就知道他到底有沒有用過此藥了。”
王家的人格外強硬,非逼着謝家将謝宏擡到公堂之上來。
謝家也不是好惹的,不但将王家上門的人擋住了,只道謝宏被氣得已是急症,太醫院的醫官已經來診過,說謝宏命在旦夕。
若是大公子讓王家磋磨死了,這筆賬謝家無論如何都要算。
莫管事陰陽怪氣道:“謝大公子之前剛出了衙門就能去喝花酒,這才幾天就命在旦夕了,還真是出人意料啊。”
這麽多人圍攻謝宸一個,他實在是雙拳難敵四手。
幸而,謝宸出門前,謝宥曾教導過他,在絕路時要如何應對。
他當即不甘示弱道:“王家和葉家當年曾定過親,人選就是王娴清和葉景虞,李沣這個人是葉景虞親随,偏偏死裏逃生活了下來,進了謝家,
又哪兒都沒去,偏偏就摸到了王氏的屋子裏,讓我大哥看見了他們抱在一起之後,誣蔑我大哥生了幻覺,這難道不是做賊心虛嗎?
三大王,此人身份疑點頗大!微臣懷疑他根本不是李沣!”
趙琨舉驚堂木的手一頓。
葉景虞和王娴清有婚約之事已經過去太久,尋常人都難記起來,謝家提了出來,确實關鍵。
對啊,若這李沣……其實就是葉景虞呢,他會不會揣着別的心思?
但……可能嗎?
葉景虞不為葉家沉冤昭雪,反而幫着落井下石?
可不管怎樣,有人提了,李沣的身份一定要先徹查清楚,不然兩個案子都是無法成立。
見主審動容,謝宸的心才算放下來些,三弟教得果然沒錯,不然今天在王家“圍剿”之下就要敗下陣來了。
“李沣,你當真是葉家管事之子?”
李沣拱手道:“草民的身份經得起查,草民只是懇求三大王,弄清草民身份之後,能查清舊案,還李家應有的……哀榮。”
“好,今天暫且到這兒,等查清你的身份,再審不遲!”
總之,這次公審又是不遜于第一次的跌宕起伏,撲朔迷離。
但同樣沒有審出個結果來。
也是趙琨故意不給出結果,不是他不敢得罪兩家,而是官家刻意要放着此事。
看清局勢的人都知道,下一次就是終審。
至于終審的日子,端看朝堂上王謝兩家誰能贏了。
—
水月庵裏,崔妩正聽着蕈子繪聲繪色講公堂上的事。
山中瓜果甜涼,也最多蚊蟲,屋裏熏了薄荷香,她一下一下搖着扇子,有些百無聊賴地聽着,道:“李沣也不傻,怪不得還有命活着。”
誰都知道,要是他真為葉家請冤,沒等把話說出來就橫死在獄中了。
畢竟,葉家是皇帝不可觸的逆鱗。
聽說當年,官家的舅舅,三鎮節度使李仲山曾有起兵謀反之意,在中秋家宴時,官家收到密報,李仲山無故返京,他手下的衛隊也有了動靜。
官家當機立斷,調集親信衛隊先下手為強,葉家受命沖在最前面,圍了李氏家宅。
葉景虞的父親葉廣當着李仲山家人族親的面念了聖旨,就地格殺了李氏族人,人才殺完,後腳又有一道聖旨傳來,點的是葉家“假傳聖旨”,謀害皇親之罪。
如此大罪,落個滿門抄斬。
葉廣在朱雀門前喊冤,自刎而死,其三族被夷,照理說無一生還。
這是開過國未有之大案,牽涉兩個顯貴家族,死了幾百人,後來,葉家到底有沒有假傳聖旨,成了一時懸案,也成了今朝的“不可說”。
其中內情風雲變幻,沒有點人脈,根本打聽不出來。
崔妩問:“你說葉家到底冤不冤?”
蕈子膽子也大:“皇帝諱莫如深,不正說明問題了嗎?”
是啊,這案子根本不複雜,皇帝當年年輕,帝位不穩,其實手中證據并不充分,不知道是不敢背負殺親舅舅的罵名,還是心軟了要給舅舅家留點名聲和血脈,抑或要連葉家一起除掉,總之前後兩道聖旨,直接格殺了兩大武将家族。
正是此舉,讓他少了外戚幹預,把皇位坐穩當了。
“葉景虞會不會以為是我把他的身份洩露出去的?”崔妩這下可冤了。
畢竟她和謝宥可是夫妻。
“這就不知道了。”
“算了,李沣的案子我不關心,可這王娴清的案子……看來官家是真的不想結審,謝宏又被王家害成這樣,大相公怕是不會放過王家了。”
那她答應救王氏的事就不劃算了。
崔妩有點煩。
蕈子也有些眼界,說道:“這種案子哪裏找得到什麽證據,就看朝堂上兩家誰先扛不住,低頭罷了。”
“我只能幫她到這兒了,你可同她說了?”
蕈子點頭:“說了,這就是王娘子送來的東西。”
妙青将蕈子手上東西呈到崔妩面前,她打開一看,竟是王娴清的手信!
那就是說,現在季梁河邊的兩間鋪子都是崔妩的了!
她心頭一喜,拿起來,輕嗅起上面的油墨味兒,喃喃道:“這兩間鋪子得來不易啊,也不枉我殚精竭慮,給李大俠寫了那麽精彩的故事。”
楓紅有些擔憂:“王氏不該懷疑娘子嗎,還送這手信來,其中會不會有詐?”
葉景虞身份暴露,王娴清難道不會懷恨在心?
“她不在乎這兩個鋪子,若是不送來,就是徹底和我沒了關系,送這兩個鋪子,還算有些把柄在她手裏,往後還會有來往的,等着吧,
不過我管她是什麽心思,鋪子給了我,就是我的了!”
崔妩已經琢磨着派誰去經營了。
“這又是什麽?”旁邊還有一個小木箱。
蕈子打開小木箱:“王氏還送了金子來,說是多謝娘子寫的那些戲文。”
崔妩喜歡這意外之財,她擡手撥亂碼得整整齊齊的金子,聽到碰撞聲,耳邊回蕩起的,卻是當年阿娘錢袋子叮鈴聲。
笑意淡了下來,手仍舊撥弄着金子。
她喜歡沉甸甸的錢袋子,金銀、銅板、交子……聽它們碰撞在一起的聲響。
幼時阿娘的錢袋子都是癟的,幾枚銅錢她能翻來覆去數一天。
家破之後,崔妩連飯都吃不上,從來只能看別人身上挂着錢袋子,偶有人看她可憐,取出一枚銅板來,給她買個粗面饅頭。
家貧時銀錢珍貴,每一枚都要細細摩挲,到了如今,仍舊不舍得放過一毫一厘。
崔妩自知,她早晚死在自己的貪婪上。
王娴清想結過善緣,她哪有不肯的道理,讓楓紅把金子收好,才對蕈子道:“辛苦你跑這一趟了。”
“娘子何須同我客氣了。”
蕈子出了門,懷裏揣着崔妩給的賞錢,對待自己人,娘子給銀子一向大方。
走出院子,就看到為娘子守門掌馬的周卯正在井邊打水,他笑嘻嘻地走了上去,把一個錢袋子抛給他,“娘子掙了好處,這是賞你的。”
周卯面無表情地接住,将錢袋子收起,跟着捶了他肩膀一拳。
蕈子龇牙咧嘴:“你這頭蠻牛,力氣還是那麽大啊,行了,得空喝酒,晉醜祝寅不在,我一個人喝着實沒意思。”
周卯只道:“悄悄下山,別太招搖,給娘子惹麻煩。”
“知道了。”
待蕈子離開之後,崔妩大手一揮,讓楓紅将自己收藏的季梁城地圖拿了出來。
“等我派兩個厲害的掌櫃過去,先把貨船的價碼談下來,咱們五個鋪子一起壓價錢,把旁邊賣生藥的鋪子全弄死,哈哈哈哈,我的鋪子就全都盤活了!
到時候,這個、這個、這個,這一片就是我的!再瞧瞧季梁商會裏那群老東西誰最好欺負,把他們生意搶過來,一個個踹到河裏去!”
崔妩本來就管着季梁河碼頭的三個鋪子,但她野心大,三個鋪子實在施展不開,有了王娴清給的兩個鋪子,局面立刻盤活了,讓她的生意布局更加從容。
“這是賺大錢的地方,輕易馬虎不得,可惜晉醜不在,別人當不得這麽大的事,我又不能親自出面……”
她指點江山正是起興,又聽到敲門聲。
崔妩一看窗戶上印出的人影就知道誰來了,十分不耐。
陪雲氏來水月庵的息婦不止崔妩,高氏帶着自己的一歲的兒子謝筱也湊了過來。
一進門,才膝蓋高的小子就先竄了進來,高氏進門更是連招呼也不打,就左看右看,打量着屋子裏的陳設。
“這屋子真是又大又敞亮,我帶着筱兒住那間小屋子哪哪都不方便,這兒正合适,弟妹,讓一讓我們吧。”
“不是二嫂先挑的屋子嗎?”
水月庵最大的客房給了雲氏,剩下的都是自己挑的,高氏分明早早占了屋子,在最偏僻的角落不說,還緊挨着茅房。
崔妩還道她是腦子有毛病,原來在這兒等着她呢。
要是高氏一早挑了,崔妩不過就是撿個次一點的,但現在大家都住滿了,崔妩被趕出來,就只能去住茅房邊的屋子。
高氏假裝為難道:“我也很喜歡那個屋子,僻靜、風景也好,但筱兒出去玩了一圈,回來一進屋子就哭個不停,二嫂這不也是沒辦法了嘛,筱兒正是長身體的時候,”
早不說晚不說,所有人都收拾停當了才說,故意找茬。
高氏嬌生慣養的,生的兒子也驕縱自私,不知是不是高氏授意的,謝筱一進門,鞋子沒脫就蹦上了床。
山間剛下過雨,他鞋底不知沾了多少泥,一床被子眼見就被糟蹋完了,還掃落了崔妩床頭的插花瓶。
青瓷碎裂的響聲讓崔妩眉毛一跳。
她就是喜歡那花瓶,才擺在床頭的,這小兔崽子死定了!
“娘,你看外面的樹好好看啊!”謝筱拍着手。
“筱兒就要這間屋子!”
“筱兒就要這間屋子!”
高氏假裝為難:“弟妹你看……”
最終,崔妩還是讓出了屋子。
妙青不服氣:“娘子,難道就這麽算了?”
“當然不能就這麽算了,被子、花瓶的賬都記下了,”崔妩還在撥着算盤,“既然她兒子一進那間屋子就哭,那這幾天就讓他哭個夠吧。”
裝神弄鬼的事,她也不是沒幹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