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008

第08章 008

當日衛國使館中的那一場亂子,皇帝最終也只是罰了晉王和燕王兩位王爺的年俸。

不過不知是不是因着這次沖突,皇帝下旨将東林獵場開放,随行來到行宮的皇子、武官、還有各國的使團俱在受邀之列。

獵場周遭旌旗飄展,護旗的将士迎風巋然不動,遠看氣勢如虹。

傅瑤光的馬術不精,原本對圍獵興致缺缺,但到了今日仍是換了一身騎裝來到獵場。

因着衛國使臣險些被下毒的傳言,各國的使團原本也無意出這次圍獵的風頭,誰也不至于這般想不開,在這大乾地界殺乾人的銳氣。

但今日皇帝親自宣布,這次圍獵的彩頭乃是減免未來三年的歲貢,傳旨的公公話音剛落下,原本沒精打采的各國使團立時來了精神。

每年送至乾國的歲幣年供真的不是一筆小數目,原本當年的國戰便已是極大的消耗,這麽些年又連年上供,年前西南那邊又逢地動,幾個小國幾乎一年顆粒無收,各國率領使團前來的幾位特使皆是本國的皇子,都想将這歲貢減免納入囊中,回國後也好交差。

只是大乾的好些武将,也不會放任這些小國外使在自己眼前耀武揚威,國戰是他們父輩贏下來的,這歲貢該上繳的自然還是要上繳,免得這些小國有了節餘盡數拿去養兵,到時又要起戰事,受罪的還是百姓。

獵場之上鼓樂氣鳴,傅瑤光生在宮中,禮樂聽得很多,可如這般的金戈之音她還是頭一回聽。

這一般都是行軍前鼓舞士氣的,今次也是為了震懾各國使團,莫要生出不該有的心思。

伴随着一聲號響,馬踏塵沙起,傅瑤光也站起身,打算去景樓上歇着,等今日結束。

可她剛一動身,另一側謝瞻行馬至她面前不遠處,翻身下馬來到她近前。

“公主不是喜歡跑馬?臣陪殿下在獵場外圍轉轉可好?”

傅瑤光反應了一瞬,想起剛到行宮那幾日,她央謝瞻陪她時随口提的說辭,她說她想去跑馬,但馬術不精,要他教自己。

可當時謝瞻是怎麽說的,他說他也不擅馬術,不敢擅專,怕護不住她,還是她堅持不懈地磨了他好些時日,他才應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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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這會倒是識趣了。

傅瑤光點點頭,對着謝瞻溫和的目光,揚起笑意點點頭。

煙蘿牽來一匹毛發油亮的小馬,算不上高大,踩着腳凳,傅瑤光自己上馬。

若說馬術,她最拿得出手的也就是上馬、下馬的這兩個動作,以前宮中教習時,她就看人家動作幹淨,一上一下之間極是飒落,很是下了一番功夫,将這動作學的神韻俱佳,連父皇看罷都笑稱了句“半分瞧不出只是花架子”。

只是坐上馬背後,傅瑤光便覺着颠地她渾身都疼。

上次跟謝瞻一起跑馬後,她連着好幾日,周身上下動哪都疼的不行。

她偏頭面向謝瞻。

他控着馬,在她側邊慢慢踱行,不知是不是自己想多了,傅瑤光總覺着這會謝瞻溫和的面容下竟顯得別有心事。

“謝瞻。”她輕喚道。

“你在想什麽?”

謝瞻一頓,片刻後笑開:

“臣在想,方才喚公主來跑馬是不是唐突了。”

“公主看上去興致并不高。”他望着她道。

傅瑤光緊了緊手中的缰繩,垂下的眼睫斂去她面上的嘲色。

分明是他意不在此,卻反過來說是因為她興致不高。

她也不接他的話,耳畔是獵場內的歡呼和驚喚,身側是謝瞻含笑的眉眼。

“我确是不大開心。”她輕聲道。

“謝瞻,你說日後,還會再起戰事嗎?”

應是沒料到她竟會這樣問起,謝瞻平緩的神色漸漸凝肅,唇也下意識抿直,片刻後,他坦然道:

“公主見諒,臣的立場,不能在這種事上妄言。”

傅瑤光平視前方,淡聲道:“若我偏要問呢?”

“一定要打仗嗎?争來争去,就這麽大的地方,就這麽些人,都殺光了,便也不剩什麽了,有什麽意思呢。”她自顧自道。

有風輕柔拂過面,和她自宮牆上縱身時如刀剮般的烈風截然不同。

傅瑤光轉過頭望向謝瞻,輕聲道:

“你不必說旁人,說你自己的想法便是了。”

“旁人的想法,我本也不在意。”

可她等了許久,跟在她身旁的謝瞻也只是沉默着。

她也不再多言。

意料之中罷了。

傅瑤光輕笑了聲,“是我又給你出難題了。”

“謝瞻,這裏有沒有野兔啊,我想看看。”

“有,臣陪公主去找。”

這次謝瞻應得很快,聽得出似是松了口氣。

只是還未走出多遠,便聽獵場林間傳出陣陣喧嘩聲,盯着從林間騁快馬飛奔而出的侍衛和面露驚色的太監,傅瑤光心漸漸往下沉。

獵場內的侍衛統領來得極快,帶着千百來人,将所有人都圍在原地,傅瑤光也下了馬,和謝瞻一并站在這裏。

過不多時,皇帝帶着一衆朝臣官員也來到這邊。

原本不日便要回京,太子殿下早在宮宴當日之後便已回宮去做準備,這會跟在皇帝身邊的除了還在行宮的幾位皇子之外,最為惹眼的便是走在皇帝另一側的晏朝,連幾位當朝二品的老大人都走在晏朝的身後。

傅瑤光幾乎是一眼便瞧見了晏朝。

她看着晏朝,晏朝也正定定地看着她。

林間樹蔭,兩匹馬兒神采奕奕,比肩而立緊緊挨在一起。

一旁的謝瞻站在傅瑤光側方,專注目光正落在她身上。

晏朝的神色一點點冷了下來。

見到皇帝等人,傅瑤光立時朝這邊迎過來。

“父皇,這是發生什麽事了?”

皇帝卻不答,看她一眼,又朝不遠處躬身行禮的謝瞻望了望,似是有些不悅。

“瑤兒,你過來。”

傅瑤光依言走到皇帝身邊,晏朝自然而言地退後半步。

皇帝朝身邊的王祿示意了下,王祿對傅瑤光躬下身低聲道:

“殿下,獵場剛剛來報,姜國特使、姜國的三皇子謝嶼,剛被發現死在了獵場林中。”

傅瑤光半晌沒緩過神。

下意識追問道:“怎麽死的?”

王祿卻不再回話,只是搖着頭退回到皇帝身後。

姜國的這位三皇子謝嶼,前世是登上姜國皇位的皇子,只是後來謝瞻起兵,最先吞并的也是姜國。

前世的謝嶼是謝瞻殺的,這一次呢?

傅瑤光跟着皇帝一起朝林中獵場深處走,心頭便想到今日他主動與自己說,要陪她在獵場外圍跑馬。

是巧合嗎?還是知道今日不會太平,有意避嫌……

路過謝瞻時,傅瑤光忍不住看向他。

他神色平靜而坦然,一副俯仰不愧于心的安靜模樣。

“公主,小心。”

身後傳來冷淡的男人聲音。

傅瑤光收回目光,小心避開腳下勾連的枯枝,輕聲道:

“多謝晏大人提醒。”

事發的地方确是深入林間,裏間已然被禦林軍管控住,并為出現什麽亂局。

皇帝走進臨時營帳,将十幾位相關的人盡數傳進來。

傅瑤光安靜地從旁聽着。

這樁事,聽上去倒更像是意外。

衛國特使韓庭打馬狩獵,林間瞧見一只野鹿,搭弓射箭,一箭封喉。

待身後的随侍撿收獵物的公公走近,卻并未瞧見什麽野鹿,只有被一箭射穿咽喉已然斷氣多時的姜國三皇子,謝嶼。

傅瑤光坐在上首皇帝身側,居高臨下聽完了所有目擊之人和在場之人的口述,每個人口中所說的話都是詳實清楚的,連韓庭本人都說自己記不清當時到底是否清楚地看到是鹿還是人。

只是跟着韓庭一起的衛國人都說,當時韓庭射箭的方向一片是灌木叢,還不足幾歲大的稚童身量高,若當真是個人,怎麽可能會匐在那裏,看到箭朝自己射過來還一動不動的。

因此,衛國人聲稱,若當時韓庭射箭的方向不是鹿,而當真是謝嶼本人,那在韓庭射箭的時候,謝嶼便已經是死了。

一行人争論不休,皇帝聽得心煩意亂,讓王祿去傳太醫院的太醫。

另一邊,大理寺下屬的仵作也候在殿外,只是姜國的使臣不願剖驗,尚未得通傳。

傅瑤光心中仍覺可疑。

皇子親領使臣入京,卻被另一國的皇子親手射殺,這本就是一件大案。

單看現下不依不饒的姜國使臣,以及另一邊氣勢洶洶的衛國人,便知這事不好處理。

更何況,她直覺這事和謝瞻有關。

只有尚有疑慮未解,她便覺着不能安心。

她有些坐不住了,起身朝皇帝的方向靠近。

“父皇,兒臣可以問幾句話嗎?”

皇帝似是心煩至極,阖着眼揮揮手,示意她只管去問。

傅瑤光來到韓庭面前。

“衛國特使,你的騎射水平如何?”

事到此刻,韓庭仍傲然道:“自是極好。”

“百步穿楊?”

“……那倒也不至于。”韓庭一滞,讪然道。

“但是讀書雖然不行,可騎射上我還從未失手過,便是你們大乾的弓馬我有些不适應,也不至于把個活人看成只鹿啊。”他自語道,語氣很是苦惱不解。

傅瑤光點點頭,望向韓庭身後的侍從。

“你們特使今日的獵物可還在?”

“回安華公主,都在呢。”

“今日跟着你們大人的,都是你們衛國人?”

“是,我們殿下這幾日心情不大好,連燕王殿下都被甩開了。”

那便是只有衛國來的這些人跟着韓庭了。

傅瑤光轉過身,走向姜國人這邊,望着跪立最前的人問道:

“今日圍獵,你們為何不跟着你們殿下?”

“回禀安華公主,三殿下從來都不喜侍從跟随,這麽多年身邊都沒人侍奉左右的。”

這幾個姜國人,其實從相貌上看,很有謝瞻的特點。

衛國人尚武,聚到一處,瞧着格外的精神幹練,姜國的這些人一看便都是文人。

傅瑤光打量片刻後問道:“謝嶼的騎射如何?”

許是在姜國從未聽到過有人這般直呼三皇子的名諱,姜國的使臣愣了半晌,低下頭答道:“我們姜國不講究這些,除非投軍,否則鮮有人精于此道,三皇子雖略同一二,卻也只是陶冶情操罷了。”

陶冶情操。

那便是難登大雅之堂了。

只有不擅長的事,怎麽都練不成的,才會被說成是陶冶情操。

那這位三皇子,既不擅長騎射,又獨自一人往獵場深處去,莫不是辨不出方向了?

“姜國特使的馬呢,可在事發之地瞧見了?”

傅瑤光望着在場之人問道,可一群人俱是搖頭說沒看到。

越問越覺着可疑。

傅瑤光心頭暗自思量着,卻在眼風掠過姜國使臣時頓住。

這會她才瞧見,這些姜國的使臣,也和謝瞻一般着一身白衣。

只是謝瞻平日穿的是常服,這些姜國使臣身上的乃是雪緞官袍。

她皺眉問道:“你們三殿下今日穿得也是這身衣裳?”

姜國使臣莫名其妙道:“是啊,這是敝國禦制官服,今日這般場合,我等又不打算在獵場上一較高下,自當着官服以示心中敬重。”

傅瑤光望向韓庭問道:“雪白的鹿?”

京郊附近的野鹿大多都是灰色皮毛的,雪白的鹿,傅瑤光只在話本中見過。

韓庭也回過神,他雖不記得當時灌叢後面究竟是鹿還是人,可當時他開弓出箭時,眼中的獵物顏色斷不是姜國使臣身上的這般顏色。

他脫口而出道:“不,不是!灰的……”

“是青灰色的,不是白的,不是白的!”

然而不待傅瑤光說什麽,另一側将謝嶼屍身斂起陳至營帳的侍衛這時開口道:“可是,殿下,屬下當時瞧着,姜國特使身上的衣裳也是灰色的。”

他旁邊的幾人紛紛也應聲,“是,這個是屬下親眼所見。”

傅瑤光這一番對話,并未遮掩,皇帝也聽得分明。

姜國使者來時是一身雪緞官袍來的,被發現的時候卻已然換了一身衣裳。

“給朕查。”皇帝怒道。

這場狩獵本就是為了這些使團才操辦的,如今出了這樁事,只怕是适得其反了。

“晏朝,你們大理寺三日之內把這事給朕查清楚。”

皇帝這般一說,傅瑤光才知道,晏朝如今官職竟是在大理寺。

她印象中的這些世家大族的年輕一輩入仕,大多都是在禮部和吏部,再就是直接入翰林院賦個閑職。

如晏朝這般年紀入仕,還能供職三司的,她印象中尋不到第二個人。

只是這些倒是和她無關。

傅瑤光來到皇帝身側,“父皇,我可以跟着,一同去現場看看嗎?”

“您看方才兒臣也不算白問那麽多話,是不是?”

皇帝皺起眉,片刻後驀地望向晏朝。

“晏卿,朕若是讓公主與你同去,可會影響你辦案?”

傅瑤光沒想到,父皇竟會這樣問晏朝,她下意識朝他看去。

“晏大人……”她輕聲喚了句。

晏朝朝外走的動作一滞,片刻後面向皇帝,低聲道:

“任憑陛下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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